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话没回?现在一口气说出来,若敢隐瞒半个字,今日你就用不着回宫复命去了,听懂了么?”
“微臣明白,明白!”
那御医吓得魂飞魄散,慌不迭地连连叩头,雪水冰得脑袋一阵发懵。
怔了下神,伏地道:“回郡主,裴军使这箭伤太重……几处要紧的筋脉已断,即便好了,也没法像从前那般行走自如,而且……而且还牵带着肾气受损,以后恐怕也难以行夫妻之事……”
第60章 谒金门 阿漓,疼疼我
外面兜转了好半天的脚步声终于下了楼, 混进攘攘的人群中出了院子,渐渐远去。
姜漓轻手把小门推开一条狭细的缝,窥探了几眼情形, 才悄悄从藏身的暗格里出来,走到对面那扇半开的小窗边偷偷张望。
隔着两重院墙, 能瞧见那辆金顶红帷的车驾正从院子里缓缓起行。
她叹了口气, 刚要回卧房,就听日常服侍的婢女在梯廊下窃声问:“快说, 快说,你都听到什么?可别是瞎扯捉弄人。”
这语声虽然不响, 但离得却近, 一字不落全飘进耳中。
姜漓闻言一怔, 凭直觉知道一定是说裴玄思的事,不由顿住了步子。
“嘁,我是什么性子你还不知道, 几时说过假话了?”
另一名婢女紧跟着应声:“刚才那个什么昌乐郡主领几个御医进去瞧公子的时候, 我刚好在外头打窗底下过, 不敢说全听到, 七七八八也差不多了。照他们的话, 公子的身子骨……就是, 啧, 男人的那个本事,不成了。”
她嘴上解释,似乎在还拿手打着比方。
“不用你比划,我晓得。”先前那名婢女轻啐了一口,掩不住惊讶道,“你没弄错吧?公子那样的身板体魄, 不过是伤了腿而已,怎么可能引出这毛病来?定是你听岔了。”
听她不以为然,对方赶忙分辩:“这么大的事怎么会听岔?里面有御医说了,公子这伤正好损了什么要紧的筋脉,现在肾气萎泻,沉虚难补,哎呀……总之怕是治不好了。”
先前那婢女这才信了,咂嘴道:“我就纳闷呢,只是伤了腿而已,这都两天两夜了,人怎么还昏迷不醒,原来竟是因为这个。”
略顿了顿,又惋惜似的叹气:“难得公子情意深重,一直放不下少夫人,如今两人好不容易凑在一块儿,又闹成如今这个局面,少夫人若是知道了……唉,这回可算是彻底没念想了。”
“叫我说也不尽然,公子是一往情深不假,可你哪见过少夫人对他有个好脸色的?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哦,这就叫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有没有这回事,也不见得有什么分别。”
“你这话也有理,只可惜了这天造地设的一对。哎,你说公子若是真好不了,会不会连官位都保不住?咱们往后可怎么办?”
“操这心做什么?真有那一天,还不是该怎么着就怎么着,反正我是不会离开裴府的,外头也不见得能比这里更好。行啦,别瞎琢磨了,昌乐郡主那帮人都走了,赶紧请少夫人出来吧,藏在那犄角旮旯的地方,可别闷坏了。”
说话间,两人顺着楼梯走上来,刚到转角处,抬头瞧见站在卧房门口的姜漓。
“少……少夫人!”
两个婢女哪料到她会自己从暗阁里出来,刚才旁若无人说得那些话,也不知被她听去了多少。
无意间犯了这样的大忌讳,把两人吓得目瞪口呆,正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回话,姜漓却忽然从她们中间一闪,快步奔下了楼。
从那天过来的僻静小路来到后院,刚跨过条门进厅,隐约就有股浓重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已经足足过了两天的工夫,似乎还萦绕不散。
这味道有些冲鼻,心里也愈发不舒畅。
姜漓在内室的落地罩前略停了下,抬手揭开棉布帘子走进去。
里面封死了门窗,只有后墙上留了个气口,几盏泛黄的灯烛模糊照出床榻上双目紧闭的人。
府里的老家院正端碗在旁边伺候粥水,见她进来,不由楞了下,赶忙起身:“少夫人恕罪,公子之前吩咐过,眼下这……老奴也不敢禀告。”
他无奈地回话,满脸忧急,眼圈红肿着,显然一直没合过眼。
“我来吧。”姜漓叹了口气,伸手过去。
“哎,哎。”
老家院赶忙把粥递到她手里,闪身让在一旁,拿手撩开纱幔。
姜漓坐到榻沿上,端着碗凑到鼻前,就闻到粥水里的枣甜味,秀眉微蹙。
转眸见裴玄思躺在那里,面色略见潮润,气息粗重,还带着滞涩,眉心更是半隐半现的泛起青红,便把手指搭在他经络清晰地腕上,很快就试出脉象又急又细,还隐含着一股洪盛如火的热力。
“这粥吃不得。”她眉头不禁凝得更紧,把碗搁到旁边。
“吃不得?”老家院闻言一愕。
“红枣补气养血是不假,却性甜偏热,甜碍脾,甘生湿,多吃无益,况且他现在已经有内热的症状,再吃这个,要想伤好就更加不易了。”
姜漓转眸略想了下,然后道:“这样吧,用白米,加党参、白芍、莲子重新熬一瓮粥,吃了清热祛火,也能益气养血,一举两得。”
“是,是,要说打心眼儿里惦记公子的,还得是少夫人呐!”
老家院叹着气,感慨不已,转头冲旁边吩咐:“都记下了么?赶快照少夫人说的,再去熬粥来。”
姜漓也不知自己是心软,还是真的放不下,此刻被他这话弄得微觉尴尬,有人在边上更觉得不自在,索性又加了句:“这粥少说要熬够一个时辰,效用才好,不如我先再这瞧着,你们都下去歇歇吧。”
在老家院眼里,这显然是想二人独处,不愿意被搅扰的意思。
小夫妻恩恩爱爱,人之常情,有什么可说的?当下赶紧应了,招呼守在房里的人都退了出去。
姜漓等外头也静了,才拿手背贴在裴玄思额头上,立时便试出那股子温烫来,人却还在微微发颤。
阳虚肺燥,热邪上扬,外伤之后倒是常见,可人为什么会昏迷不醒呢?
这真是咄咄怪事。
至于筋脉牵损了肾阳之气,就更是离奇了。
当初替他治伤时人分明是好好的,一离眼就变成了这副模样。
她闹不清是怎么回事,细细回想从前看过的医典脉案,也没有一个沾边类似的例子。
莫非是那天被薛邵廷暗算了,又或者出了别的什么状况?
姜漓想起当时缩身藏在罗汉榻后,听两人唇枪舌剑,进而差点动起手来的景象,直到此刻仍心有余悸。
尤其是他那句“就算和离了,也跟亲人一样”,这两天始终都在耳边回荡。
还有最后那下带着轻叹的回望,似乎是有话要说的样子。
只是自己没有看他,也没有多停留一瞬,急急忙忙就走了,全然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姜漓默然坐了半晌,抬眸重新凝着他。
那张脸仍旧泛着潮润的红,底色却是一片惨白,短短两个昼夜而已,竟然比之前见时清瘦了,却也让的深邃入里的五官愈发显得裁削精致,叫人由衷赞叹。
而那副胸膛和腰身虽然蒙在被子里,依旧能看出宽阔坚实的起伏,即使重伤昏迷,还是铮铮男儿般挺得笔直。
这样雄浑的身躯,真就不成了么?
单是看在眼里没有人会相信,可事实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从小就是要强的性子,立志要做建功立业的堂堂男子,等回头醒过来的时候,倘若得知自己的身子成了这副模样,会是一番什么光景。
姜漓替他想想都觉得难受,正摇头轻叹,裴玄思突然急促地咳嗽起来。
她一惊,以为人醒了,赶忙俯身查看,见他依旧闭着眼,鼻息浓重,原来并没有醒,只是昏迷中牵动了肺气而已。
但这咳嗽声分明透着异样,她又探过手背在他额头上试了试,只觉似乎比之前更热了。
她起身淘了把棉巾,给他擦了手脸,正要换水,两只大手忽然从被中伸出来,紧紧将她手抱在胸口。
“……冷,冷……阿漓……我疼……”
他梦呓似的沉声低语,发干的唇轻颤着,愈发看不出半点血色。
姜漓没料到他突然满嘴胡话,还犯起浑来,赶紧把手往回抽,不料他人没醒,抓得倒紧,竟死活不放。
“……我疼,阿漓……疼死了……你别走……一直陪着我,好么……”
他语无伦次,抓得她越来越近。
姜漓哪想到他昏迷中还能闹出这样的纠缠,心里急得不行,连挣了几次也没挣脱,反而见他唇角抽跳,神情痛楚,似乎真被牵到了伤处。
她不敢再强挣了,耳边不住听他软语“哀求”,实在没了法子,只得咬唇顺着他的话道:“好了,好了,陪着你,陪着你总行了吧,别闹了成不成?”
柔声安慰了好一会子,那翻来覆去求肯地梦呓才渐渐沉落下去,房内终于又恢复了平静。
姜漓费了半天劲,才从他双掌中抽出手来,经过这番折腾,不觉有些疲惫。
刚想去倒杯水润喉,就有婢女在外面叫了声“少夫人”。
她怕再吵到床榻上的人,起身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撩开棉布帘子问:“什么事?”
那婢女语声微颤:“回少夫人,是张二公子来了,说有十万火急的事!”
姜漓听得颦起眉:“公子眼下这副状况,怎么见人?先叫老家院回复一声吧。”
“老家院就在前头支应呢。”那婢女一脸为难,“张二公子说,见不了公子,就请少妇人你……”
姜漓不禁更是诧异,眼下她跟裴家已经没有任何关系,张怀还特地这么说,到底是什么缘故?
她不明就里,但凭感觉也知道事情不小,回头朝榻了一眼,吩咐道:“公子这边让他踏实躺着,先别去打扰,若有什么状况就来回我。”
说着,便随那婢女出门去了。
棉布帘子放下的同时,裴玄思也在纱帐里睁开一只眼,悠然撩起唇角。
第61章 深院静 她是裴家的主心骨
夹道尽头是裴府的园子, 花厅就在湖石堆砌的幽长小径对面。
姜漓从后门绕进厅里,搭眼就瞧见张怀身上那条醒目的苴麻腰絰,老家院陪在旁边, 正抬袖抹着泪。
“大嫂……”
张怀红着眼迎上前,刚要下拜就被扶住。
“罢了, 别人我管不得那么多, 你别跟着趁热闹,以后这种称谓莫要再叫了。”
姜漓正色看着他, 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走到旁边的椅子上坐下:“你这打扮, 是老太君出了事么?”
张怀到嘴边的话被她之前那句警示顶了回去, 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称呼, 尴尬地想了想,还是照着面见长嫂的礼数立在下首。
“是,昨夜刘家在京郊的祖宅起了一场大火, 连老太君在内, 全家上下几十口没一个赶及逃出来……”
他掩面抽吸了两下鼻子, 强忍着悲戚继续道:“那火烧了整个村子, 直到天亮……还是邻村的人瞧见了, 才慌忙跑去报官的。”
毕竟是跟着在北地一同苦熬出来的, 受过莫大的恩惠, 作为裴家的养子,伤心是理所当然的。
但姜漓却没在裴老太君手里尝过一天好日子,甚至还差点被卖入青楼,老实说,即便没仇也该有怨。
可乍一听这样的惨事,她心里竟也不是滋味儿, 低眸叹息了一声,又问:“人‘接’回来没有?”
张怀哽咽着摇头:“还来没得及,几十具尸首……全都烧得难以辨认,一时分不出哪个是老太君……县衙的仵作现场勘验,只说是晚间意外翻了灯,走了水,纯系偶然……”
纯系偶然?
乡间不像城里房舍连片,巷陌相通,怎么可能一把火烧了整个村子?
再者,刘家也不是小门小户,几十人的大宅子,只是翻了盏灯,火势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竟然连一个幸存的活口都没留下?
稍一细品,就知道事情绝没那么简单。
极有可能是有人故意动的手脚,做下了这件灭门惨案。
姜漓脑中打了个激灵,猛然闪现出那辆才离去不久的金顶车驾,心也不自禁地一紧。
张怀见她蹙眉不语,知道是觉出不对头来了,抹了把脸,恨恨道:“这事用不着怀疑,定然是潞王府那个昌乐郡主暗中叫人做下的!”
他说得斩钉截铁,眼中沁着寒色,一副恨不得立时上门去讨还血债的架势。
姜漓抬手压了压,示意他不必焦躁:“你兄长现在的情形,想必老家院已经说过了,伤得那么重,人一时半会儿怕醒不过来,也没法有个主张,倘若真是潞王府下得手,这件事就更不能轻举妄动了。”
略一沉吟,继续道:“我听说老太君蒙圣恩重赐了诰命夫人的封号,身份非同寻常,连带着村民百姓,上百条人命的大案,区区一个县衙就算录了案卷、验状,也不能就此草草定案了结。想个办法,让案子尽快呈报大理寺审阅,一旦在朝廷里惹起公议,圣上必然会有耳闻,就不是随随便便能被谁遮掩过去的了。”
她顿了顿,又轻叹了一声:“不过,出了这样的变故,老人家定然心里含怨,留在外面实在不祥,也不合宜,还是尽快接回来的好,让府里置备丧仪,也好让人入土为安。这些事,只能交给你来办了。”
这都是顺情合理的安排,张怀却迟迟没答应。
“怎么,不妥还是哪里为难?”
“我……有几句话,想同大嫂单独说。”
听他不顾警示又喊出那称谓,姜漓不禁蹙起眉,但听那故意压低的声气像是真有什么隐秘难言的事,于是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