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头的蹊跷,姜漓怎么会品不出来?
她也不想见,但有什么法子呢。
以身子不适这种谎话推脱,已经来不及了,况且就算躲得了一时,回头又不知会遭多少斥责白眼,倒还不如和和顺顺的应承,也省得麻烦。
姜漓淡淡一笑,有些事想开了,反而平静:“没什么大不了,反正自己行得端坐得正,谅也不会生出什么大事来,快些预备吧,我来碾茶。”
迎儿拧着眉头,仍是一副悬着心的样子,瞥见另外两个婢女已经搬了东西出来,也不方便再多说了,只好不甘不愿地去燊炉子。
姜漓拾掇好心绪,上楼亲自选了两块芽笋完好的上等茶饼,转回来时,院内的凉亭里已经铺开了桌面,各色茶具也齐备了。
她先用青竹夹着茶饼,用文火翻烤,等两面都冒起蟾背似的浮凸,甘醇的香气也飘逸出来,就用藤纸包好,搁在一旁静凉。
迎儿接过空,将洗净的茶釜架在炭炉上,姜漓又用烈酒把内壁醒了一遍,刚把那坛自留的露水倒进去,夹道里人声和着脚步就近了。
她搁下手,理了理衣裙迎过去,外面那群人已经到了邻接后院的随墙门外。
裴老太君眯着眼满面笑容,仿佛喜事盈门似的,亲自引着一个气度昂藏的年轻男子走进来,左右周围还有十几名家奴仆婢跟着,俨然前呼后拥的架势。
姜漓看清那男子的脸,当即认出是昨日在甘泉寺遇到的人,身子登时一僵,不由自主地就把头低了下去,避开迎面而来的目光。
这情形是她始料未及的,突然暗恨自己刚才为什么不装病推辞,现在后悔已然晚了。
“还杵在那里做什么?”
裴老太君见她呆呆的不动,脸色一沉,但在外人面前不便发作,依然端着架势介绍:“这位是英国公世子,执掌东宫六率的北衙左武卫薛大将军,是思儿在京中戍守时的上峰长官,又多蒙提携,结下私交情谊,今日特地来瞧我这老婆子的,你还不快替思儿来拜见?”
姜漓听完对方的身份,不由更是紧张,手心里沁着两把汗,木着身子敛衽行礼。
对方丝毫不摆架子,也拱手做答:“不必多礼,我与裴都尉虽然职阶不同,但向来以平辈论交,兄弟相称,今日初次相见,便唐突叫一声嫂夫人吧。”
“初次相见”这几个字,像一股凉气直吹在身上,引得姜漓豁然扬起目光。
那张脸温然平和,还是一副文质彬彬的风采气度,眼底分明隐着笑,审视的意味更让她此刻的局促无所遁形。
她心里“噗通、噗通”打着鼓,却全然不知自己此刻的样子,在裴老太君眼里全然是另一番意味。
刚开始装模作样的欲看还羞,等瞧进眼里了就立时旁若无人,什么都不管不顾了,年纪轻轻的女人家看到高门显贵家的俊俏男子,可不就该是这一脸德性么?
她肚里窝着一把无明业火,眼底深处恨不得生出尖刀来,当场用家法替孙子处置了这个水性杨花的贱丫头。
不过,瞧这情势,两个人是互相都有了意思,倒也没白费自己的安排,等生米做成熟饭,便可以顺理成章将这丫头赶出裴家,到时自家孙子也说不出什么来阻拦,而那位薛世子得了便宜,心中亏欠,往后官场仕途上多加照应自然是不必多说的。
心里想着一石二鸟的好计策,眼里瞧那两人互相看对眼的样儿却犯腻歪,当下干咳了一声问:“吩咐你也好半天了,茶备的如何?”
姜漓还在寻思怎么熬过今日这局面,猛地听她一问,便照实应道:“回祖母,已经起釜烧水了,正预备碾茶。”
“这么慢!薛将军还以为咱们裴家就这等待客之道呢,还不快去?”
裴老太君冷横了一眼,转向薛劭廷又是瞬间变成笑脸,热情洋溢地招呼他去凉亭里坐等。
等两人稍稍走远,迎儿赶紧怯怯地挨到身边:“娘子,这人怎么来了?该不会是为了你,故意找上门的吧?”
姜漓无言以对,刚才目光交错的那一刻,对方眼神中暗含的意思,她当然看的出来。
这事若是被裴玄思知道了,会是什么结果?
她连想都不敢去想。
冥冥之中像是个逃不掉的劫数,这时候也只有恼恨自己昨天在寺里鬼使神差的那一瞥。
倘若不是把这个人错看成了裴玄思的话,又怎么会闹成现在的局面?
这是她惹的祸,怨不得别人。
只是,自己这样想着念着他,难道也错了么?
迎儿还在耳边咂着嘴:“这人瞧着好看,怎么行起事来却跟瘟神似的,避都避不开,啧啧,姓裴的都没这么吓人呢,咱们可怎么好?”
她昨天还比照着裴玄思,把这人捧上天,现在又调转过来了。
姜漓不愿再听这些絮叨:“怕也没用,反正我问心无愧,既然他没说破,咱们也少开口,随机应变就是了。”
她定了定心神,若无其事地走回凉亭里,摸摸茶饼已经凉了,先掰成几块,放在钵里捣碎,然后倒进石磨的碾槽里,让迎儿推杆研磨。
淡绿色的粉末从磨沿儿边上不断溢出,姜漓索性心无旁骛,拿小扫帚把粉末扫进茶罗,来回摇晃的筛拣。
片刻间连筛了几次,最后只剩下小半盒细如烟灰的茶粉。
这时候茶釜里已经传出细微的“咕咕”声。
她想了想,还是打开竹屉,从里面取出两只黑色瓷盏,摆上桌案。
两只瓷盏釉质油亮光润,从内之外还有一丛丛密如毫发的金纹。
坐在矮桌对面的薛劭廷轻噫了一下:“乌金兔毫盏,这可是建州窑的精品,府上可真是美食美器啊!”
裴老太君陪着笑脸道:“不过是两只茶碗而已,薛将军生于钟鸣鼎食之家,见惯了京中繁华,千万莫嫌粗陋简慢才好。”
“老太君过谦了。”薛劭廷由衷赞叹,“这类器物烧造极其难得,历来是皇家贡品,宗室勋臣若有幸获赠,那便是传代之宝了,裴家历代忠良,果然名不虚传。”
笑声中,只有姜漓眸光黯然。
这两只茶盏的确是御赐的贡品,也是父亲的最珍爱的遗物。
小的时候,父亲一有闲暇便会煮茶点茶,她耳濡目染,也渐渐懂得了茶艺品鉴之道。
等学有初成之后,当她把第一盏茶捧到面前时,父亲笑得是那么开怀欢畅。
她也笑,笑得像沐雨桃花,春光明媚。
父女相依为命的欢愉大约就是这样。
光阴匆匆,父亲的笑容也渐渐有了暮气,神采淡去,像漾尽的涟漪,终于在那一天归于沉寂……
现在,茶盏还在这里,但已不像父亲当年珍爱的样子,只是供人拿来献媚品评。
姜漓低低地叹了口气,掩去眸中的伤痛,回头看茶釜内开始冒出鱼眼大的气泡,便舀出一碗来温盏,擦净之后,才各挑了一勺筛好的茶粉放在瓷盏里。
不过就是这片刻工夫,茶釜里沸腾水珠已经连串往上涌了。
她当即掩了火,让迎儿把水倒入汤瓶中,然后接过手来,在其中一只盏里少许注了些,拿茶筅绕着盏底搅拂。
茶粉融浸在沸水中,渐渐被调制成膏糊状。
她分出不多的一点,盛进小盘,而后继续望盏内加水,搅动间又不时来回击挑,动作时轻时重,时快时慢,又虚实不定,大简若繁。
很快,茶汤中泛起蟹眼大小的水泡,紧接着白腻的浮沫海浪般不断涌现出来,不多时就将茶汤完全覆在了下面。
就这么边添水,边拂击,等一直加到第七次时,茶沫已经宛如积雪般铺起了厚厚的一层。
姜漓搁下茶筅,拈起长木勺,沾着剩下的茶膏,在茶面上手绘出惟妙惟肖的山石翠竹,最后将茶盏放在垫托上,双手端到对面。
“薄茶一盏,谨祝薛将军仕途平顺,节节高升。”
薛劭廷的视线只在那丹青妙笔的茶面上略停了下,就停驻在她清丽绝俗的脸上,不急不缓地鼓起掌:“好,好,真好,嫂夫人这一手茶艺,别说在京城,就算跟皇宫大内里的司茶女官比,怕也不遑多让。”
姜漓头也没抬,刚回了句“过奖”,裴老太君就捂着额头晃起身子:“啊哟,日头好大,晒得人头昏,薛将军见谅,老身实在有些坐不住了,就让她代老身陪坐吧。”
姜漓闻言一惊,这简直就是直截了当让自己和这个男人单独相处,一点顾忌都没了。
薛劭廷也没有丝毫推辞,起身说声“请便”,目送她由仆厮婢女搀扶着走出院子。
转眼间,亭内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有迎儿在台阶下不知所措地干瞪着眼。
薛劭廷坐回矮桌边,饶有兴味地端详着面前的茶盏。
“我在京里也算有些见识,记得本朝应该从没有将这种珍品瓷器赏赐武将的事,就连我英国公府也不例外,若没猜错的话,这一对茶盏应当是嫂夫人的家传之物吧?”
他竟然说出东西的来历,更有种替她抱不平的味道,但隐藏在其中的离间之意也同样好不掩饰。
姜漓深吸了一口气,正色道:“我既为裴家妇,便和裴家生死与共,不分彼此,又何况是一件家传之物,将军大可不必多此一问。”
薛劭廷原以为她就算不被触动心弦,暗怀感激,也定然会对自己生出好感来,谁知道却是毫不犹豫的回绝。
他看着她,眼中的兴致更浓,看茶盏里的“竹石”已经融得差不多了,便提起木勺:“我近来也在琢磨这‘水丹青’,今日索性献丑,请嫂夫人品评。”
这边刚把勺头沾到茶膏里,就听回廊深处有人兴冲冲地大喊:“阿漓,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好东西!”
第11章 鸳鸯梦 夫妻恩爱
清亮的呼唤传进耳中,穿云破雾般惊散了姜漓胸中的沉郁。
她整个人水激似的一凛,循声转眸,见裴玄思已经出了对面的回廊,就近从那几株刚吐蕊的望春玉兰间走来,手里还拎了只荷叶包。
满树洁白莹润,他笑得温然灿烂,正兴冲冲地在那片花团锦簇中朝自己招手。
这样的笑,她太久没看过了。
就像刚才的唤声,简单纯净,不带一丝心机,恍然就和小时候那个亲昵的裴家哥哥一样。
她怔怔地望着,目光一瞬也挪不开。
但很快,裴玄思的笑容就随着走近僵在了脸上,视线移向她身后,眼底交缠起惊疑和错愕。
姜漓悚然想起薛劭廷还在这里,人也回过醒来。
他昨日还亲手夺走了猫儿,当面说出那些寡情薄意的话,现在怎么又像换了个人似的,突然摆出好脸色来了?
事出蹊跷,让她不敢往再往深处猜度。
而此刻在他眼里,自己正和别的男子私下共处,还设席奉茶,无论如何也绝不会向好处寻思。
姜漓脑中略略打了个回旋,便快步走出凉亭,笑盈盈地迎上去,挽住他的手臂。
“郎君回来得正好,薛将军从京城来拜访祖母,还赠了好些贵重礼物,祖母特地命我献茶招待,你也快来陪坐吧。”
裴玄思垂了她一眼,脸上各种复杂的神色都悄然沉了下去,唇角扯起意味深长的笑,顺手把荷叶包递过去,和她并肩走进凉亭,然后照着官面上的规矩正色行礼。
“末将不知大将军登门拜访,未曾迎候,还望恕罪。”
打从听到喊声开始,薛劭廷就一直盯着他身上,这时目睹两人携手亲亲蜜蜜地走进来,眼底泛起的妒恨瞬间将之前的意外掩盖,随手搁下长木勺站起身。
“怎么?原来裴都尉在家里啊。”
裴玄思迎着他的审视,又拱手淡笑:“大将军误会了,末将是才从军府衙门里来,走的是侧门,图个路近方便而已,不必前前后后‘兴师动众’,习惯以来一向都是如此。”
薛劭廷的确没算到他会来,再说手下人明明探到他折冲府衙门里,怎么会出了岔子?现下明明知道对方信口开河,却也无从反驳。
“是么,那倒是赶得巧了。我奉了太子殿下之命,来颍川公干,正好顺道探望裴老太君,方才有幸观赏令正的高超茶艺,实在叹为观止,不免聊着聊着就多说了些闲话,裴都尉不会见怪吧?”
这几乎是摆明了说他跟别人妻子独处了许久,而且相谈甚欢。
“哦,拙荆出身言情书网,家学深厚,不知都与大将军聊了些什么?”
裴玄思一边比手请他落座,一边饶有兴味地问,脸上没有丝毫异样,不着痕迹地把话塞了过去。
没等薛劭廷回应,在一旁点茶的姜漓便瞅空子接口道:“也没什么,薛将军对这两只乌金兔毫盏甚是喜爱,想借去赏玩两日,我知道郎君向来珍惜这两件东西,所以不敢做主,如今还是郎君来决定吧。”
她嘴里圆着话,侧眸着意望了裴玄思一眼,要听他怎么决断。
裴玄思视而不见,半点不介意的笑道:“这是什么话,区区两只茶盏而已,何必那么麻烦,既然大将军喜欢,也别说什么赏玩,索性就权当回礼,送与将军好了。”
姜漓心一沉,拿竹筅的手差点没稳住将茶汤泼出去,赶忙装作若无其事的往盏里添水。
“哦?裴都尉如此割爱,只怕回头令正这里……呵,不好交代吧?”
薛劭廷一直暗窥着两人脸上的表情,这时微撩起唇,意外之喜般的似笑非笑。
“大将军是风雅之人,末将自然当以雅物相赠,拙荆向来最是通情豁达,绝不会介意。”
裴玄思继续一副慷慨的架势,全然不顾及身边的心思。
姜漓扶着茶盏的手不自禁地越来越紧,仿佛它下一瞬就会离此而去,虽然尽力克制心绪,可眼眶还是忍不住酸胀起来,泪水已经快要绷不住了。
“哈哈哈,好,那……本将军却之不恭,就愧领了。”
薛劭廷隐着眼底的得意,仰面笑了几声。
“哪里,还望大将军不嫌末将轻慢才好。”裴玄思谦恭地也跟着笑了笑,忽然脸色一变,转向姜漓。
“对了,阿漓,早前好像听你说过,岳父大人当年因历仕三朝,又做了太子太傅,公忠体国,劳苦功高,当今圣上才降旨赐下这两只乌金兔毫盏的。”
正心如刀绞的姜漓像缓上了一口气,呆了呆,才勉强挤出笑容回道:“确是这样,郎君不提,连我都差点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