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晏晗也下了马,他行上前,面带笑意唤道:“太子,许久不见啊!”
晏晗肃着一张脸, 神色没有任何变化, 只与他行礼淡淡接道:“见过霖王。”
霖王脸上的笑意一滞, 又哈哈笑道:“怎么许久不见, 与皇伯父生疏了?”
“倒是侄儿错了。”他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道。
言罢,他便径直往文德殿走去,霖王双眸微眯,一同跟了上去。
四年不见,走进文德殿看着殿上那个身着龙袍的帝王, 晏晗不禁双瞳放大。
高座上的同德帝面色苍白,面颊削瘦,眼下浮着青黑,精神颓然,整个人都泛着病气,宽大的衣袍套在他身上,仿佛套在了一件空架子上,这还是他离去前,见的那个男人的模样吗?
同德帝看向他,眸光微微激动了一瞬,转而又恢复了原样。
“臣见过陛下。”
“儿臣见过父皇。”
二人一同向他行礼,同德帝只挥了挥手,“起来吧。”
他先是看向霖王,神色淡淡,表情与方才晏晗的相差无几,他道:“皇兄一路舟车劳顿,想必也是累了,朕也不多打扰你,皇兄好好歇息去吧。”
霖王眼角的褶子又深了几分,他与同德帝拱手揖道:“臣念陛下心切,一路行来倒也不觉得劳累,又在城门遇见太子,更是欣喜,不觉身上所有的疲倦都随这欣喜散了。”
他说这话时,眼角眉梢间都带着一种轻蔑与桀骜。
情真意切的一番话,殿中的几人听着全都没有反应,半晌后,同德帝似乎忍不住,捂唇咳了几声,海公公伺候他饮茶止了咳,他这才又与霖王道。
“朕许久未见皇兄,也是欣喜,这连日来行路难,皇兄若不曾休息好,朕倒是心有不安了。”
霖王笑,“陛下也还是要保重龙体,臣这便退下了。”
“皇兄请。”
霖王与他行完礼,缓步退下。
出了文德殿不远,遥遥看见迎面走来一人,他瞬时笑嘻嘻,待那人走到身前,他唤道:“首辅大人,许久不见,身体可安康啊?”
老当益壮的首辅大人赵叙明见他这笑面虎的模样,与他打机锋道:“安康不安康的,老夫这不也要撑着吗?”
霖王又笑道:“首辅忠义,一心为陛下,小王佩服。”
这话听着倒像是在讽刺他,赵叙明又与他说了几句,有些不耐的走了。
霖王见他渐渐远去,已经佝偻的背影,眼中泛起了意味。
文德殿内,霖王走后,同德帝这才又开了口,他看着晏晗,语气平平道:“回来了。”
“是,父皇。”晏晗与他深深一揖,“儿臣回来了。”
同德帝古井无波的双眸里又泛起了波动,他刚想开口,喉咙一股止不住的痒意,激的他急促咳了起来。
“父皇?”
同德帝罢罢手,接过海公公手中的茶盏饮尽,这才又好了一些。
晏晗见他这带着病气模样,皱眉向海公公问道:“父皇这是怎么了?”
他的意思是同德帝为何成了现在这副病弱的模样,他明明记得,他走之前同德帝虽然消沉,身体却也还行。
海公公自然理解,忧心看了同德帝一眼,答道:“自殿下走后,陛下的身体不知怎的便越来越弱,一不留神便容易生病,陛下前日又不甚染了风寒,这几日政务繁忙,陛下也未曾好好休息。”
同德帝喝道:“多嘴!”
海公公立马收了声。
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同德帝怅然叹了一声,阖下双眸再次睁开时,目光又恢复了平静,他像与臣子询问公事般,向晏晗问道:“朕问你,去到北疆的前两年,你到底去了哪儿?”
晏晗去了北疆后却什么消息也没有,臣子劝他寻人他虽面上不急,但他自己心中却也有焦虑,同德帝的本意是让晏晗直接到北疆去到郑定身边,一步步夺过他们郑家的声望,但晏晗到底去了哪,他也不知,只在两个月后给他秘密传来消息,道他心中自有成算,父皇无需忧虑。
既如此,同德帝索性也不管了,只在两年后他的身份爆出,同德帝这才知道他这两年是当大头兵去了。
“回父皇,儿臣到了北疆,先是花了三个月前后将北疆都走了一遍,而后才投身进了军营。”
他到了北疆,并未如同德帝所言直接去寻郑定,而是只身一人,将整个北疆都走了一遍。
北疆之广阔,风俗之异同,是他前世今生待在京城,都不曾见识过的。
他曾随着驼队走进满是沙丘的大漠,听着驼铃叮当,胡商梵唱,在突起的沙尘暴中险些被埋于黄沙之下。他曾孤身一人走进戈壁追寻瓦剌人生活的痕迹,却在漆黑的夜里遭遇狼群,随身的枣红马受惊逃窜,很快便被狼群分食,他则蜷在了高大的胡杨树上,举着火把彻夜未眠,黑夜中的那一双双绿眼,他看得久了,竟觉得像京城郊外的萤虫。
他亦曾纵马奔驰在郑培风曾说过的无垠草原中,喝着对他而言腥味十足的马奶酒,与朴实的草原汉子比试骑射摔跤。当夜晚来临,远处人们围着篝火欢歌起舞,他躺在茫茫草原上,嗅着泥土与青草的芳香,听着草原姑娘唱着悠长含情的歌谣,他看见头顶广袤无垠的夜空中,银河璀璨耀眼,繁星闪烁迷人。
他兴致一涌,望着星空,数着哪些会是牛郎织女星,心中畅想,此情此景,若是能与他的小姑娘一起看该有多好。
与同德帝说了许久,待回东宫时,已经是天色将暮了。
方跨进宫门,一道人影便扑了过来,直搂着他的大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殿下啊!您可算回来了!奴婢可想死你啦!!”
空虚寂寞的常顺公公哭嚎不止,谭嘉月好歹晏晗还去寻了她道别,可怜的常顺头一个时辰还知道自家殿下是寻同德帝去了,晚上后便再也没见到他的人影,最后才得知他家殿下远走北疆去了,他这个忠心耿耿的太监成了被丢弃的小可怜。
自觉是个小可怜的常顺公公抱着晏晗的大腿哭啊哭,流下的鼻涕要往晏晗裤腿上蹭去,被他“唰”的一脚,踹的滚了好几个圈。
“去给本宫寻个锦盒,要精致好看的,要小巧不俗的,要……”
“要得三姑娘一看就欢喜的?”常顺接道,以前哪次给三姑娘送礼,装物的锦盒不是这个要求?
晏晗冷冷一眼看去。
常顺随即缩下了头,他的殿下哎,四年不见,这冷眼看人的气势怎么越来越骇人了,他颤巍巍开口,“奴婢这就去准备!”
小可怜的常顺公公没得来一句安慰,还得尽心尽力地做事去。
他可真是个任劳任怨,不求回报的好公公啊!常顺如是想,快速爬起来拍拍屁股就往库房走去。
晏晗走入寝屋内,走到榻偏躺下,散着一身的疲惫,伸手从衣襟内拿出一物,那物拾用帕子裹着,依稀可见是个簪子的形状,他攥着那物拾,下意识被伸手摸向左手手腕。
腕上一条黑绳手链,链上串着一颗镶嵌着绿豆的黄玉,黄玉早已光滑圆润无比,是他这些年时不时摩挲的结果。
他离京匆忙,什么也没带,只有手腕上的这个,是留在他身边的挂念。
常顺回来时,见到的便是男人在榻上已经睡去的模样,他神情放松,嘴角含着点点笑意,与他今日进京时的冷峻模样完全不同。
翌日一早,晏晗便将常顺打发去了谭府,他回京事忙,但同德帝给他歇缓了一日。
他一边看着书,一边另一只手摸着锦盒的搭扣,将其放了又扣,扣了又放。
不久后常顺就回来了,躬着身子哆哆嗦嗦摸了进来,抬头看他一眼又迅速低下了头。
“说话。”他皱眉道。
“殿,殿下。”常顺颤巍巍道:“三姑娘,她,她……”
“她怎么了?”晏晗忙问。
常顺眼睛紧闭,豁出去道:“三姑娘说她不想见您!!”
“嗒”的一声,锦盒的搭扣扣上。
常顺被这一响,吓了一个激灵。
作者有话要说: 哦豁!→_→
第77章 一头热
三月三, 上巳节至。
《论语》中道“浴乎沂, 风乎舞雩,咏而归”, 上巳节的这日,年轻的姑娘与郎君们纷纷出门踏青,这日男女携伴游玩, 春日晴好,佳节情浓, 可成就不少的佳华。
京中因上巳节而热闹起来, 朱雀大街上车马迟迟, 行人众多,不少人家乘车前往京郊游玩,轱辘转动的车轮响动声中,间隙着欢声笑语。
卢攸宁成亲的日子就在半年之后,她后面备嫁不能再出门, 因而这些日子是能出门玩就出门玩, 上巳节自然也少不了她的身影, 当然必然要带上谭嘉月。
出城的这段路有些拥挤, 马车走的又缓又慢,卢攸宁兴奋不已,既使前进缓慢也忍不住撩起帘子东看看西看看,谭嘉月则倚着车壁,有些昏昏欲睡。
待实在无聊了,卢攸宁这才安分的在马车内坐定, 见谭嘉月这状态,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将她捏的清醒。
“呦呦,你昨夜没休息好吗?”
谭嘉月掩唇打了个哈欠,点点头。
常顺昨日来寻她,要邀她去与晏晗见面,她直接道不见,而后当场便将可怜的常顺赶了出去,待事情做完了,心中却又忐忑起来,说不清楚焦虑什么,反正一直焦虑着,连着晚上也没有睡着,没有休息好。
卢攸宁见她点头,接道:“既然如此,那要不还是……”
“不用了攸宁,上巳节我也想去玩呢。”谭嘉月笑道,言罢倒了一杯小几上温着的茶啄饮,整个人清醒了不少。
春风撩动车内吹入,吹乱了她的鬓边绒发,吹散了她有些搅乱的心情,嗅得春风携裹而来的青草与花香,谭嘉月只觉心旷神怡。
落英湖畔,岸上种植的樱花桃花竞相开放,沿岸花丛簇拥,簇簇花朵映在融融春光之中,湖中游着锦绣画舫,丝竹管弦之声从舫中传出,更为春景添了一色。
不少游人前往观景踏青,青年男女,垂髫稚子,黄发老人,游人如织。落英湖极大,行的累了,岸边回廊还有茶水提供,可以歇脚解渴。
马车一路行到落英湖,二女下了马车,携手往这春景走去。
这满湖景色直让人看花了眼,迎面有谈笑的男男女女擦肩而过,远处空地还有人在放着纸鸢,二人也带了纸鸢来,跟着丫鬟一起欢欢喜喜放了一场,直到跑的累了,这才寻了一处凉亭坐下歇脚。
丫鬟们提着食盒,将点心与茶水摆上,卢攸宁早已渴极,迫不及待便拿了茶盏饮水,斜里突然响起一道男声,挨得极近,仿佛就在耳畔。
“嘿!”
卢攸宁被吓了一跳,瞬时呛住,急促咳了起来。
“啧啧啧,不就是打了声招呼吗?”男人在她旁边坐下,模样嫌弃着想要伸手为她拍背,见谭嘉月与她的丫鬟已经上前,他手一顿,讪讪收了回来。
“咳!咳咳咳!”卢攸宁咳了许久才舒缓过来,眼角都被呛出了泪,含着泪花儿转头看去,登时一怒,咬牙喊道。
“郑培风!!”
“行了,行了,听见了!”郑培风晃晃头,与她一笑。
谭嘉月见着二人见面又闹了起来,她微微弯唇,恬淡一笑,神情与当年相差无几,礼貌而又带着疏离,与郑培风打招呼,“郑小公子,想不到竟在这里见到你。”
郑培风这几年随祖父与兄长留在京城,在羽林卫中任职,他这几年变化不大,只不过又高了许多,一张白面脸在京城被养的似乎又白了一些。
卢攸宁瞪着他还时不时咳两声,郑培风心虚不敢看她,摸着自己的鼻,听谭嘉月跟他打招呼,他回头与她笑道:“呦呦。”
他仍是笑的真切,但已经少了几分热情。
“郑培风!我差点被你害死!”卢攸宁恨不得踢他一脚。
郑培风忙欠声道:“我的错,我的错!”
卢攸宁瞪了他许久,而后突然想起二人之间的婚事来,瞬时原本恼怒的面上又升起了其他怪异的情绪。
三人一时间安静下来,郑培风渐渐的面上的笑意有些挂不住了,谭嘉月左看右看,见这二人皆是面上含着点点尴尬,两人之间涌动着怪异情绪。
“你……”
“你……”
二人同时出声,又同时卡主。
卢攸宁抿紧了唇,忽然猛的一拍桌,站起身来,“你随我来!我有话跟你讲!”
言罢,她转身蹭蹭蹭走出了凉亭,丫鬟想跟上,却被她喝退。
郑培风放在石桌上的手微微攥紧,与谭嘉月道了声“呦呦,先失陪了”,而后起身跟了过去。
待卢攸宁走到一个偏僻处,她这才停了下来,回身看着跟来的郑培风,她抿唇问道:“这些时日你去了哪?”
郑培风面色不变,只眸子微敛,“自然是朝中忙的很。”
朝中忙不忙她不懂,见他答了,她也不打算继续问,努力将面上的情绪收敛好,呼了口气,她这才道:“咱们的婚约……你知道吧?”
身为婚约另一方当事人的郑培风眉尾一挑,他点点头,没有说话。
卢攸宁深吸了口气,抬眸看着他,呶了呶嘴:“那是我爹娘与你大嫂一起自作主张定下的,咱们……我知道你的心思,所以咱们这婚约……”
她凑上前与他轻声道:“还是退了吧。”
郑培风眉尾又是一挑。
……
看着卢攸宁与郑培风一同渐渐走远,谭嘉月捧着脸撑在桌上,悠哉悠哉又看了会儿景色,方才放风筝跑动一番后,有些发累,倦意再次涌了上来。
她感觉眼皮子越来越重,如何撑也撑不开,春风吹拂面颊,带着暖暖的日光,带着甜淡的花香,舒适极了,她不想费劲再撑,索性直接阖上了眸子。
困意瞬时袭了上来,她在睡熟与清醒之间徘徊,头点啊点,两只手再也撑不住,带着身子就要往一旁歪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