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晚晚听得懵懵懂懂,记住了长姐的话,嫁妆被裴母旁敲侧击要了几次,她没松过口。但不论裴泫想要多少,她都不曾拒绝过一次。她承认自己为人妻多有不足,但总不至于落得个夫妻离心的下场。
又或许…,慕晚晚苦笑,裴泫对她从未有过真心。
“晚晚,我知道这些日子你受苦了。”裴泫从屋外进来,先像往常一般拿篦子给她梳发,动作温柔得让人沉溺,丧失警惕。三年来,他一直对她温柔以待,从未苛责过,即使生气,都是他先低头认错。
裴泫的手还没撂下,慕晚晚扶案起身躲了过去,长长的乌发铺散,滑过他掌心的纹路,与他渐行渐远。
“裴泫,没有其他事,你最好还是不要来我这,我看你就恶心。”慕晚晚手心攥紧,眼睛里的厌恶不言而喻。
裴泫笑了下,“晚晚,你既然厌恶我,也不想想,和离对你有什么好处?你父亲入狱,再无母家仰仗,以你的容貌没有裴府的庇护,会遭长安多少纨绔的觊觎。那些人可否眼巴巴等你离开裴府呢!”
一番话说得轻蔑,好似她是花楼中的风尘女子。
慕晚晚气得发颤,卷曲的睫毛一抖一抖。但她无法反驳,裴泫说得是事实。当年她及笄时就有长安第一绝色的称号,想要求娶她的人踏破了幕府的门槛,可她偏偏看上了这个男人。如今没有父亲的羽翼的庇护,何去何从,无可知。
“晚晚,你如果不想见我,想离开这,我可以让你走。我会悄悄把你送出长安,安排人看护你,让你后半生有个依靠。但前提是你的嫁妆要留在裴府。你应该清楚,一个弱女子,手里有那么多嫁妆,却没本事自保,早晚都会以惨淡收场。”
他话音一转,蓦地冷笑,“你也别想着救出你父亲,当年我去江南治水失职,导致灾况严重,百姓伤亡不计其数,本就应该被打入大牢,再行责罚。而这件事就是你父亲替我瞒了下来。现在我手中还有当年的证据,你如果执意要与我和离,我也可以不介意和你来个鱼死网破。”
裴泫盯着她,忽而温声,“当然,毕竟你我夫妻多年,我舍不得你,你想留在裴府,我也不会拒绝。”
他冠冕堂皇地说完一番话,还偏要装作一副大度的嘴脸,无赖也不过如此。
“无耻!”慕晚晚死死咬唇,抬手狠狠地扇向他的半张脸。裴泫被打得猝不及防,白的脸上印出鲜红的指印,他摸了摸火辣辣的脸,面色逐渐阴沉。
慕晚晚轻呼一口气,脸色白了一片,身形一颤,缓了好一会儿,开口,“裴泫,是我看走了眼,枉费我这么多年对你的痴心。”
“痴心?”裴泫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狂笑不止,随后高声质问她,“晚晚,你这大小姐脾气到了裴府什么时候改过?”
“冬日夜里你说你热,我就跑到外面雪地里等体温彻底降下后抱着你给你降温。你嫌我身上凉,我就隔着被子抱你,没多久你病好了,我就病得发了几日的高热。”
“你说你喜欢吃我做的饭,我每天下朝回府衣裳都来不及换,就去小厨房给你做饭。你想过我有多累吗?”
“你说你不想每天去给母亲请安,我就说你可以不用去。可你知道母亲一直都是怎么说我的吗?我在那要受多少责备吗?”
“晚晚,这三年我对你够好了,好到我都不相信我是娶了一个妻子,还是养了一个吃奶的孩子!”
慕晚晚气得面色发白,难以置信地瞪大眼,双手一颤,扶在妆台上。她难以想象,自己以为的甜蜜,想不到在她夫君眼里却变成了可笑的大小姐脾气。
“裴泫,既然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还要娶我,为什么不和我和离?”许久,她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暗暗发哑。
裴泫平静道“你父亲是礼部尚书,而当时我还是一个科举未中的书生,有你在,我仕途上会多不少的助力。”
他就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毫无感情。慕晚晚早该想到,他娶她,就是看中了她背后的尚书府。
“晚晚,只要你每日别想着救出你父亲,老实地待在府中,我自然不会亏待你。”裴泫又道。
慕□□笑,嘴角却没扯出一个弧度,眼睛嘲讽地看他,“裴泫,你我夫妻三载,我自知是我做的不够,不配□□,从今往后,你我之间的情意到此为止,再见就是路人。”
裴泫不明白,自己都这么说,愿意一直养着她,为何她还要对自己苦苦相逼。但对上她死寂的眼,心口一沉,竟是无比的慌乱,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在慢慢流逝,而他却如何都抓不住。
他张了张口,只道出一个“好。”字。
第6章
罕见地,慕晚晚这一夜睡得沉,梦到了从前她和裴泫的种种。虽然他现在暴露了本来面目,但不得不说,从前的裴泫是一个合格的丈夫。他温柔时会对她笑,他气急时也不会真的对她发火,反而会过来哄她。后来那些画面都变成了一个泡影,慢慢消散,再不见踪迹。
柳香翌日来屋中伺候夫人梳妆时,总觉得夫人不一样了,可又说不出哪里不一样。
木制的篦子滑过那缎子似的乌发,中间突然出了来梳出了一线白,她眼角快速地看了一眼镜中出神的夫人,趁她不注意时,从沿着黑白交接的地方扯断,动作轻,生怕惊扰了她。
用过早饭,柳香拿着一张薄薄的信笺过来,神神秘秘地道“夫人,皇后娘娘召您入宫。”
没隔上几日,慕晚晚再入宫。这回走的不是东面廊道,而是直奔向西,离乾坤殿不近不远的椒房殿。
皇上与皇后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人尽皆知。然其中透着的怪异不乏被人津津乐道。
皇后刘凤仪是当朝虎威将军的同胞妹妹,虎威将军为当今皇上在起兵之时出生入死,几次救于危难,二人情同手足,说是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也不为过。但时隔十年,现在朝堂上的气氛有些微妙。
说是微妙,一是李胤后宫女人虽多,却一个孩子都没有。难免让人猜测,莫不是皇上的身体有什么毛病?子嗣一事事关江山社稷,但皇上的脸面还是要的,没人敢提起这事,唯有虎威将军公然劝谏,要太医院多为皇上子嗣着想,霎时满朝哗然。
二怪就怪在,皇上当时即使面对如此无礼的对待,依旧笑脸相迎。而不过多久,皇上回头就找了个由头,让虎威将军戍边了。明面上不提,私下里众人都默认是皇上好面,这是公然报仇。
戍边几月,虎威将军悔改思过,没过几月就被放了回来。他却绝口不提恢复官职的事。
马车辚辚而过,刘凤仪派来的宫女在宫门前等了许久,终于见到人,把慕晚晚迎了进去。
慕晚晚头微垂,莲步轻移,生怕行差错迟。这日微冷,入宫的衣裳穿的少,她兀自紧了紧衣襟,动作不敢太大,整了整衣袖,跟在领头的宫女后面。
椒凤殿前的圣驾还在,慕晚晚走了几步,小声对前面的宫女,“这位姐姐,皇上在里面和娘娘具在里面,琴瑟正好,我就此进去可会惊扰圣驾?”
宫女常年侍奉在刘凤仪身边,熟知宫中的规矩,不多问,娘娘的话就是舍命也要做。她回礼,“夫人且安心,娘娘是看中了夫人的绣艺,才昭娘娘来学习,夫人进去便是。”
慕晚晚含笑点头,不再言语,心里却是有了思量。皇后明明几日前还不愿见她,为何突然转了心思,还让她在皇上在的时候进宫?
福如海候在门外头,见宫女领了人进来,再定睛一瞧,呦!这不是裴侍郎的夫人吗!皇后娘娘怎么让她在这时候来了?
今早下了早朝,椒凤殿宫中来人,说是皇后娘娘头疾发作,疼得下不来床,几乎昏死过去。福如海当即觉得此事不对劲,皇后娘娘身体向来康健,哪来的头疾?再一瞧皇上黑着的脸,就知道不妥,正要顺着心思说几句话,怎知虎威将军无召进殿,说什么都要去后宫看皇后娘娘。
福如海眼睛一瞟,躬着身子上前打哈哈,“皇上,不如再派人去看看,回来通传大将军?”
李胤眼睛回落到他身上,让他头皮一紧,随后听着沉声,“罢了,朕亲自去。”
这就来了椒凤殿,到现在也没出来。
福如海听着墙角,看似也不想要备水,摸不透皇上心里几个意思。默念几句,罪过罪过,以后可不能自作聪明了。
慕晚晚在楚云轩见过福如海,先做了礼,“福公公。”
福如海老脸皱成一道褶子,“夫人来得巧了,皇上和娘娘都在里面,老奴早就听到娘娘在提您了。”
他的意思是,趁着这个机会。您可要抓住了。
福如海是个人精,其中的门道看得透亮着呢。皇上想整治哪个前朝官员不行?偏偏挑中了慕尚书。他那双看着慕晚晚的鼠眼眯得更严实了。前朝大乱,河西军打入长安,李胤登基称帝。福如海自那时就跟在新帝身边,没有什么事是他不知道的。
他想了想,了然。想必皇后娘娘能召这位裴侍郎的夫人进宫,必是与当年宫中夜宴一事有关。当年知道实情的人早被杀了脑袋,只有他一人留了下来。他知道,这既是君王的恩泽,也是一份威慑,让他不得不忠于高位上的一人。这事任对谁都说不得,只有被烂在肚子里,才能活命。
看他眼溜溜得打转,慕晚晚细眉微微蹙起,狐疑地屈膝,先行见礼,“有劳公公通报一声。”
“夫人您且等着,奴才这就去。”福如海转身靠门口走近,站在廊下对里面道“皇上,皇后娘娘,裴夫人到了。”
里面默了一瞬,随后传出一道沉稳的男声,穿透描金漆红的门窗,到了外面,稳重如雷,打在冷风吹过的枯枝,鸟雀具是惊走,“让她进来。”
“是。”福如海回应了一声,推开门,回身对慕晚晚,“夫人,您进去吧。”
慕晚晚多少不安,她不明白皇后娘娘让她入宫的心思,也不明白方才福如海打量她的眼神。这目光仿佛和看宫中的其他女人别无二致,看她们身居其中,做一株攀附皇帝的菟丝花。她从婉沛身上就能见出,宫中女人虽无自由,但若一朝得宠,则是连中宫皇后都不惧怕。
或许也是在被婉沛嘲讽的那一刻,慕晚晚就早已明白,仅凭她一人之力得势艰难,救出她父亲犹如登天。而若是依靠那高位的至尊,想要做什么事,都不过是轻而易举。
但此时的慕晚晚只是想想罢了。
与她的不安相同,此时的楚云轩亦是不甚安静。
“皇后召她进宫了?”婉沛开口问。
身侧宫女小心翼翼地回应,“是。”
婉沛身上披着雪白的狐裘站在绿菊一旁。她天生体寒,这狐裘是小国进贡,大昭只此一件,皇上赏给了她以示恩宠。婉沛很珍爱这件衣裳,白嫩的手慢慢拂过上面的软毛,冷笑,轻飘飘来了一句,“等椒凤殿人都走了,就说本宫思念裴夫人,想和她说说话,让她过来。”
第7章
椒凤殿正屋四周和楚云轩的摆设大不相同,多清幽古朴的意味。
屋中紫檀香燃着,温暖朦胧,给清幽中添上迷离之意。在这霭霭的香味之中,夹杂着一股淡淡的酒气。
她从未来过椒凤殿,进了屋,慕晚晚不敢随意打量,嗅着鼻下浓郁的香气,她微微蹙眉,余光瞥到了四周服侍宫女手里端着的酒樽。
“臣妇拜见皇上,皇后娘娘。”慕晚晚屈膝行礼,沉静温婉,犹如温热的水,看似平静,不隐人注意,实则其中的心思却又让人猜不透。
“起来吧。”说话的人是皇后陆凤仪。她笑着拉过慕晚晚,亲热地握紧她的手,“一路过来,累着了吧。”
慕晚晚颇有些受宠若惊,“多谢皇后娘娘关心,臣妇不累。”
陆凤仪含笑看她,“本宫与你长姐情同姐妹,日后你到本宫这不必行礼,称呼本宫姐姐就行。”
“臣妇不敢。”慕晚晚垂头推辞。陆凤仪态度转变得太快,昨日对她闭门不见,今日就又以姐妹相称,让人不禁生疑。
后宫里有几个女人是简单的?单纯幼稚的人不是在冷宫关着,就是被绿草丛生的枯井淹死了。
“哪有什么不敢的?”陆凤仪拉她坐在侧面的火炕上,手边是一方凭几,凭几上摆着一副上好的瓷具,里面盛下半盏未喝完的酒水。而对面就是自她进屋一直沉默不语的大昭皇帝李胤,他手边亦是放着一尊酒杯,只不过里面空了。
慕晚晚垂头,看不到一侧的男人,只觉得如山的气势骤然压下。她双腿半搭在火炕上,膝盖合并,坐姿端正,令人挑不出错,但也极为不适。
主事的嬷嬷搬了一个矮脚凳进来,放在火炕下,陆凤仪就坐在上面。这是她的椒凤殿,而她却像是一个外人一样坐在下首。慕晚晚更加狐疑了。
“娘娘,臣妇想在身侧服侍娘娘。”像是在躲避一个洪水猛兽,慕晚晚脚步很快到了陆凤仪身后。
感受到脑后一道锐利的目光盯向自己,她不敢抬头,只能硬着头皮垂首站着。
陆凤仪叫在皇上在的时候来究竟有什么目的?慕晚晚一面思索,一面警惕陆凤仪接下来的话。她要是一直坐在上首,就此给她安下一桩违背宫规的罪名,她可真是洗不清。
“本宫听你长姐说,你擅长琴艺?”陆凤仪脸上挂笑看她。
慕晚晚不得不说是,长安城的人任谁都知道,慕尚书府的二小姐不仅容姿倾国倾城,更是通音律,还曾受过宫中乐师的称赞。
她眼角瞥了一眼始终沉默的皇帝,道了句“是。”
陆凤仪拍拍手,屋外就有人抬着一架琴进来,放到香炉后。说是香炉后,实则正对着皇帝李胤。只他稍稍一抬头就能看到自己。
“本宫想听你弹一曲,不知是否能有这个脸面?”她这么说,慕晚晚即使心有不愿,也得答应。
“臣妇遵命。”慕晚晚莲步轻移,到了琴架后,坐在矮脚凳上,先撑手试音,又看向陆凤仪,“不知娘娘想听什么?”
“就弹一首长相思如何?”
“长相思是你长姐最为喜爱的曲子,你弹这个好。”陆凤仪接着道。
琴音响起,慕晚晚的大半心思都在皇后的话,和皇帝的反应上。
陆凤仪叫她来椒凤殿,又把皇帝请过来,难道与长姐有关?不知为何,慕晚晚忽地想起了长姐远嫁的事。长姐是那次宫宴不久,很快远嫁漠北,从此再难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