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未落,众人的目光一大半都齐刷刷转向了裴玄思。
那老太监偏头抱着浮尘,狭眸看他:“裴军使,这个事你如何解释?”
众目睽睽之下,裴玄思像懵然摸不着头脑,自己转着四轮车上前,拱手道:“公公管着南衙禁军,定然是知道的,上月二十一、二十二两晚是我神策军宿卫宫城东门,宫里和军中上下都有见证,过江上岛少说要大半日的工夫,我怎么可能抽身出城潜入东阳书院?”
“嗯……不错,是这么回事。”那老太监略微想了想,恍然点头,“那晚咱家回司宫台,路过东门的时候,还跟裴军使说了几句话呢。”
“公公好记性。”
裴玄思接口赞了一句,语声恳切道:“转天出宫之后,前日的塘报又到了,所以一整天我都在值所,半步没有离开过,见到那张字条已经是当日傍晚,上面的笔迹虽然跟我十分相像,但绝不是我的手笔。”
他说着,一脸后怕地转向姜漓:“出了这么大的事,阿漓你当时为何只让人把纸条交给我,却不肯把话说明了呢?”
姜漓没去看他,微带恹恹地叹气:“我当时也没多想,就念着家父的遗物万万不能失落,其余的哪还顾得上细琢磨。后来再想,那两行字的确只是形似,笔法气度上就相差的多了,分明就不是同一个人写的。”
那老太监听到这里,抬手搓着下巴沉吟:“照这么说,这是有人设下的局,存心让你误会是裴军使所为。”
“可不是么,此人也不知怀的什么龌龊念头,用心之险恶,手段之卑劣,实在是一言难尽,哼,可偏偏又蠢笨得紧,以为别人真就会乖乖上了她的当。”
裴玄思刻意咬重那些贬损的字眼,眼角暗瞄着抬舆上气得发抖的人。
徐允贞几乎气炸了肺。
那晚她处心积虑安排下对付姜漓的圈套,却被他轻而易举地反算了一道,简直是奇耻大辱,就像如今这张脸一样见不得光。
可现在不光被他当着众人挑开了奚落,还趁机毫无顾忌地当面辱骂,就差没指名道姓了。
“裴玄思,你挺得意啊,呵呵,以为扯几句话闲篇,之前那些死罪就这么揭过去了么?”
阴声乖戾的话一引,那些从姜漓进门之后就没再吭过气的潞王党官员像是才回过神来。
“郡主所言甚是,别管什么遗物丢失,笔迹存疑,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眼下咱们说得是欺君谋逆之罪,莫要避重就轻!”
“不错,一没证据,二没公堂检验,由着你这张嘴随便说,谁能信服?”
“依我看来,那字条上的笔迹真假倒可放在一边,单说入室行窃这种事,还用得着你堂堂一个神策军使去做么?什么在宫中宿卫,抽不出身来,说不得都是些掩人耳目,对姜家娘子欲擒故纵的把戏。”
众人又是一阵你争我抢的吵嚷,有的甚至跳脚对着裴玄思痛骂,却没人再提及姜漓与他通同一气的话了。
正恨不得一人一口,用唾沫将他淹死,蓦地里两道半阴不阳的目光扫掠过来。
众人心中一凛,乱哄哄的骂声登时沉了下去。
“就因为事关欺君谋逆,咱家才得替圣上查问清楚了,诸位大人有什么话,只管自己回家写奏本往上递,在这里喊个什么劲?刚才谁说得来着,避重就轻?这话什么意思,该不是在说咱家处置不公吧?”
那老太监正横眼立威,一声冷笑就从背后戳了过来。
“公公向来老成谨饬,宫里宫外谁不知道?但今日这件事,倘若没个正儿八经的交代,有些话本郡主就只好到圣上那里去说了。”
“多蒙郡主提点,圣上那里怎么交代,咱家心里自然有数。”
那老太监和徐允贞表面客气,暗地里却已经成了针锋相对的架势,转回头问:“裴军使,那张字条可还在你手上?”
预想的局面已经做得差不多了,裴玄思仍是一脸恭肃。
“不瞒公公,玄思怕这东西早晚要做见证,不能有闪失,所以一直锁在澄清坊值所里,稍时便可呈给公公过目。”
姜漓站在那老太监和徐允贞中间,一直悬着心浑身不自在,这时发觉他那双眼又瞟了过来,还暗带示意地微蹙了下眉,立时领会,接口道:“公公知道我与东阳书院有渊源,离岛之前曾与做山长的义父说起过,他老人家也见过那张字条,可以作为见证。”
“好,人证物证都在,这是非曲直就好追查了。”
那老太监点头认可,又问裴玄思:“照理裴军使见到字条之后,应该回府向姜家娘子解释才对,为何却没有?”
裴玄思吁声长叹,郁闷中又带着几分怨怒:“这事公公还不知道,那天我本来已经准备回家,可刚一出门就接到殿前司的调令,让我即可领兵移防外城,结果当天夜里宫中又出了行刺的大案,臣率部整夜追捕乱党,等天明回家时已经晚了。”
“原来如此,看来这是故意让你见不着姜家娘子啊。”
那老太监自言自语似的点着头:“当晚行刺的逆贼中有六个落网,一人逃脱,好像也是裴军使你带人去缉拿的。”
终于把话引到这一步,裴玄思压着眼底涌起的寒光,拱手垂眸:“那夜玄思追捕乱党赶到江边渡口,眼见他逃上一艘船后就没有再追,一直没敢实言禀告,伏请公公治罪……”
那老太监啧声一挥手:“治不治罪回头再说,你为什么不追到底?”
“因为……我识得那船正是郡主惯常坐的楼船,所以没敢惊动。”
“裴玄思!”
徐允贞厉声暴喝从抬舆上跳起来:“你找死么!我就是不明白,人活得好好的,怎么非往绝路上拱呢?这倔老婆子没了,还有人送终,若是你死了,怕连个正经操办的人都找不着吧,呵……”
没等她笑出声,一道极细的光就从暗漆漆的门厅里飞窜出来,不偏不倚,在面巾上穿出一个黑黢黢的小点。
几缕烟气随着火苗冒起来,黑点转眼就被烧成一个铜钱大的洞。
徐允贞回过神,慌不迭地扯下面巾丢开,脸上沟壑般纵横交错的伤痕顿时毫无遮掩的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旁边的宫人内侍吓得魂不附体,赶忙跪地求饶,连头也不敢抬。
不远处那些潞王党官员却是头一回见到这鬼魅般的面孔,此起彼落的讶异声中,各种惊骇、厌弃、鄙夷的神色都在眼中闪过。
除了那些宫奴外,就数姜漓站得最近,也被吓得不轻。
原来昌乐郡主带着面巾是因为容貌毁了,可这满脸伤痕又是从何而来。
目光转开之际,砰跳的心猝然一动,不由自主朝月台上望过去。
刚巧裴玄思也正看过来,眉梢还挑邀功似的笑意。
第68章 燎沉香 你们知道的太多了
甬道似的路只有四尺宽, 最窄得地方几乎侧身才能通过。
背后早已不见来路,前面依旧还是望不到尽头,能看清的就只有手里那一小块蜡烛照亮的地方。
即使是陵墓里的甬道, 也断乎不可能这么长。
若不是能摸到两边粗糙的石壁,人仿佛身处于一片虚无缥缈的幽冥中。
肖缙云越走越觉得心慌, 没留神蜡油滴在指背上, 烫得他一颤,手里的蜡烛拿捏不稳, 登时落地摔灭了。
眼前猝然一沉,霎时便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他战战兢兢地吞了口涎唾, 只好硬着头皮摸黑朝前走。
刚小小翼翼挪出两步, 蓦地里一股凉风从背后袭来, 还没等反应过来,后领就被揪住,提着他向后拖。
肖缙云挥舞着双臂, 脚下乱蹬, 却一点也阻不住那股力道, 反而倒退得更快。
喊叫声中, 四下里猝然一亮, 揪着后领的手也松开了。
他半懵半晕的坐起身, 发现又回到了之前的石室, 周围几道冷中含怒的目光正盯着自己身上。
“世子为何又不辞而别?”
“什么世子?哼,不就是个由着你们摆弄的提线木偶么!”肖缙云索性脱下鞋子恨恨一摔,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
一句话让旁边本就不豫的几人脸色更加难看。
“我等为了故太子殿下,为了世子,一身赤胆,万死不辞, 世子这么说,就不怕寒了忠臣义士的心?”
“那我说想见我阿耶一面,你们为什么拦着不让!”
肖缙云偏头回瞪着说话的人:“阿耶他被削职下狱,生死未卜,我却躲在这里,什么也做不得,身为人子,这是不孝啊!”
他红着眼圈,又是愤恨又是为委屈,丝毫没在意周围早已怨气冲天。
“人子?世子是谁人之子,到现在还不自省么?”
“身为世子,不思继承大业,兴复社稷,才是数典忘祖,大大的不孝!”
“就为了替世子传信给那个姓姜的女子,已经连累好几位兄弟枉死了……如今世子还要一意孤行,是想让大家伙前功尽弃,全都含恨而终么!”
肖缙云面露惭愧:“我知道是我不好,害死了很多人,可百姓家尚且知道生恩不如养恩,肖家的事我怎么能不管?何况……我本来就不想当什么世子,是你们这些人硬逼着我做的。现在,我说什么也不会听了,你们要么让我一死了之,要么让我回去见阿耶!”
他不管不顾的闹,众人早已无言规劝。
正在一筹莫展,僵持不下的时候,就听另一头的通道内叫道:“朝廷的追兵来了,护送世子快走!”
众人一惊,不由分说拉起肖缙云便转进旁边的暗道。
这次的路却不长,没有多远,前面便是一道封死的石墙。
走在最前面的人俯身按下机关,只见铁板从岩缝间徐徐坠下,将兵刃拼斗声阻断在了背后。
几乎同时,头顶忽然亮起微光,沉涩摩擦声中,一道天井显露出来。
众人生拖死拽,把肖缙云拉进上面的通道,就看前面远处一片银亮的月光,凉风阵阵袭来,显然出口就在那里。
众人不敢耽搁,顺着这条直不起身的通道向前爬。
蓦地里一片烈火升腾的焰影压住了月光,紧跟着滚滚浓烟顺势涌进来,登时呛得人头昏气窒。
前方被堵,后面也已经没了退路。
几个人一咬牙,正要冲出去硬拼,却隐约听见洞口外传来阵阵呼喝惨叫。
片刻之间,厮杀声又戛然而止,火光暗了下去,浓烟也随之淡了。
“都了结了,快走!”
沉寂中,毫无情绪的语声像救世梵音一样随风飘进来。
通道里的人并没贸然回应,先头那个小心翼翼地爬出去探查,半晌才冲里面招呼。
肖缙云几乎手脚悬空着被托出洞口,刚露出半个身子,“嗖嗖”的风声便在耳畔裹旋,鼻息间也终于清新通畅了。
仰起头的一瞬,对面轩昂挺拔的身影就戳进眼中。
那双微狭的眸映着旁边残烬的火焰,却丝毫不见暖色,但又有种孤高自恃的超然,让人不禁注目,甚至油然生出一种自己望尘莫及的感觉。
就在这时,那两道目光也斜斜地睨过来,落在他脸上打量。
被这股沉冷的气势一镇,他赶忙低了头,人也顺势被拎出了地底的深坑。
夜色如漆,却毫不寂静,隐约能望见对面山上的火把森森,人影幢幢。
众人不敢耽搁,飞快地扑灭余火,把洞口掩埋,便马不停蹄带上肖缙云转移。
一路谁也没出声,直到转进隐秘的山坳里,背后已经听不到半点官兵追近的声息,众人才松了口气。
“多亏裴军使及时赶到,不然今晚世子必然难逃毒手,我等护卫不力,更是万死莫赎啊。”
“确实如此,不过……裴军使怎么知道今晚官军会来围剿?”
“听闻裴军使伤了腿脚,行动不便,如今这……”
最后说话那人的目光刚往下一瞄,便身首异处,紧跟着旁边两个也颈侧鲜血狂喷,直挺挺地仰倒在地上。
“话问得太多,没什么好处,何必呢?”
貌似惋惜的轻叹声中,那轩昂的背影不紧不慢地侧转过来,半隐在夜色中的脸上唇角微撩。
电光火石之间,谁都没来得及反应,更想不到他会突然痛下杀手。
剩下的两名故太子旧党这才回过神,赶忙围到还在发愣的肖缙云身旁,一个护着他就跑,一个拼死殿后,不要命地攻向站在那里似笑非笑的人。
肖缙云被拉得踉踉跄跄,连腰也直不起来,眼瞧着旁边的枯树擦肩而过,忽然一头顶在肉墙似的人身上。
他撞得鼻眼酸麻,整个人被弹回去,摔得七荤八素,等懵然坐起来,就见刚才护着自己逃走的人像只破口袋似的,被提在那高大身影手中。
“安心去吧,出生入死这么些年了,何苦再这么拼命,好好歇歇吧。”
尸体被随手丢落,高大的身影缓步走近,如山一般俯瞰下来。
“你……你想怎样……要杀便杀,不必多说。”
肖缙云吓得浑身冰凉,却硬顶着那口气说了句硬气话。
“识得我么?”对方颇含兴致的问,竟然听不出一丝暗藏杀意的情绪。
肖缙云微怔了下,怯怯地望过去。
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大半还是沉在暗中,月光斜透进林子,淡淡的映出裁削雕琢般的侧面,星辉似的眸光沉在墨色的眼眶中,让人瞧不出息怒。
他不是傻子,虽然从没见过这副面孔,但听了刚才那些故太子旧党的话,也大约能猜出来。
“阁下是……前朝裴太尉的公子,如今神策军的裴军使吧?”
裴玄思若有若无地点了下头,眉梢和唇角却扬起来,这次倒是真真切切在笑,正身恢复昂然的站姿。
“莫误会,我今晚来,既没有南北衙两司的军令,也不是奉了宫里密诏。”
肖缙云听不出他这话是真是假,仍是惊魂难定,觉得这样倒在地上说话,未免更让对方轻视,于是勉强撑着发软的手脚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