陆微言心道,怎么会是他呢?先前想起的话本还没有忘掉,陆微言仍谨慎地立于原地,道:“原来是穆尚书家的公子,快回席上吧,别让你父亲等急了。”
穆丰寅听了陆微言赶人般的话略有尴尬,但也记起了陆微言如今的身份,便行礼道:“回世子妃娘娘,离筵席结束还有些时间,我闷得慌,在湖边多吹会儿风。”
宫女见状,躬身道:“奴婢先去帮世子妃取衣裳,告退。”
陆微言这次不顾身份地拉住了宫女,转头对穆丰寅道:“那你吹。”
宫女与穆丰寅皆愣住了,可那穆丰寅不知是脑子有问题,还是嫌命长,抑或是觉得周围人少,忽对陆微言道:“你,近来可好?”
从“阿言”变成“世子妃娘娘”又到了“你”,陆微言更是觉得穆丰寅图谋不轨,便道:“我是工部侍郎的女儿,齐王与长公主的儿媳,齐王世子的世子妃,怎会不好?”
穆丰寅被她连呛两次,却不生气,对那宫女道:“你先退下。”
“不行!”陆微言拉紧了宫女。
穆丰寅咬了咬牙,朝陆微言走来,陆微言更是不知所措,带着宫女往后退去。
穆丰寅见他们都快要退到湖边了,便也顾不了那么多,直接道:“阿言,我方才路过临风院见到晋王的小公子喝醉了酒,正与宫女狎昵,你不要往那里去。”
陆微言怔住,不是他?那他来此作甚?只是为了提醒我一声吗?临风院该不会是……
陆微言转头看向带路宫女,见她也一脸惊奇状,陆微言却没有因此心软,问她道:“临风院可是你方才说让我等你的院子?”
宫女扑通一声跪下,垂首瑟瑟道:“是,可奴婢真的不知。世子妃您知道的,您说不去临风院,奴婢也没有逼您。”
陆微言不去看她,望了望临风院的方向,道:“不必取什么衣裳了,我要回去了。”
陆微言说罢便转身,可那宫女却捏住了她的衣摆,哭道:“奴婢不知道,奴婢真的不知道,世子妃您不要告诉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会杀了奴婢的!”
陆微言皱眉:“好端端的杀你作甚……”
“扑通——”
陆微言还没来得及思索,便被沁骨的寒冷无孔不入地包围起来。
影湖上薄薄的冰被砸出个窟窿,那宫女拖着陆微言跳进了湖里。
尚书大人的公子是个不会水的,被眼前这一幕惊到,愣了片刻,忙跑去叫人。
寒冬的湖水刺得陆微言打了好几个哆嗦。可那宫女没算到,陆微言少时便喜欢上山下河,是个会水的。
陆微言抖落了斗篷,忍着腹痛伸臂欲拨水,却被人紧紧抱住。陆微言惊了,这个宫女竟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也要和她同归于尽吗?
在水中真要带一个人游也不是不可以,只是这宫女死缠起来却不好办。陆微言抽出手,在鬓间摸索片刻便抽出了一根铁簪。陆明煦说得好:“金簪银簪,都不如铁簪刺起来锋利。”考虑周到的老父亲在陆微言及笄的时候就送了这支铁簪。
鲜血汩汩流出,陆微言感到抱着自己的手臂颤了颤,却依旧不舍地箍紧了她。
陆微言此时腹痛到了极致,不再手软,拔出了簪子。方才刺的是虎口,这一下直直朝着太阳穴刺去……
陆微言把那个宫女从自己身上剥下,朝水面上游去,可不知是体力消耗过多,抑或是身子不适到了极点,眼前的亮光越来越小,最终暗了下来。
仿佛进了无边的冰窖,又黑又冷,陆微言蜷缩起来,怎么办?怎么办呢?
等等,这是什么?一股暖意靠了过来,陆微言下意识地扑了上去,在那暖意上蹭了又蹭。
待身体稍微暖起来,缓缓睁开眼,陆微言才发现自己已出了影湖,更惊悚的是,她如今在什么人的怀里。
仅存的一点意识还提醒着她什么“晋王的小公子喝醉了酒,正与宫女狎昵”,一句“放肆!”便脱口而出。
那人没有放下她的意思。湿着衣襟与别人有了肌肤之亲,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不止是她蒙羞,父亲与齐王府都要跟着蒙羞,况且这事是谁在暗中指使都不知道,陆微言即便浑身生疼,仍是挣扎起来,用尽力气道:“你不要碰我!”
那人终于开口,声如三月暖风,“别怕,是我。”
闻声,陆微言胡乱踢腾的腿顿住,她有些不可置信道:“……阿湛?”
虽说她与陈清湛八字不合,不情不愿地搭伙过日子,可此时陆微言心中竟有了一种“还好是陈清湛”的想法。确实,这样的情况,没有比陈清湛出现更好的了。
谁知那混蛋用着无不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道:“你要是把自己蠢死了,太后又得给我塞个公主,我们岂不是前功尽弃了?”
放在平常,陆微言一定伶牙俐齿地反驳回去,可此时一来她确实没有力气了,二来温暖的气息在耳边吹拂竟有些舒适,陆微言便不予计较,贪婪地窝在他怀里。
嗯,是他抱着,倒也不错,至少她不会被扣个浪荡的帽子,他也不会被扣个绿帽子。
要是衣裳不这么湿就更好了,陆微言在这难得的心安中放松下了,意识又模糊起来,隐约觉得周围聚起了一些人。齐王世子妃落水,确实是个大事,一群人嗡嗡嗡情有可原。
好吵啊,她想。
想来,这是陈清湛第二次抱她呢。
第4章 表面情深 “演戏归演戏,你不要当真……
陆微言与陈清湛第一次相见,便打了他一扇子。
齐王世子刚入京那会儿,很是没排面,走在路上都没几个人认识。那日,陈清湛这小子不知道是心血来潮还是被美色迷昏了头,当街与一名女子拉拉扯扯。
虽然扯的是人家的袖子,不过也太浪荡了些,经常“在这条街混”的陆微言心想。
说时迟那时快,陆微言提起折扇就朝“小流氓”的后脑上敲。
这把折扇的扇骨不是寻常的“竹木牙角”,而是实打实的铁,“小流氓”正在出神,被敲了个眼冒金星。
“小流氓”转过头,一双眼睛像是带着怒气,却也彰显出颇具威严的美。
陆微言心中连叫可惜,白瞎了这么好看一张脸,出来当调戏女子的流氓。可惜归可惜,陆微言又拿扇子把“小流氓”的手从人家姑娘家的袖子上扒拉下来,道:“盯着我作甚?你气什么?气我妨碍你调戏姑娘?”
此时街上已经围起了一圈人,“小流氓”看起来不敢再有什么出格的举动,便在怀中摸索起来。
要不是他换了一副温和的神情,陆微言险些以为他在怀里摸刀,准备捅自己。
“小流氓”从怀中拿出一块玉,递向一位姑娘,道:“还请姑娘收下,日后若有需要,可以来找我。”
那被调戏的姑娘不知在想什么,愣在了那里,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陆微言看她尴尬,便截胡了那小块玉,还朝“小流氓”气势汹汹地说了句:“我替人家收下了,你快走!”
陈清湛不认识陆微言,也没招惹她,被她又敲又训,便气鼓鼓地瞪了她一眼。
京城人不认得陈清湛,只认识陆微言,便都说工部侍郎家的小姐教训了一个流氓混混,传得沸沸扬扬。
陆微言虽然想把那东西扔了,但仍是礼貌地问了人家姑娘可否要留着。
那姑娘眨眨美目,轻声道:“登徒子的东西,不要也罢。姑娘你瞧瞧有没有什么线索,说不定可以报官。”
说罢,姑娘便袅袅婷婷地走了。
调戏民女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报了官也不一定有人管。陆微言想着翻了翻那块玉,才发现是一枚印,上面刻着“陈清湛”。
陆微言不知陈清湛是谁,这事便放下了,直至陆明煦说起,想要把她嫁给叫“陈清湛”的齐王世子,陆微言才恍如当头棒喝。
“爹啊,倒不是说他品行不端,行为不检点,关键是,我把人家给打了啊,就用的这个。”陆微言说着掏出了自己那把扇子,神色悲切。
这把铁骨扇子还是陆明煦命人打造的,专门给陆微言防身用的。
陆明煦掩面,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陆微言道:“没事,或许人家不知道是你呢,明日我去瞧瞧。”
也不知陆明煦同陈清湛说了什么,陈清湛竟约陆微言去翩跹楼。
陆明煦那日回了府道:“我没提你打了他的事,想来他不知道就是你。但没想到人家坚持要见你,你快想想怎么办。”
陆微言那夜在房中斟酌良久,最终决定负荆请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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翩跹楼是京城南面最高的观景楼,飞檐高啄,犹如鸿鹄之翼,故名翩跹。
陈清湛想着要见姑娘家,收拾得甚为得体,他本就气质出众,加上年少,说不尽的温和风流,披上鹤氅又平添一份沉稳。
陆微言今日打扮也与平日不同,她特意穿了裙装,却不是“女为悦己者容”,而是抱着“我越温婉,他越下不去手”的心态,是以她穿着鹅黄的裙子,还特意挽了条丝帛,看上去也像个大家闺秀。
陆微言远远就瞧见陈清湛了,她踌躇片刻,壮士扼腕一般上前,道:“阁下可是齐王世子?”
陈清湛闻言转身,眼前的小姑娘低头行礼,看不清脸,他道:“是陆大人的千金吗?”
陆微言没有回答,一鼓作气地从袖中抽出一条比麦秆粗不了多少的细绳恭恭敬敬地捧起来。
陈清湛看着那双雪白的小手捧起一条红绳,莫名其妙问道:“你们京都的风俗?要系红绳?”
陆微言终于抬起了脸,一鼓作气道:“小女陆侍郎之女陆微言,前日有眼无珠,冲撞了世子,世子若还是生气,就拿这绳打我吧!”
陈清湛:“……”
待看清来人时,陈清湛甚至感觉后脑还在隐隐作痛。“是你?”
陆微言正等着挨骂,却听他笑道:“你那时已经把自己当世子妃了吗?还要管我碰不碰姑娘?”
今天的小风有点凉,陆微言吃了个哑巴亏,迎风打了个喷嚏。眼前这个人,搞不好以后是要朝夕相对的,看他没有责怪自己,陆微言难得地对他有了一丝好感——毕竟若是有人敲了自己这么一下,她肯定是不能忍,是以,陆微言甚至开始想那日的姑娘什么来头,若是人家愿意,不如安排做个侧妃,她陆微言就彻底是个摆设了。
陆微言轻瞟陈清湛一眼,陈清湛心中咯噔一下,硬是道:“两害相较取其轻,你以为我想娶你?”
陆微言的一丝好感噎住了,她昨日也听父亲说了陈清湛将要被太后安排娶公主,这对齐王世子来说确实是“害”,可怎么自己也成“害”了?陆微言岂会甘拜下风?她道:“调戏民女的小混混,你以为我想嫁你?”
陈清湛倒是想和她争辩,却又知不合时宜,便道:“跟我来。”
陆微言气呼呼地跟在陈清湛后面上了翩跹楼。
陈清湛在最高层站定,转头看向陆微言,清冷的风从他背后吹来,几缕发丝与轻裘一起微微撩动。
“你坏了我的事,如今再帮我解围,算是补偿。”
陆微言不屑,心道,人家姑娘根本不想理你,你还要纠缠,真是令人讨厌。
陈清湛又道:“摆脱皇家的婚约没有那么容易,须得我不得不娶,你不得不嫁。”
陆微言心道:呸,这人果然是个登徒子、色胚子。她听人讲书,多得是小姐与公子做了某些事后,便“生米煮成熟饭”,不得不成亲。陆微言对陈清湛好感全无,她紧了紧领口道:“什么不得不娶不得不嫁?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非分之想?”
陈清湛瞠目结舌,他哪里是这个意思,这小姑娘想什么呢!陈清湛微微张口,想呵斥她,却又怕动静太大坏了计划,两头为难之下,硬是被一口冷风灌进去呛得咳嗽起来。
路过的三两个登高观景游人,看见斯情斯景,心中暗暗感慨,这是谁家的公子,这么冷的天登楼,受了寒让人看了都心疼,旁边这小姐怎么像个木头似的?
木头小姐陆微言也有点于心不忍,正欲开口关心他一下,又被病美人公子拉住了袖子。
陆微言:“……”似曾相识的一幕,这人什么怪癖?
陈清湛却不等她发作,就把她拉到了另一个人少的角落。
“我的意思是,我们需要演一场戏。”
陆微言掂得清轻重,不再计较,问道:“怎么说?”
陈清湛想,这小姑娘虽然想法怪异,好歹还识大体,便道:“皇上要招你入宫,公主想让我做驸马的事,京城的人还不知道。我们要把我们的‘假情谊’演得人尽皆知,最后闹到陛下那里,事情闹得越大对我们越有利,毕竟那两个婚约还没有定下来,陛下总不能治我们的罪。再者,这么一闹,他们再提那两个婚约就是掉面子,皇家的面子是丢不得的。”
陈清湛说完,看着陆微言一脸欣赏地瞧着自己,顿觉不自在,道:“你认为如何?”
陆微言由衷道:“想不到你这么会玩。”
陈清湛像是嫌弃她一般道:“演戏归演戏,你不要当真。”
陆微言不屑道:“你当你是潘安宋玉,姑娘家都巴不得嫁你吗?”
陈清湛见她看得开,便道:“这是京城最高最美的观景楼,我们先在这层的北面演一出,可以把楼上和城内不少人吸引过来,然后我们下楼向北走,一路到南宫门,就跪在宫门前。”
陆微言比了个手势,便迫不及待神色悲切,大声呜咽道:“湛哥哥,你说了要娶我的,如果我们不能在一起,那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这声音一出,楼上的人皆看了过来。
陆微言朝栏杆边上跑去,一脚踩到栏上,刚欲爬上扶手,便被一只手紧紧拉住,只见陈清湛脸色煞白道:“太危险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