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府后院却没消停,家奴们正顶着毒辣辣的太阳来来回回,进进出出的拾掇,一个个前胸后背全都叫汗塌得浸透。
这时,廊下恰好有两个小厮左右抬了口黄梨木冰鉴快步走来,立刻引来一片探头侧目。
两人绕过回廊,径直进了厅里,小心翼翼地把冰鉴放下,抽开侧面寒气四溢的屉门,将各色鲜果冷食都摆上矮桌,转手就把之前凉气散尽的冰鉴架了出去。
裴老太君坐在罗汉床上连瞧也没瞧,正瞪着眼,一脸不敢置信地探问:“你可听全了,当真没错?”
“回老太君,老奴是亲眼瞧见的,殿前司的调令上写得清清楚楚,擢升公子为神策军骁骑统军,响当当的正三品,连兵部的批文、钤印也都在,半点错不了。”
旁边的老家院一口气回着,端起冰盏递到面前。
“好,好,好啊,这孩子果然出息,到底不愧是裴家血脉!”
裴老太君笑得欢畅,眼角像绽开了不少新皱纹,仰回软囊上,整个人从头到脚都舒展开了似的:“哎呀,这才真叫苦尽甘来,老身终于没有白熬到今天。”
她长长舒了口气,从冰盏里捏了颗葡萄塞在嘴里:“要走自然是越快越好,预备动身的事都由你来安排,那些个撑不起门面的就扔下,免得到了京里惹人笑话,思儿如今身份不同,凡事都得多想一层,可不能像从前那般随随便便。”
那老家院刚应了声“是”,她忽然又眉眼一皱,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似的,吐出葡萄籽问:“差点忘了,我那娘家孙侄女怎么样了?”
“也都齐备了,刘家娘子这一两天就启程,老奴已经叫人捎信过去,请她不必绕道再来颍川,直接去京里会合就是了。”
“嗯,亏你想得周全,这就好。等人到京里,你亲自去接,我这边再安排,无论如何让她先跟思儿见一面……”
裴老太君正絮叨着吩咐,外面忽然有婢女撩帘子走进来:“禀老太君,少夫人房里的小迎姐还是跪着不走,我好说歹说,劝也不是,骂也不是……”
“没用的东西!这点小事还来问?”
裴老太君横眼瞪过去,手在床栏上重重一拍:“一个狗奴婢,竟敢来要挟老身,仗了谁的势?去叫人,给我拉出去打!”
“大喜的日子,老太君何必动怒。”老家院在旁边开口打着圆场,又凑近低声道,“少夫人已经病了好几日,人昏昏沉沉连句整话都说不利索,那奴婢也是护主心切,想来没别的心思,老太君宅心仁厚,要不……就开恩准她出去,请个郎中来瞧瞧。”
话音未落,那两道火气渐浓的目光就转了过来。
“你也知道是大喜的日子,那小贱人早不病,晚不病,偏要赶在这时候,可就不是十足的丧门星?哼,老身管她存的什么心思,死了倒好,也省得让裴家满门晦气。都听好了,连你在内,哪个敢去管,老身即刻就把他赶出门去!”
那老家院神色一黯,不敢再多劝,唯唯应着退了处去。
来到厅外,就看迎儿果然跪在台阶下的太阳地里,一张脸晒得红通通的,身子已经在打晃了。
他走出几步,还是于心不忍,又转回来喊了声“小迎姐”。
迎儿眼前正白花花的犯晕,懵懂听到有人叫,转头一看,还以为有了回话,登时喜出望外,歪歪斜斜地奔上前问:“执事阿伯,里面答应了,是不是?”
老家院连连示意低声,摇头叹着气:“老太君的脾气你不是不知道,哪肯随便回心转意?你再跪下去只会更惹气,到时没救成少夫人,还要搭上自己这条命,何苦呢?”
迎儿一听这话,眼泪立时就涌出来了,泣不成声地哀求:“那……那怎么办?求执事阿伯快替我拿个主意,我家娘子她……真的快熬不住了……”
“啧,这成什么样子,起来!”
老家院赶忙扶住她,一脸为难地咂着嘴,朝左右瞥了瞥,终于一咬牙:“你若信我这老儿,就还是刚才那句话,趁早别在这里消磨气力了,赶紧去前院大门那候着,我瞧少夫人的面相不像是没福的人,说不准就有转机。”
从午后到夕食,日头也终于耗尽了力气,开始变得光热不济。
天色一点点暗下去,眼瞧着就是掌灯时分。
云气不知何时笼了上来,骤凉的风从墙头上掠过,吹在身上竟然有了寒意。
迎儿搓了搓膀子,不知是第几次探头朝大门外张望,巷子里依旧冷清清的,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茫然地退了回去,蹲在门廊边的柱旁,埋头掉泪。
已经是这个时辰,眼见又要变天了,还会有人来么?
早知如此,真该一早就不管不顾的冲出去,先请个郎中再说。
可即便人来了,能进得了门么?
除非,是去找那姓裴的。
娘子会病得如此厉害,全是因为这个人,若他狠心不管,就算拼上性命也不会让他安生。
打定主意,暗地里给自己鼓了把劲,扭头见两个门房的家奴正杵在那里说闲话,便悄悄站起身,预备瞅准机会撒丫子就跑。
“哒哒哒”的马蹄响踏破巷子间的沉寂,随声由远而近。
迎儿打了个激灵,不假思索就冲出去大门,巷子那头果然有个身着公服的人正策马奔来。
她看清那人的样子,当即大喊:“张校尉……”
话音刚出嗓儿,两个门房的家奴已经追上来,捂住她的嘴往回拖。
蹄踏声逼近,几乎是一瞬就到了,张怀跨在高大的马身上兜了圈,横在面前。
“两个男人这般对付一个女子,好大的本事,放开!”
他是跟着裴家从边地苦熬出来的人,跟大公子情同兄弟,俨然裴府的养子一般,往来都是自由出入,两个家奴哪敢多话,赶紧撒手退了回去。
张怀翻身下马,拧眉打量着眼前满脸委屈的人:“咦,你不是大嫂身边的小迎姐么?怎么在这里,家中出了事?”
“我,我……救命……张校尉救命啊……”
终于遇上能说话的人,迎儿反倒语无伦次,像见了救星一样,“噗通”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是……是娘子,娘子她病得……快不行了……”
张怀怔然听完,眼中的惊愕随即被怒色填满,转身风一般冲进裴府大门。
风声呼啸。
积雨的云越来越厚,终于攒足了劲儿,响雷过后,就如天河倾泻般滂沱而下。
夜色深沉,檐头下那串风灯反而显得更暗,一溜接延过去,散晕泛黄的光居然连成了片。
恍然就像那双朦胧的泪眼。
在冰冷的逼视下一点点归于暗淡,最后变得死水无澜……
风蓦然漫窗涌进来,案头烛火摇曳,一点蜡油滴落在纸上。
裴玄思回眸垂向手边,那篇已经写了大半的谢恩进表,前边抬格的那个“奏”字被油渍晕开了花,眼瞧着是废了。
他眉头不由得拧成了疙瘩,抓起来将那奏疏扯烂,又揉成一团,泄愤似的砸向不远处的座屏。
张怀正从屏风后转出来,恰好赶上这股寸劲儿,微微一愣,步子也顿了下,随即又抬起头,也不打招呼就闯了进去。
裴玄思没抬头,自顾自地从那摞空奏本里抽出一卷,在面前摊开铺好。
张怀走到长案前,横眉瞪眼地看着他。
两下里都没什么好脸色,却又都不言语,就这么冷声冷气地僵着。
“大半夜的,不去歇着,有事么?”
半晌,裴玄思才淡淡地开腔,把蘸饱了墨的笔在砚沿儿上撇顺了,开始起手誊写。
“大嫂病成那个样子,兄长歇得下么?”
张怀冷声反问,双手在长案上一撑,俯下身来:“‘肺虚心伤,中气大损’,郎中嘴里那些话我听大懂,可也知道大嫂是为兄长伤心过度,若再迟上一天半日,人怕就撒手走了!”
“所以呢?现在不又没事了么?”裴玄思隐着眼底的波澜,毫无表情地勾了下唇,“呵,女人么,一哭二闹三上吊,什么出身也免不了,不必大惊小怪。”
冷腔冷调的话让张怀一怔,讶然望着他,那股气不自禁地涌上来。
“我就是不懂,兄长既然无心,当初为何要应约成婚?就算……就打算大嫂真有什么错处,人都这样了,兄长就连瞧都不愿去瞧一眼?”
裴玄思依旧神色漠然,手上写完一行,提笔到砚里沾墨:“说完了?没别的事,就去吧。”
张怀像迎面挨了一掌,倒吸了口气,目光也冷下来:“罢了,这事兄长自思自量吧。不过,还有句话,我张怀认识的裴玄思,绝不是这样的人!”
脚步声消失在屏风。
裴玄思眼中的沉静也荡然无存,提笔的手越捏越紧,仿佛攥着刀剑,每一下都刺戳砍杀,纸上的字迹早已走了样。
忽然“喀”的一声,那支笔竟从中断成两截。
第14章 红窗影 他的魂被她栓住了
雨势如山崩海啸,头顶是震耳欲聋的响。
依稀竟能听到瓦当被敲打的震颤,屋檐像扛不住这样猛烈地冲击,随时都会坍塌似的。
可一转进里面那条窄窄的通廊,雨声立时就被隔绝在外面,几乎听不到了。
前头不远处还留了盏挑杆灯,薄纱罩内黄莹莹的一团,连转角那点地方都照不甚亮,在这片昏默中,更像是聊胜于无的点缀。
裴玄思有意无意慢了下来,但毕竟只剩下这几步路,很快还是转过廊道,站在了那扇隔间的门前。
既然已经把话都挑明了,也打定主意要叫她拿一生来抵偿那笔血债,可为什么又还心痛?
他也想不明白。
兴许是被张怀那几句话激的,又或者,是自己心里压根儿就没断干净。
沾沾连连,不清不楚,仿佛魂被栓住了,一头绑着自己,一头牵在这里,不由自主就来了。
他从来都是个果决的人,定下的事就绝不犹豫,也不会再有半分转圜的余地,现在这副德性,着实有些好笑。
但好笑,似乎并不始于今晚。
记得当年在京里的日子,他也会在半夜来到她房前。
只不过那会子没有丝毫挂碍,用石子在木牖上砸出轻响,要么干脆攀着窗台去敲,然后藏到暗处。
没多久,她就会推开那扇窗,一边用小手揉着睡眼,一边探出头找寻。
而他,便趁机突然跳出来,迎面做个吓人的鬼脸。
等她花容失色,扁着小嘴要哭了,他却嘻嘻哈哈,再说几句俏皮话,哄得小丫头破涕为笑,再把人抱出来,然后用初学乍练的功夫,拉着她一起翻上房顶,两个人肩并肩坐在檐脊上数星星,晒月亮。
天光泛白的时候,她早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窗门紧闭,没有一丝光亮。
这是理所当然的,来了又有什么意思呢?
也许,今晚真就不该多此一举。
身子已经半转了,脚下却生了根似的,半步挪不动,连带着腿也是僵的,硬是拗不过这个弯儿来。
裴玄思漠着眼愣在那里,潮水般的乱意在胸腔里涌动,一刻不停地冲袭着他磐石坚冰般的心念。
这算是念旧还是心软了?
似乎都有一点,又仿佛都没什么关联,纯粹只是不甘。
究竟为什么,非要走到这一步。
许久,他生生又把身子拧了回来,迤迤地抬起摊开的手掌,贴在门扇上。
这会子人是睡着的,悄悄看一眼,谅她也不会知道。
掌心暗运的内劲轻吐,那扇门向内缓缓打开了缝隙,竟然没有半点干涩的声响。
房内浓墨一样的黑暗,从那道缝隙漫溢出来,顷刻间淹没了他的手。
几乎同时,一声轻咳蓦地里传来。
那声音飞箭般直刺进耳中,他一惊,仓促间收了手上的暗劲儿。
里面又咳了几声,有气无力的,倒像是在幽咽叹息。
他凝起眉,停手没再推,偏头侧着眸,朝那道两指宽的缝隙里望进去。
沉寂的幽暗中,映着对面那排窗透出的微光,才勉强勾勒出陈设的轮廓,但却一眼就便辨出床榻上婀娜的背影。
她蜷着身子,半靠在那里,鼻息哽促,背心还一下下地微微耸动,像是正在低声抽泣。
原来,根本就没睡么?
裴玄思心头纠蹙的一紧,不经意间,尚未收回的手轻轻杵在了门框上。
不曾预料的细响惊破静谧的黑暗。
床榻上柔淡的背影颤了下,回头望过来。
那一瞥仿佛滟滟金粼,又像熠熠星辉,转瞬便穿透了这片昏默。
裴玄思跟那盈盈的眸光一触,下意识地向旁撤了半步。
他没想到自己竟能疏神失手,更没想到会被她知觉,这匆忙一躲就显得尴尬无比。尤其门上的缝隙咧着的那条缝,这会子再去关,便成了欲盖弥彰。
甚至连扭头走了也不成,光想着这份“暗里记挂”的嫌疑落在她心里,就让他受不了。
这么一来,是遮掩不过去了。
他正有种措手不及之感,房内也传出衣衫和被褥磨蹭的窸窣声。
然后是拖曳的脚步和细碎的摇晃,人是一点点挪过来的。
裴玄思蓦然生出一丝慌乱,生恐那扇门会在下一刻被拉开,就这样和她面对面。
脚步声终于到了近处,已经能听到里面虚软无力的喘息。
他也鼻息沉沉,静静地盯着那道门缝。
半晌,门扇上也没有任何响动,一阵咳嗽之后,却传出姜漓低低声音:“郎君……是你么?”
她嗓音干哑,鼻音也颇重,却仍旧温润好听,那种柔婉气仿佛已经刻印在骨子里。
裴玄思松了口气,但又无端有点失望。
人非草木,她也是有脾气的,毕竟之前挑破那一层“伤疤”,现在当面瞧着也是常情,不过反而也给他留了一步余地,不至于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