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时间,姜漓胸中的阴霾一扫而空,说不出的舒畅。
看头发扎得差不多,就叫迎儿先下去,自己对着镜子左右端详,虽然只是素衣淡妆,但与冰肌雪肤、皓齿明眸相配,反而更衬托出种天生丽质的美。
她也觉得满意,起身走出卧房,脸上的欢容已经掩藏不住,在梯廊里深吸了一口气,迈过门槛走进外厅。
裴玄思站在桐油柱边,迎着窗外洒下的阳光,俊美的侧脸愈发显得棱角分明,如琢如磨,手里正拿着根长长的雀翎左右摇晃,引得桌上那只狮子猫扑来窜去的抓个不停。
“郎君。”姜漓心头怦动,在背后甜甜地叫了一声。
那只狮子猫倒像先听到了,立时便抛下眼前舞动的翎羽,扑向她怀中。
她下意识地伸臂去迎,斜刺里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突然伸来,在她眼前硬生生掐住了那猫的后颈。
第7章 绮罗香 想要?求我!
那猫儿吓得缩脖一紧,扭着身子四肢乱舞,想挣却挣挣不开,甚至连扣在颈后的手都抓不着,急得“嗷嗷”直叫。
姜漓只觉那手仿佛也捏住自己的脖子,气息一滞,满心欢喜憧憬都随着笑容僵在了脸上。
很快,那猫儿就停止了反抗,腿脚一抽一抽,异色的双瞳因为恐惧几乎充满了眼眶,正望着她求救。
“别弄伤它了,给我吧。”
她刚伸出手,猫便从擦指而过,让她抱了空,跟着就被那只大手塞进了桌上的竹笼里。
铁销“啪嚓”落扣,将笼门锁闭,吓炸了毛的猫兀自还在瑟瑟发抖。
裴玄思扑了扑手,侧眸斜觑:“给你?怎么,该不会以为这猫是送你的吧?”
冷然带笑的讥讽像把刀,毫不留情地戳破了自圆自编的美梦。
姜漓“嗡”的一阵耳鸣,俏脸瞬间变得苍白如纸,没有了半点血色。
裴玄思回过身,走近一步,俯下头,玩味地看着她被揭穿心思后的窘迫和失落。
“说中了,是不是?”
姜漓低眸木着脸,不由自主地向后退。
就在刚刚,她还是满怀期许走进来的,可现在,她只想逃,躲到别人看不到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裴玄思却没有放过她的意思,继续一步步逼近。
她脚下乱起来,没留神后面路已经到头了,一下子撞在墙上,只震得背心生疼。
下一瞬,他骨节分明的手按到墙上,挡住了她最后的退路。
姜漓痛哼一声,不由也激起了怒气,咬着唇瞪了回去。
那张深印在心里的俊脸近在眼前,竟是一片和颜悦色,独有的男子气息混着锦袍上淡淡的薄荷味儿,让眼底那丝戏谑更显得格外凉薄。
裴玄思嘁声轻笑,几乎挨到鼻息可闻的距离,偏着头左右打量她。
“阿漓,见不到我的日子,很难熬吧?”
姜漓浑身一震,连鬓边的发根都在颤。
若算上之前分别的日子,这是他十年多来第一次如此亲昵的叫自己,尽管期待过无数次,但却从料到他会是在这种情形之下,用这种口气说出来。
她心里针刺似的疼,蓦地里生出一股力气,死命去推挡在身旁的手臂,可还没等使出力气,纤细的手腕就被牢牢扣住。
“想去哪?”
裴玄思眼底的笑意丝毫不减,饶有兴味地倾身俯得更近:“喜欢这猫,就求我,说一句‘想要’,我便把它给你,怎么样?”
姜漓身子不由一僵,还在奋力挣扎的手臂立时虚软了下来,直愣愣地看着他。
眼前这个人是他的结发夫君,也从小到大除父母外最亲近的人。
她倾慕他,爱着他,全心全意,没有一丝保留,要的不过只是简单的夫妻恩爱,或者哪怕只是他能在心里些许念着自己就好。
可他,不光把这点小小的希望扯烂,撕碎,还要把她踩在脚下,毫不留情地折辱……
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裴玄思满意地看着那双美眸中的光暗淡下去,变得散乱无神,又渐渐被涌出的泪水淹没。
“怎么,不想要?那也罢。”
他蹙起眉,无趣似的啧唇摇了摇头,松开手,从桌子拎起装猫的竹笼,头也不回地转身而去。
深青色的袍角消失在门口,很快,脚步声也听不到了。
姜漓胸中空空的,那颗心虚无着落,眼睑却胀得生疼,泪水终于顺着冰凉的脸颊滑下来。
她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提不起一点力气,人顺着墙软倒在地上,把脸埋进膝头里。
“娘子,娘子……”
迎儿在梯廊里叫了两声,就从条门外探进头来,搭眼瞧见自家小主人的模样,登时吓了一跳,慌不迭地奔过来。
“娘子怎么坐在这里,出什么事了?”
她慌手慌脚地去扶她,期初以为是昨天那症状还没好,余光扫见桌上空空的,连竹笼子也不见了,当即就明白过来,咬牙呸了一声:“就这会子工夫,姓裴的居然又欺负你,连猫都拿走了,奴婢就说么,他根本不是好人!”
一边嘴里骂着,一边小心扶她到椅子那坐下。
姜漓怔怔的,脸上茫然没有一丝表情。
迎儿瞧着难受,眼圈儿也红了,噘嘴吸着鼻子拿巾帕给她抹泪:“娘子,你别难过,要是伤了身子可怎么好?唉,这样下去指不定还得遭多少罪,依我说,不如……咱们寻个法子回京里去吧。”
回京城?
父母早已不在了,家也不再是家,回去又能如何?
除非是犯了七出之条,被赶出去,又或者舍却这段姻缘,从此一刀两断。
难道,自己和裴玄思的缘分就只能如此了么?
姜漓漠着眼,轻声叹了口气:“你去,叫人备车。”
这回轮到迎儿一愣,讶然望着她:“娘子现在就要走,这么快?”
“去甘泉寺。”
甘泉寺在颍川西南。
虽说是城外,但因为挨着河运水道,商旅往来不绝,百余年间埠头一带渐渐繁荣起来,方圆里许茶楼酒肆林立,俨然一座市镇。
然而,只是一座山门,几道灰瓦黄墙相隔,寺内却一派清静,禅院里种遍了香花郁树,居然连声蝉鸣都听不到。
召集僧人做午课的钟磬敲过三遍,正殿里便响起靡靡的梵音,悠悠扬扬飘进西边的往生殿。
姜漓先头那遍《地藏经》刚诵完,又就这势头阖眸念起《无量寿经》。
日光融融,从旁边的窄窗透进来,倾洒在她身上。
那张清丽的俏脸已经不见泪痕,但仍然没什么血色,光致致的被这么烘然一映,恍惚像笼上一层超脱尘世的莹色。
约莫一炷香的工夫,经文诵完,她搁下犍槌,从迎儿手里接过香油,在等灯前添满,便愣愣地对着父母的往生牌位出神。
嫁进裴家之后,为了能时常祭奠,她便把父母牌位寄放在这座千年古刹里,由僧人每月初一十五做法事超度,自己则不时带些香火供奉来看一看。
尤其是心绪不佳的时候。
她是家里的独女,母亲早亡之后,父亲也没再续弦,两个人相依为命,就这么清清淡淡的过来了,直到三年前,父亲也因一场重病撒手而去。
临终时,父亲流泪说姜家亏欠裴家太多,嘱咐她不管将来什么情形,丧期一过便如约嫁去裴家。
婚约不是什么秘密,姜漓早就知道,可亏欠裴家这话却是头一次听到。
当时只顾着伤心,她没问其中的内情,也没怎么放在心上,等她进了裴家,面对那些冷眼刁难,父亲的话便又在耳边萦绕。
她再傻也能想出,一切因此而起。
可姜家究竟如何亏欠了裴家?她半点也不知道,父亲已不在了,难道让她亲口去问裴玄思么?
姜漓想不出会是什么结果,但或许也只有这个法子了,不然她和他之间便是个永远解不开的死局。
正在出神之际,背后忽然传来细簇的响动。
那声音很轻,在一片宁寂中听起来极是清晰,像脚步,又像是衣袍的窸窣拂擦声。
第8章 满官花 专业挖墙脚?
姜漓吃了一惊,循声回头,只看到空荡荡的佛堂,除了金身菩萨和层层叠叠的供龛外,什么也没有。
迎儿也吓得直瞪眼,端着胆子走到殿里,里里外外绕了一圈,转回来摇头:“娘子,寻不见人,该不会是……”
她脸色泛白,一副提心吊胆的紧张模样,分明是疑心这超度亡魂的地方不甚太平。
有父母在天之灵护佑,姜漓倒是无所畏惧,但刚才那声响的确怪得出奇,不由让人生疑。
她看迎儿着实有些怕,自己坐了这许久,心绪也静下来了,于是让她拾掇好东西,又在往生牌前拜了几拜,便起身出了殿。
到外面太阳地里一站,迎儿立时长长出了口气,人也活泛起来,心有余悸的抚着胸口。
“好家伙,那一声真吓死我了,莫非这寺里的和尚只顾着要香油钱,做起法事便偷工减料,惹得里面有人不高兴,都生出怨气来了?”
姜漓轻斥了一声,叫她别胡说,随口道:“或许咱们听错了,是耗子偷灯油吃呢。”
转过侧门,来到前殿,远远能看到里面厅堂深阔,佛像一重重的立着,庄严肃穆,正面神台下有名老僧正设坛讲经,其余僧众都坐在蒲团上听讲。
姜漓本来心不在焉,余光轻掠间却瞥见一道气宇轩昂的身影。
是他?
她倏然一惊,刚迈出的步子又退了回来,看廊下偏巧没人,便悄声走过去,倚着在柱边朝殿内偷觑。
人丛里果然有个身着紫色绣纹公服的男子,阖着双眼,在蒲团上正襟危坐。
原来不裴玄思。
姜漓一阵失望,可想想也是,像他那样冷淡不羁的性子,怎么可能会安心坐在佛堂里聆经?
眼前这个人只是身量外形乍看跟他相似,容貌却大相径庭,尤其是脸廓和五官的线条,虽然也算是深刻入理,但却没有一丝沉收内敛的亲和感,淡挑的唇,轻翘的眉,更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飞扬高傲。
她觉得没趣,刚想要走,好巧不巧对方恰恰在这个时候突然睁开眼来,聚合的目光正好迎上她。
姜漓一缩身躲到柱子后面,暗悔自己没来由的犯了这个错,也不知那人究竟看到没有,当下不敢多呆,赶紧拉着迎儿走了。
两人做了贼似的,等出了寺门才停下步子。
迎儿拿手拍着胸脯,眼珠子却亮得神采奕奕:“娘子刚才看清楚了吧?”
“什么?”姜漓没听出她的意思,自顾自地顺着气。
迎儿只道她脸皮儿薄:“不就是殿里那位郎君,当真生得好俊!”
“人家俊不俊跟我有什么相干?”
姜漓不由脸上一红,刚才偷看被人家撞破已经够闹心的,没曾想现在还被这丫头调侃。
“不相干还瞧那么半天?”迎儿不以为然,掩着嘴笑,“那郎君人品样貌都比姓裴的强,看服色八成还是在京里做官的,照奴婢看,跟娘子你也相配得紧,嘻嘻……”
就这么几眼,还瞧出人品来了。
姜漓被误会的有些恼,可又不愿说是因为念着裴玄思才看错,只好寒起脸来训斥:“我如今是什么身份,这玩笑开得么?不过听两句经文而已,哪有别的?再胡说八道,看我不打你!”
迎儿吐吐舌,赶忙住了口。
姜漓倒也不是真生气,就是心神不定,虽说已经跑出来了,可还是没来由的惴惴难安,当下催着她快走。
这里地势陡峭,下山的路格外陡,迎儿怕她恍神失足,一道都搀得小心翼翼。
直到山下,姜漓才松了口气。
家奴牵着车迎过来,她踩着梆盘上去,刚揭开罩帷,没留神发髻在门框上刮了一下,插在鬓间的珠花刚巧被勾落,掉在了车轮旁边。
没等叫迎儿去捡,视线里就闯进一道紫殷殷的人影,俯身弯腰拾起那只珠花,两根瘦长的手指捏着递回面前。
看着对方的面孔,姜漓脑袋登时“嗡”的一响。
只是一会儿的工夫,那人居然也出了寺,而且又在这里遇上,天下会有这么巧的事么?
见她愣愣地不接,那人又往近处递了些,彬彬有礼道:“这位娘子的东西,请收好。”
语声温然如磬,正儿八经的京中雅音,还真让迎儿那丫头猜着了。
姜漓回过神,接了珠花,人半蹲在车上很别扭地还礼:“多谢公子。”
“无妨,举手之劳而已。”
那人目光深沉,虽然微笑着,眼底却看不出情绪,只是在她身上打量。
姜漓被瞧得浑身不自在,更没想到自己一时兴起的举动,竟会惹出这么多事来,尴尬颔首轻点,闷头钻进车里。
车轮转动,轧着两道印痕滚滚远去。
那人勾勾手指,招来一名劲装结束的汉子,低声吩咐:“去查一查,这女人是谁家的。”
马车转过巷口,身着紫色公服的背影也消失在人群中。
张怀的眉头反而拧得更紧,“呸”的吐出嘴里嚼了半天的鸡腿骨,从窗前扭回身,端起面前的酒碗一饮而尽,然后随手丢开。
酒碗在桌案上,砸出“砰”的一声响。
座间几个本来醉眼醺醺的卫士同时神色一振,手按在腰间的刀柄上,齐刷刷地正色望过来。
“有京里的点子,传令各营各寨,打起十二分精神,千万别给都尉大人捅娄子。”
众人互望了一眼,领命起身。
张怀等他们各自散去,把酒钱拍在桌案上,身子向后弹起,直接翻出窗外,跨上马背飞奔而去。
……
日头偏斜,天边现出一抹霞色。
城门楼向西的一排窗都开着,渐渐浓郁的金色映满了整间内室,也映上裴玄思棱角分明的脸。
偌大的厅堂里没有任何陈设,他盘膝坐在厅心,面色静如止水,仿佛神游物外,世间的一切都已抛诸在外。
张怀急匆匆推门进来的时候,搭眼就瞧见搁在他身旁的竹笼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