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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后,青山镇大了不少,恰逢集日,街边摆了不少物品,不管是东番人还是盛人,都忙着置办东西。
茶寮里,沈妙意找了靠窗的位子坐下,伸手掀开扣在桌上的茶碗。
“若说是在这里修码头,倒也是好事。”她到了一杯茶,送给坐在对面的吴阿婶。
吴阿婶苍老不少,年轻时受过罪,到现在体力明显不行,才走了几步路,就出了一身汗。
“谁知道呢?倒是修好了,以后来往的大盛的货物就会方便。”她粗糙的手端起茶,吮了一口,“你这边的药草也不用大老远运去北面的码头。”
沈妙意点点头,横在脸颊上的伤疤触目惊心,脸色黝黑,像一个常年劳作的农妇。
“我听说东番这边和盛朝似乎不太好,怕是要开战,到时候这买卖怕就要停了。”
吴阿婶往前凑凑身子,小声道:“说是东番的一位皇子死在了大盛,暮……朝里的国师主战。”
“真打起来谁都不好受,两国隔着万里海疆,陆地又不接壤。”沈妙意想想,终归是有些不可能。
当初殷铮出海剿匪,攻打一个海岛都要仔细谋划的。
“说不准,”吴阿婶道,提着茶壶自己倒了杯茶,“东番这边不是可以借北漠的地登陆吗?”
“那倒也是。”沈妙意附和一声。
吴阿婶啧啧两声:“听说盛朝太子这几日要来,希望两国间能平和下来,真打起来,苦得还不是这些平头百姓?”
“太子?”沈妙意握上茶碗。
现在的盛朝太子是贺温昌,他要来东番?
这样想着,不免就会记起贺温瑜,当年从东陵回去被皇上痛罚一顿,后面好像得了奇怪的病症,走不得路。太子是未来储君,自然不能是一个残废,如此仅不到两年,便被废了太子之位。
吴阿婶抹抹额头,心里记挂着自己的儿子:“希望小川别扯进去就好。”
沈妙意嗯了声,低头翻看着自己的账本。上面记着本月从她手里出的药草、香料、干花等。
东番这边的许多花草都不同于大盛,有那些特别的香料,大盛那边很受欢迎。
“青梳娘子,听说你的作坊又要扩大?”吴阿婶问,“要是缺个做饭的,我就过去帮你。”
“谢谢阿婶。”沈妙意道了声谢。
“谢什么?自从有了你的作坊,咱这边的女人才有了去处。”吴阿婶眼里带着欣赏。
沈妙意合了张本,起身道:“你这一提,我还真得过去看看,怕秦嫂和桃谷忙不过来。”
三年来,她从一个做香囊的小作坊开始,慢慢开始了药草香料的生意。镇上的女人会来她这里做工,收下了不少苦命的女人。
闻言,吴阿婶也站起来称一道走吧。
作坊,就是沈妙意刚来时买下的院子,现在已经扩建过两次。
院里晒着药草,屋里有女人们的说笑声,每人都忙着手里的活计。
“娘!”一道奶声奶气的声音叫了声。
沈妙意四下瞅了瞅院子,并没有见着人,赶紧走到院中,紫檀树撑着大大的伞冠。
“我在这儿!”
沈妙意闻声抬头,当即吸了口凉气。就见那树杈上坐了个粉团子,正眯着眼睛对她笑。
“你怎么上去的?”沈妙意伸出手去,嗔怪一声,“穆崈,你快下来!”
小团子松开把着树枝的两只小胖手,直接扑进了沈妙意怀里。
“娘,有梯子,我爬上去了。”穆崈小脸儿撒娇的搭在沈妙意肩膀,蹭了蹭,“秦婶儿没看见,把梯子又拿走了。”
沈妙意本来是生气的,但是抱着软软的孩子时,什么火气也没了,只能斥责两声,下不为例。
“你个三岁的娃儿,怎么就跟只猴子一样?”
“猴子?”穆崈两只手抱着沈妙意的脖子,粉嘟嘟的双颊,“娘,咱们到集上看耍猴子的,好不好?”
这时,秦嫂走了出来,见着抱在沈妙意怀里的穆崈,先是一愣:“小公子,你刚才跑哪儿去了?”
这么一说,沈妙意怎么还不明白?是这小子贪玩儿,故意爬树上去的。
“娘子,西南角的屋子收拾好了,刚来的嫂子已经住进去了。”秦嫂眼看气氛不对,赶紧岔开话题。
这两年,多亏了这间作坊,她们这些走投无路的女人才能活下来。因此,人人心里对沈妙意很感激。女人自来就是被欺负的,所以她们抱成一团,这样就没人敢再欺负。
“娘,我要看小猴子,我听见锣声了。”穆崈乖巧的枕着沈妙意的肩头。
“娘子带着去看吧,这边没什么大事儿。”秦嫂道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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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晌午,集市开始慢慢散去,路边食肆里坐满了人。
一位青袍公子从街上走过,手里打着一把折扇,扇面开着一多锦绣牡丹。
“这里便是青山镇,镇上一半的人是盛朝来的。”仇浮跟在殷铮身后,普通的打扮,“这里离着海很近,地势平坦,适合登陆。”
“啪”,折扇合拢,殷铮眼中看着这街面:“到底是太远,大船要停在海上,然后划小舟登岸,也必须是夜里才行。”
仇浮点头:“这里物质丰富,离着东番都城又近,可惜之处是不好守。”
殷铮回身嗯了声,折扇敲了下手心表示赞同。
那烦躁的铜锣声终于消停,围着看耍猴的人圈散开,往着不同方向走着。
殷铮转身回来,前方几丈外,有个孩子欢快的跑过,后面的女子赶紧跟上。
他怔在原地,眼看着那片杏色的裙角消失在拐角,手中折扇掉落地上。
“公子?”仇浮上前捡起折扇,双手送回去。
“仇浮,你刚才看见她了吗?”殷铮无波的眼睛翻滚起惊涛,失态的伸手抓上仇浮手臂,想要确认。
“公子在说什么?”
第52章
殷铮冲进了人群里, 与着各色人擦撞着肩膀,惹来对方的不满。
他跑到刚才那女子拐去的地方,在那里刹住脚步。
仇浮攥着折扇, 迅速跟上去。到了殷铮身后, 看着一条不算长的巷子,因为下过雨, 地面泥泞不堪,根本没有人的踪影。
“公子刚才说是谁?”
殷铮一手扶着斑驳的墙面, 薄唇动着:“我看见她了,妙意,她带着一个孩子。”
仇浮的确没有看到巷子里有人,几丈长的巷子, 一眼就望到头了,哪里有人?
“公子, 车还在等着, 要去都城的。”仇浮双手送上扇子。
他没想到过了这么久,殷铮心里还是放不下那个女子。今日这种情况不是第一次, 但是他也不敢说殷铮是看错了,只能提及此行的目的, 让人清醒。
殷铮手指发紧,那墙皮脱落一些:“好, 走吧!”
说罢,他已转过身来,脸上恢复以往的清淡,顺手接过自己的扇子。
是看错了吗?
“公子,东番人阴险,那太子那边……”仇浮跟上, 有些刻意的提醒着。
殷铮忽的停下脚步,眼睛落在一个行人的腰间:“仇浮,你说这青山镇出产香料、药草?”
他盯着的正是一枚香囊,普通的布袋形状,底上坠着一条穗子。
“是,属下打听过,这里每年往大盛的香料药草不少,所以东番才想着在这边建码头。”
“香囊?”殷铮齿间滚落出这两个字,略一沉吟,“据我所知,东番人并没有佩戴香囊的习惯,只我大盛朝盛行,不管男女老幼。”
仇浮看过去,那人的打扮和口音,的确不是盛人,再看看,的确不少东番人腰间挂着香囊。
殷铮走去路旁一处正在收拾的摊子,上面还摆着几把药草。
摊主见来了买卖,赶忙停下手里活计,迎上前来:“客人是大盛过来的?想要香料吗?”
殷铮抬抬眼皮,嘴角扯出一个笑:“是,第一次来,想要大批的货,估计得装满船。”
仇浮嘴角抽了抽,他这个主子还真是,现在倒扮起客商来了,正事儿全忘了。
“大批?”摊主摇摇头,表示自己做不了这单买卖,“您要是大批的货,就得跟青梳娘子那边才行。这镇上,□□成的香料药草都在她手里。”
“青梳娘子?”殷铮牙间咬着这四个字。
摊主是个爽朗能说的,也不介意全说出来:“对,这镇子能变成现在这样,还多亏了她,半个镇子的人都做着这种买卖。”
一旁,仇浮听了,心里起了佩服之意。一个弱女子,能干出自己的一番事业,还帮助了许多人,却比许多男人都强。再看殷铮,低着头似乎在想什么?
“公子?”仇浮唤了声,粗嗓门吓了那摊主一跳。
殷铮手里折扇转了个花:“仇浮,今日不走了。”
说完,他看着整条街,在各色的招牌中找着客栈的位置。
仇浮不敢怠慢,刻意压低声音:“公子,此番咱是暗中过来的,不好耽搁太久。”
殷铮扫了个眼神过去:“仇浮,你的话越来越多了。”
夜里静寂,殷铮站在客房的窗前,湿咸的海风吹来。
这里根本比不得邺城,夜里有许多好玩去处,这边晚上就是家人围坐团聚。
身后桌上一沓纸,半日功夫,仇浮已经将那青梳娘子调查了个干净。
说是个丧夫的寡妇,独自拉扯着一个孩子,早些年来的东番,那孩子姓穆。女人长了一张挺骇人的脸,精明干练,将这偏僻的镇子带起了活力……
所搜集到的每一项都和沈妙意不相符,完全是两个人。
他的妙意总是娇娇滴滴的,像是要好好护住的花儿,遇到难事儿就会掉泪,她的身子也弱,郎中说不宜生育……可也不完全是,她其实骨子里是坚强的,不屈从的。
“妙意。”殷铮念着这个名字,手慢慢抬起,掌心里躺着一个香囊。
香囊旧了,颜色早就不鲜亮,里面的药草也不再有香气,甚至一用力,那香囊就会破掉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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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崈疯跑了一天,此时倒在床上呼呼睡着,软软白白的手臂举着,小脸儿恬静无害,完全没了白日里无尽的折腾劲儿,只是那睡觉的姿势实在别扭。
“瞧,他这身子怎么能扭成这样?都快成麻花了。”秦嫂一脸疼爱,轻着把穆崈的小胖腿送去薄被下。
沈妙意笑着看看孩子:“醒着能气死人,睡着了总算安静了,大约这时候最讨人喜欢。”
秦嫂放下幔帐,她没有孩子,自然是亲这孩子:“娘子该给小公子找个启蒙先生了,教教握笔什么的。虽是在东番,可咱毕竟是盛人。”
“秦嫂说的是,”沈妙意翻开账本,随意捻了两页,“我明日就让冯叔去打听下,看看镇上哪位先生不错。”
秦嫂走过来,往窗外看出去。
现在她们住的地方是一座新宅子,又大又宽敞,虽然请了护院婆子,可仍旧像少了什么。
“娘子何须让冯叔去?那暮先生不就是合适的人选?”
沈妙意指尖一顿,微垂眼帘:“暮先生,他都城的事情很多,怎能麻烦他?”
她笑笑,表示不可能。
“娘子,我比你年长不少,有些事看得明白,”秦嫂从一旁抄起竹扇,为桌旁的沈妙意打着风,“暮先生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你说他是来镇上看吴阿婶的,可哪次不是给你和小公子带许多东西?就连吴阿婶,我觉得她也是赞成的。”
沈妙意看着账本上的一笔笔数目,心里也自知秦嫂是一片好意。而她其实也看得出来,只是她觉得这样挺好,并不想改变。还有小川的身份,这里没人知道他是东番国师的私生子,凭着小川的能力,登上高峰那是迟早的事,又何必去拖累人家?
“秦嫂好意我明白,只是现在这样挺好。”沈妙意合了账本,揉了揉脖颈。
秦嫂劝说无果,无奈摇头:“娘子才二十不到,小公子整日在女人堆里也不成……你还是好好想想。”
沈妙意看去床上,穆崈睡得不老实,一脚蹬了被子。
她觉得秦嫂的话有些道理,男孩子自该有些阳刚之气的:“我想着,这宅子旁边不是有间空屋吗?咱收拾出来,让孩子们进去读书,别管男孩、女孩,都可以去。”
“这样?”秦嫂眼里更是感激,又有些心酸,“娘子总是想得周全,作坊那边的几个娃儿可得高兴了。”
这个世道,别说女娃儿进学堂了,就是街上走着的男人,有几个识字?
沈妙意觉得心里很顺畅,这件事情她一直想做。女孩也该知道更多的事情,不是只有顺从。
以前她不知道,也没能力做什么,现在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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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气较前几日清爽不少。
街上还残留着昨日集市留下的杂乱,两处鱼摊儿上,是刚从海上打回来的海货儿,只是摊主并不在。
再一看,原是在不远处围在人圈上看热闹。
一个粗鲁男人光着膀子,手里拖拽着个瘦弱的女人,任凭她哀嚎不断,男人就不不动容,口中骂骂咧咧。
“瞅什么瞅?她是我婆娘,想怎么教训就怎么教训!”
围观的人一听,这倒不好插手了,毕竟是人家两口子的事儿,再说,指不定是女人做了什么错事,一时间都站在那儿,抱着手看热闹。
秦嫂从作坊里追出来,二话不说,冲上去将把女人拉回来。
嘴里大喊着:“你放开她,她已经不跟你过了!”
男人怒目圆瞪,老粗的手臂一甩,就将秦嫂甩了个趔趄:“娘的,什么时候还轮到她说的了?老子不放人,她就得一辈子伺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