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脸埋在她的劲窝,深吸了一口属于她的气息,眼角开始发酸。
就这样紧紧抱着,不想松手, 有种失而复得的恍惚与喜悦。
“不要嫌弃,我现在身上全湿了,刚才在江水里泡了好长的时间。”他在她的耳边自嘲呢喃。
在江底找寻的时候,他费尽了全身的力气,双臂酸酸的麻木。他知道,她现在想推开他,很容易。
沈妙意没有动,被他身上的水浸湿,闻到他身上江底淤泥的腥臭气。他以前可是很爱干净的,从不会让自己这样狼狈。
“起来,进里面去吧。”沈妙意淡淡的说,并不因为这一切而生出情绪波动。
“好,”殷铮颔首,却不舍得松开手,贪恋着她身上的温暖,又像是怕把人弄丢,“先让我坐一会儿,身子麻了动不了。”
沈妙意从他的手臂中挣出,自身上掏出帕子,送到人的手里,声音浅浅:“擦擦吧。”
手指触上那方丝帕,殷铮眼角一软,因为这微小的好意感到欣喜。
他就知道,她是个心软的,这点永远没办法改变。
甲板上温度低,殷铮又是一身湿衣,因此稍缓了过来,就回到船舱中。
沈妙意把人扶在床边坐下,床头上,早有人送来了干净的衣裳,屏风后的浴桶也灌满了热水。
“我去外面了。”她往后站了一步,看见了殷铮头发上的水草。
他手臂上往外渗着血,此时染红了半边身子,混杂着水底的腥味儿。
“别走。”殷铮拉住沈妙意的手,感受到一片柔软。
垂眸看去,那是白日黄昏江边时,他为她编的手环。此时花儿已经枯萎,经此一握,更是不成样子,断开掉落在地上。
沈妙意低头看了眼,眼睫在烛火中扇了两下:“知道了。”
说完,她转身走去床边坐下,静静的也不说话。
殷铮抿了抿唇,手臂撑着桌面,弯腰捡起那手环。他看到了,她根本不在意,他给的东西,她从来就没有喜欢过。
为什么?那韩逸之送她的枕头,不是什么出挑玩意儿,她却整日抱在身上。
手指捻着败落的小紫花,若是不采下来,应当还好好地开在草地上,那样生机、活力。
“咳咳咳!”他捂住胸口,憋得难受。
转头看着窗扇,便两步过去,砰的一声关紧。随后乏力的倚在那儿,手里捏碎了花环。
沈妙意略一抬眸,看着窗边的人,面上无波:“你以为我从这窗口跳下去了?”
方才外面乱糟糟的,本不想动弹,却听见有人喊着,谁落水了。再看看这幅样子,他是想下水救她?
殷铮平稳下呼吸,麻木的身子渐渐恢复知觉,正是最难受的时候:“我在江边,才记起忘记关窗……”
脸色很不好看,唇色更是发青,可他硬撑着对人笑。
沈妙意收回视线,垂下头去,玩着腰封上追着的玉佩:“所以,你真的以为我掉水里了?然后跳下水去救我?”
她在门口处看得真真切切,他从水里被人捞上来,无力的怒吼着,站在甲板上丢了魂儿一样,以及看到她时的眼中失而复得的震惊。
他真的这样在乎她?
“要不然呢?”殷铮恢复了以往的口气,只是嗓子哑了,实在不算清润,“难道你认为,我会去救一个醉鬼?”
他边说,便开始解着身上湿透的衣裳,随手甩在一旁架子上。
沈妙意上了床,幔帐垂下,脸朝里躺着。耳边是那人窸窸窣窣脱衣,随后是人入水的哗哗声。
“妙意,”殷铮在屏风后叫了声,嘴里长长叹了一声,“有热水真好,江里的水太冷了,到现在我的骨头都在疼。”
他哗啦啦的冲洗着,在荷叶屏风上透出一道浅浅影子。
沈妙意闭上眼睛,脖子往被里缩了缩,碎发落在耳边:“是你自己跳下去的。”
“是,”殷铮笑了声,“就是从来没想到,我可能是淹死或是冻死的。”
对于沈妙意的冷淡,他不在意,双臂搭在桶沿上,右臂划出的伤口好在汩汩冒着血。
他侧着头,发贴在肩上,完美的躯体淹没在温水里,水汽氤氲了好看的眉眼:“你没事,真好。”
沈妙意没再说话,躺了一会儿,就听见他那边开始收拾,继而脚步声渐近。
“起来,帮帮我。”殷铮掀了幔帐,坐在床边,拿手指戳了戳女子的后背。
沈妙意转了身坐起,就见他拿着一条绷带,自己往胳膊上缠。横在上臂的伤口狰狞的外翻,露出发白的肉。
“先别看,”殷铮没想到人会坐起来,赶紧侧了身子藏住手臂,“我缠上,你帮着打个结就好。”
说着,他转过去,继续缠着。
后面,沈妙意帮他打了结,可是很快,那血就染透了绷带。没有上止血药,这样深的伤口很容易恶化的。
她就记得,以前有个家仆伤了手臂,后面恶化,整条胳膊都没了。
“好了。”她收回视线,刚才不经意碰触了几下,依旧能试到他身上的冰冷,甚至身体的麻木。
殷铮套上袖子,随后利索的扎好腰带,未干透的发简单束了起来,发尾搭在肩上。
“我走了,你睡吧。”他伸手揉了她的发顶,软软的。
她生着一副乖巧的样子,柔软的像花儿一样,那样静静跪坐在被褥间,身子单薄纤细,惹人怜爱。
不禁就伸手把她捞了过来,抱住娇柔秀肩,让她贴在自己胸前。
沈妙意鼻尖撞了一下,疼的皱了眉:“去哪儿?”
她原以为他会留下,毕竟受了伤,加上已是深夜,他这样尊贵的忠瀚侯当然是好好修养。
“去杀人,”殷铮不掩饰,“早就部署好了,今晚收网。身为主帅,我当然要去。”
他低下头,脸颊贴在她的头顶。
“明早上就会回来,我去江边渡头接你。”
说完这一句,殷铮松开沈妙意,取了新的斗篷披上,出门前又回头来看了她一眼,才推了门。
人走后,沈妙意躺回床上。两个婆子进来,轻手轻脚的收拾好,然后出去,在门外守了整整一宿。
。
翌日,江上薄雾未散,两岸景色朦朦胧胧。
船缓缓靠岸,渡头上已经等着不少人。
沈妙意走出船舱,换上了女装,一声玉翠色衣裙,肩上系了条豆绿斗篷。
揉了揉右眼,从起来,右眼皮就跳个不停。
迎面走上一人,略胖的身材,脸上的笑容总叫人觉得他很好说话。
“妙姑娘回来了?”刘盖微一弯腰,随后指着甲板上的两口箱子,“回来就好,还捎着这么些东西,是给沈夫人和平公子的?”
“东西?”沈妙意看过去。
两口红木箱子,红漆被江雾打湿,变得油润。
她自然什么东西也没有,因为从来就没离开过。想来,也是殷铮提早安排的吧?
“劳烦总管了。”沈妙意对人道谢,视线投去岸上。
那俩侯府马车就停在远处路上,掩藏在雾气中。
刘盖招呼着人把箱子抬上,这边就扶着沈妙意下了船。
路旁不少人,纷纷猜测下船的姑娘是哪家的,后面有人就告知,是忠瀚侯府家的。
直到上了马车,沈妙意也没见到殷铮的身影。她记得昨晚,他说会在渡头等着她的。
外头有等船的人闲聊,正好传进车内。
“听说了没?猴头山昨晚被烧了。”
“那里不是江北的匪寨吗?地势险峻,这两年越发大了,怎么就烧了?”
“指不定是剿匪吧?我刚才看江上,有船拉着好多的伤兵,往那军队渡头去了。”
“看来是了,也不知道会死多少人……”
马车前行,那些话也越来越远,最终消失不见。
猴头山匪寨,沈妙意曾经听殷雨伯说过,在江北的一处高山上。曾经几次围剿,那山寨都会提前部署,官府这边皆是无功而返,据殷雨伯说,应该是邺城里有内鬼。
殷铮带伤剿匪,真实情况是怎样的?
一路进城,马车走在大街上,直往侯府方向而去。
大门处,一个小少年等在那儿,身上一件水色衣袍,时不时踮起脚尖儿,仰着头张望。
待看见那马车来了,便一步跨下几节台阶,跑跳着到了马车前。
“阿姐!”殷平冲着车厢喊着,笑眯了一双眼睛。
沈妙意正欲掀帘,闻声手里一顿,鼻尖不禁一酸。兜兜转转的,最终还是回来了。
“平弟。”她应了声,收拾好情绪,掀了帘子下车。
一抬头,“忠瀚侯府”四个大字映入眼帘,恍惚还是她第一次来的时候,那个扎着双髻的小姑娘。
“阿姐,娘在等着你呢!”殷平高兴地挽上沈妙意的手,迈开步子拖着人往里走。
沈妙意心下一软,握着弟弟软乎乎的手,嘴角不禁翘起。
那段灰暗日子,支撑她过来的,可不就是母亲和殷平吗?
“娘,她好了吗?”
“好了,”殷平跨过门槛,回头笑着道,“是阿兄,他找了东番的郎中,给娘治好了病。”
沈妙意脸上笑容一滞,眼前的一景一物完全没变,和记忆中重合。曾经想方设法的离开,此番又想尽办法回来,中间发生了太多太多。
三年?她才不要老实的等什么三年,为何什么都要他掌握住?她也可以搏一把试试!
进了内院,张妈妈和月云等在那儿,见着月亮门下,走出沈妙意的身影,两人赶紧迎了上去。
“这一路上,受苦了吧?”张妈妈拉着人上下打量,眼角湿润着,“你说说,来回跑着,都不嫌累吗?这五公子也是,不声不响就带着你回京,我是听夫人说才知道的。”
看着人嘴里巴拉巴拉说不完的话,沈妙意心弦松开了。这里原先她视为牢笼,可是这里有那么多在乎她的人。
“妈妈,是不是接下来又要说我瘦了?”她笑着问。
张妈妈心疼的揩抹一下眼角,嗔怪了一眼:“妈妈有说错吗?你看看瘦得,连那俩漂亮的梨涡涡都没了。”
“瞎说,”沈妙意把脸往人面前凑了下,嘴巴用力抿起,故意挤出了俩酒窝,“你看,这不好好地,怎会没了?”
几人见了笑作一团,殷平更是站在沈妙意一方,一声声阿姐一点儿都没变。
“成成,”张妈妈装作败下阵来,搭手拉过殷平,“知道你们姐弟一条心,成了吧?”
“妈妈,咱们去伙房给阿姐拿点心。”殷平眼睛闪亮,拉着人往伙房的方向。
沈妙意脸上挂着笑,看着一老一少走远,那声音还响在耳边。
“姑娘,”月云见四下没了人,才凑上前来,脸上全是担忧,“你为何又回来了?”
她的眼中全是不解,当初费了那么大的力气,人才跑出去,在京城多好?为何还要回到侯爷的手里?都说纸包不住火,万一事情露出去,姑娘必定受到世人所指。
“月云,你好吗?”沈妙意问,心里有些发堵。
对于月云,她一直觉得亏欠,也知道自己那日跑出去,月云少不了受罚。当初的一次善心,换来人的忠心,也算值了。
“我都好,”月云点头,“现在我在平公子的院儿里。”
“嗯,去看看我娘吧。”沈妙意抬手,用帕子为月云擦着眼角,“别为我担心,我心里有数的。”
月云眼中泪水更多,别人不知道,她怎会不知道?在这儿,沈妙意受了多少委屈。
“姑娘,是不是侯爷他把你……”
“月云,”沈妙意赶紧打断人的话,轻轻摇头,“别说这些话,你知道这里没几个好人的。”
她迈步往前走,上次离开时是冰冷的冬天,现在的宅子已经开始春日的生机。
游廊上,紫藤冒着嫩芽儿,旁逸斜出,交错缠绕。
月云没再问,跟在人身后走着:“姑娘,要不我跟去你身边吧?”
“不用,你留在平弟那边,好好照顾他。”沈妙意伸手折了一截藤枝,捏在手指尖转着。
这次回来,还有不少事要做的。就比如眼前的,送殷平去京城,反正人身体现在好了,该是拜师读书的时候了。
到时候,就让月云一起跟着去京城,这里还是离开的好。最困难的就是母亲,她不知道该如何处理?
很快,到了晓月苑,两扇院门敞开着。
沈妙意跨进门去,坐在小亭里妇人身子一怔,脸庞滑下两道泪。
“妙,妙意,你回来了?”沈氏嘴巴动着,脸上还有些僵硬,双手摁着桌子想要站起来。
“娘!”沈妙意抬步跑过去,纤细身子犹如一只彩蝶,一头扎进母亲怀里。
禁不住心里酸涩,两眼湿润着,鼻腔堵住透不上气。
“娘来看看,”沈氏行动迟缓,手碰上沈妙意的脸,新疼的皱了眉,“别哭啊,你瞧,还是改不了这毛病。”
她高兴地拥住女儿,尽管身子不中用,心中也急得要命。
沈妙意抹干眼泪,笑着抬脸,眯了一瞬发红的眼眶:“不许说我瘦了。”
她嘟着嘴角撒娇,抬手帮着沈氏擦泪,不经意又看见了人变多的银发。
院门处,几个下人抬了两口箱子进来,放在了院儿里。
“突然就回来了,”沈氏坐下,素衣素服的看上去格外清瘦,“留在京城多好……”
“我想娘和平弟。”沈妙意别开眼,怕眼中的心虚被母亲看了去。
沈氏无奈摇头,怜爱的拉着沈妙意的手:“别担心,我身子好了。”
她说话很慢,动作也有些迟缓,但是眼中的精神是真的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