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音袅袅而过,叮咚如泉,悦耳动人。忽而凄凄惨惨,婉转啼血。
“铮…”一道音弹错,慕晚晚匆匆跪下请罪,“是臣妇许久不碰音律,所以生疏,请皇上,娘娘恕罪。”
她说的是实话,自从嫁给裴泫,她确实许久不碰琴乐了。
倏的,一道高大的身影压下,男人挺拔如松站在她面前,挡住了小窗大片的光。
慕晚晚下颌一痛,男人指腹钳在上面,粗砾地摩擦,出了血红,他声音稳重如钟,带着迫人的威慑,只道了句,“不错。”
话落,面前的人出了屋门,再不见踪影。
下颌的痛感犹在,慕晚晚手脚冰凉,怔然跪在地上,心里像是长满了荒草,被狂风吹乱。
后知后觉地,她立刻眉心触地,惶恐道“皇后娘娘恕罪。”
“你有什么罪?”
陆凤仪显然没了方才的热切,甚至都不愿意敷衍,目光淡淡地落在她身上,“起来吧。”
“是。”慕晚晚静站在琴后,宛如一个木头人。
“本宫倦了,你走吧。”陆凤仪没再看她,眼睛倒像是在盯着窗外。
慕晚晚躬身离开,出了椒凤殿,她才放松,轻呼出一口气。脚站得发麻,柳香扶她缓了一会儿,就见福如海从椒凤殿出来,“夫人,皇上请您过去。”
想到方才的事,慕晚晚心口像是放了一块巨石,噗通沉到了深水中。
裴夫人被请到乾坤殿的事没对外声张,但还是瞒不住中宫皇后,和楚云轩的婉沛。
陆凤仪支颐着额,问进来的宫女,“过去了吗?”
宫女回,“裴夫人前脚刚走,就被福如海请过去了。”
“砰”地,陆凤仪摔了手中的茶碗,指向那架琴道“烧了。”
宫女应声,抱起价值千金,由上好古檀木所筑的琴走了出去。
此时本来人要请慕晚晚过去的楚云轩听说这事,不止摔碎了一个瓷碗。婉沛美眸瞪圆,道“天黑之前人还没出来,就去乾坤殿请请皇上到我这!”
虽是无奈,下人们不敢不从。
慕晚晚到乾坤殿一路忐忑心惊,她如何都想不到,自己不过是弹了一首曲子,竟会落到如此。这一扇门她若是踏进去,想再出来怕是难了。
“夫人,皇上吩咐只要您一个人进去。”福如海停在乾坤殿门口,要让柳香留在外面。
慕晚晚微垂的眼睫颤颤,润红的唇畔抿了一下,回身对柳香道“听福公公的,你就在外面候着。”
柳香目露担忧,虽不知在椒凤殿发生了什么,但毕竟夫人生的美,皇上又正值壮年,单独叫夫人进寝殿,这其中发生什么事都是不可知。
第8章
福如海领着慕晚晚进了内殿,慕晚晚上旋的心再次紧了紧。
乾坤殿分正殿和内殿,福如海带她进来连正殿婷都没停就进了里,其中的意思已经不言而喻。
随着离内殿渐进,慕晚晚的嘴唇一点一点泛白,手心攥紧,如果李胤真要对她如何,他是皇帝,自己反抗不了。
甚至,慕晚晚可笑的想,她是不是能借此和李胤谈个条件,放了她父亲。
乾坤殿内高燃烛火,四窗通开,亮丽辉煌。
里面的男人着了一件便衣,端坐在帘后,卷曲晃动的珠帘掩盖了他的神色。
福如海带她进来后就不动声色地退了出去,慕晚晚先依宫规做礼,“臣妇拜见皇上。”
她虽头触地,眼睛看不到,但却能感受到头顶的视线,一直落在她身上,分毫不动。
许久,李胤才开口,“过来。”
慕晚晚心忽地跳紧,呼吸都不敢加重,后心的汗水沾湿了衣襟,眼睫颤了又颤,“臣妇不敢。”
“朕不想再说第二遍。”
这话一落,慕晚晚的心沉了大半。
“是。”她额角的汗珠细细密密,兀自咽了咽唾,直起身时腿都在发颤,唇色苍白可见。
珠帘晃了又晃,慕晚晚行至李胤面前,头始终低着,鼻翼下嗅到一股酒气,她站住脚。
忽地,一如在椒凤殿一般,男人毫不留情地钳制住她的下颌,迫使她抬起头。
“怕了?”李胤沉声,微醺的酒气扑面而来,他慢慢低头靠近。
皇帝与臣妻,犹如一堂荒唐的闹剧,可他是大昭的君王,一言决定人的生死,慕晚晚如何都拒绝不了。
慕晚晚定了定神,眼睛对视上他,河西多动乱,李胤自十一岁就上了战场,即使不说话,身上的杀气也压得人透不过气,还没有人敢这样直视他。
她抬起头,眼里的坚定清晰可见,“臣妇不怕,只求皇上能够放过臣妇的父亲。”
这话一落,四周静寂。
“呵!”
忽而,李胤轻笑了一下,放开手,“朕会放了他。”
几至日暮西垂,慕晚晚才得以出了乾坤殿。
这件事被瞒得紧,除了椒凤殿和楚云轩,没人再知道。
将将至后午时,李胤吩咐人传了一次水。但却从未碰她,慕晚晚便知,他这一番不过是做给人看的。
她开始放下心,甚至有几分雀跃,至少她的父亲可以平安了。
直至夜幕,慕晚晚离了宫,有小太监来了乾坤殿,只通报婉昭仪身子不适,要皇上去看看。
福如海这话一落下,当即想抽自己一巴掌。跟了这位多年,脾气说不上摸清十分,但七八分还是有的,皇上明显是心里不快,自己还要上赶着得罪。
好在,李胤一直都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君王,他撑臂起身,高大的身影挡住了一直燃着的烛火,“去御花园走走。”
福如海一听,连忙附和,“最近木梅花开得正好呢,皇上去瞧瞧也能解解乏!”
李胤点了点头,“就去那吧。”
宫中不设宵禁,但在这将夜时出来的人也少,大多都在伺候主子们用饭歇息。
李胤在前面走,福如海在后面挑灯跟着,主子不说话,福如海也不敢随意的开口。
夜里凉,风吹过,吹得人清醒。
忽听一道歌声传过,犹如空谷莺啼,悦耳婉转,让人听了不禁一悦。
李胤停住脚,开口发问,“谁在那?”
福如海抬眼瞧了一番,看看四周,这不知何时竟到了冷宫的地界,“皇上,这里是冷宫,想必是里面的哪个小宫女。奴才这就把她赶走,免得吵着您。”
说着,福如海抬腿要去,被李胤拦住,冷觑他一眼。
福如海心抖了抖,不敢自作主张。
这曲儿唱得不是什么宫中乐师编奏的雅文,反而更像是民间小调,唱得欢快清脆,想必这里面的女子也是一个无拘无束洒脱的性子。
想到这,福如海顿时了然,暗自咋舌,亏他还一直对幕府的二小姐毕恭毕敬,暗自撮合,二小姐虽然生的貌美,但宫中最不缺貌美女子,她不过是沾了自家姐姐的光才得皇上另眼相看。她又沉默少话,性子婉柔,皇上本就是个沉闷的性子,两人在一起哪里会说上几句!再想到那几桶清水,福如海更加坚定心里的想法,皇上好得哪是这口啊!皇上喜的明明是活泼有性子的!
歌声断了,里面出了一个宫女打扮的瘦弱女子,脸上笑意还没褪去,冷不丁看到两个陌生的男人,吓得花容失色,指尖指着两人,“你们…你们是谁?这里可是冷宫,擅自闯入,惊扰到里面的娘娘,你们可知罪?”
福如海皇上脸色微变,他上前尖着嗓子,“大胆,皇上在此,还不跪下请罪?”
冷宫的小宫女哪见过皇上,她大惊,惶恐地跪下身,吓得哆哆嗦嗦,“皇上饶命,奴婢不知圣驾在此,请皇上饶命。”
“不必。”李胤站在原地看她,“方才是你在唱曲?”
小宫女答,“是奴婢。”
“嗯。”李胤点点头,拂袖转身,“宁玉宫日后就是你的了。”
小宫女不明白他的意思,愣在原地。
福如海笑嘻嘻地上前,“这可是恩宠啊,姑娘还不快快谢恩?”
那一夜,楚云轩没等到皇上,只听说皇上夜间闲游,看上了一个小宫女。
小宫女名叫翠翠,无父无母,在冷宫侍候,被李胤赐名鹂瑶。
这一夜忽地下了大雨,宁玉宫本就空着,要收拾许久。鹂瑶直接被送到了乾坤宫寝殿。梳洗完毕,坐在榻上等着未到的人,她神情羞涩,脸上泛着微微红晕。如何都想不到,会有这么天大的喜事落在她的头上。
李胤推门进来,一步一步走近,站在床榻前问她,“伺候人会吗?”
鹂瑶青涩拘束,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奴…奴婢不知道。”
也许是错觉,鹂瑶竟看到这位冷面君王轻轻勾了下唇角,很快唇线再次抿在一起,再让人瞧不出喜怒。
“不知道可以慢慢学。”李胤说。
李胤慢慢上前,脚下咯到一个硬硬的物件,他低头一看,是一只碧玉的簪子,眉心一拧,不知怎的,记起今日进他寝殿的慕晚晚。那时为应付陆凤仪让她过来也不过是权宜之计。
福如海猜测圣心十有八对,这次他又猜对了。李胤确实不喜慕晚晚,他认为此女虽面相柔和温顺,实则心里成算深,什么事都看得通透,这样的女人是毒药,最不可碰。李胤不会碰她,更不会让她成为自己的女人。即使他不得不承认,当日楚云轩一见,她嘤嘤而泣的模样确实刻在了他心里。努力消磨了几日,才将将忘却。谁知她再次出现,依旧是那一副不卑不吭,却又令人忍不住心疼的模样。
“皇上?”鹂瑶看面前人忽然不动了,小声叫了一下。
李胤才回神,倒底是君王,君王最是无情,没有什么能扰乱他的心。李胤抬脚踩碎了那只碧玉簪子,伸手扯了衣带,落在地上。
围幔落下,在屏风外守夜的宫女本是昏昏欲睡,耳边忽传来令人面红耳赤的声响。小宫女木然呆住,动都不敢动一下。她这是第一次被贵人安排来守夜,听到男女情.事忍不住面色涨红。
福如海守在殿外,半个时辰后传来吩咐,要去备水。他脸都笑成一个褶子,匆匆进去伺候,看到落了满地的衣裳,一把背过脸。
李胤抱着怀中人出来,福如海在身侧垂头,“皇上,水备好了。”
李胤轻嗯一声,面上没多余的表情,反观鹂瑶初经人事,羞得不行,头紧紧埋在他怀里,像个鹌鹑似的。
第9章
慕晚晚回府后,坐在妆台山对铜镜卸妆。里面女郎的面容充满憔悴,眼里惊恐未落,她心里还一直记挂着宫中事。
出神间,柳香“咦”了一声,“姑娘,您今早戴的碧玉簪子怎么不见了?”
慕晚晚对镜子偏头看了一眼,确实不见了。许是掉在宫里没注意到。她没在意,左右不打紧。
李胤说会放过她父亲,他是皇帝,九五至尊,一言九鼎,自然不会骗她。虽说这一日宫中发生的事让她狐疑又惊惧,尤其是皇后对她变换不定的态度更让她有一种感觉,陆凤仪似乎是想让自己做李胤的妾。
可自己已经为人臣妻,陆凤仪这么做是为什么,又对她有什么好处呢?
心绪一时繁杂,让她理不出头绪,但不论如何,能保下她父亲的命就好。
翌日宫里出了一件大事,宁玉宫住进了一位贵人,被册封为鹂美人,召令一下,满宫哗然。不为别的,只因鹂瑶是宫女出身,一跃就成了正四品美人,可见皇上对她有多恩宠。
想当初最为受宠的婉昭仪也不过是从御女做起,一步一步爬到了昭仪的位子。而一无家室,二无子嗣的鹂瑶,同样为宫女出身,一下子竟成了美人,一时风向倒戈,有眼色的人都知道该怎么做了。
君恩雨露,有得必有失,新来的鹂美人虽受恩宠,但一时也成为了众矢之的。婉沛无心再想慕晚晚的事,把心思一股脑的都用在了鹂瑶身上。
年关已至,宫中办了宫宴,邀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极其家眷前去赴宴席。
裴泫早早让人来通传,柳香捧着赶制好的衣裳站在慕晚晚面前,“夫人,要不这宴席咱不去了?”
倒不是为别的,最近几日她在外面守夜,总能听到里面的动静,知夫人夜里睡不安稳,情绪不好,人显得憔悴,与其去赴宴席徒增烦忧,倒不如留在府中的好。
慕晚晚想了一下,道“这宫宴我必是要去的,给我梳妆吧。”她若是不去,裴泫必定会再来亲自寻她一趟。
前朝之时,慕府就是世家大族,到了如今的大昭也依旧根基深厚,她在长安城的手帕交不少,裴泫外面的人脉许多都是由她维持。但人心易变,如今她落魄至此,不知道还有多少人愿意同她结交。
梳洗好后,外面的马车等待已久,裴泫站在府门前,旁边的夏靖儿着一件青葱的夹袄,衬得人小家碧玉。她知自己容貌不在慕晚晚之上,就寻着温柔可人,慕晚晚比不得的地方做起,一点一点走进裴泫的心里。
夏靖儿这一身穿得少,早就冻得瑟缩不止,虽慕晚晚还没出来,但她还是不愿离开。迎送表哥这等要事,她才不会轻易让人得了这个宫宴的便宜。
终于见到里面的人影,夏靖儿眼尾一扫,适时的抽泣,“表哥,你可要早些回来,我和柏柏等着你守年夜呢?”
裴泫抬手用指腹抹了她眼里的泪,安抚道“你且放心,宫宴结束后我立刻就回来,不会让你和柏柏等太久的。”
夏靖儿脸上泪水一颗一颗地滴,哭得楚楚动人,看到一侧的身影走近,她立即踮起脚尖,亲在裴泫的侧脸,“靖儿会等你的,不管多久都等你。”
裴泫自然也看到一边的慕晚晚,但他依旧没有推开夏靖儿,反而还温柔地道了句,“你且安心等我便是。”
今年的雪可真多,风可真冷,慕晚晚觉得她的心像是一块冻紧的石头,再没了波动。
她紧了紧衣袖,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脚步一刻都没停。
“夫人,”夏靖儿突然叫住她,似是无辜道“靖儿来送表哥,没看到夫人,没给您做礼,夫人不会怪罪吧?”
慕晚晚冷哼一下,停住脚步,遂快速转身,众人都未预料之时,抬手一巴掌扇在她一侧的脸上,打得她顿时傻了眼,只觉脸火辣辣的疼,耳边嗡嗡作响。眼睛木木的,整个人都回不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