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头那只狮子猫静静地蹲在里面,仰头望着他,好奇中又带着戒备。
张怀轻悄悄地走过去,等在一边没出声。
半晌,裴玄思双臂展开,交错轮转,然后两手又沉回丹田处,缓缓吐出一口气,头顶冒起淡如青烟的白雾。
他睁开眼,见张怀蹲在一旁,饶有兴味瞧着笼子里猫。
“怎么,你喜欢?”他狭起眸,淡淡的打了腔。
张怀一愣,讪讪地挠头笑道:“哪有,我看个稀罕罢了。”
说着,又一脸奇怪地看他:“兄长,这猫不是你从京里带来给大嫂的么?怎么又放在这,莫非是不合大嫂的意?”
裴玄思的目光也微微下移,垂向身边。
那猫一和他对视,便浑身打了个颤,背上的毛半炸不炸的支楞起来,瞪着那双圆溜溜的眼珠子,惊恐无措地向后退。
他冷冷地瞧着,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姜漓清丽无伦的面容,当他狠心折辱她的时候,那张小脸上的表情远比这只猫要精彩百倍。
他无比享受这种快感,但当真将这只猫拎出来,忽然又觉得无所适从,甚至都不知道该放在哪里。
见他默声不语,张怀隐约也猜到了点,抽了抽鼻子,咂嘴问:“兄长莫怪我多嘴,大嫂从小跟你青梅竹马,官宦人家一等一的好出身,人又是天仙下凡似的容貌,脾气性子也好的没半点说道,啧,我真不明白,你究竟嫌弃她什么?”
他一脸认真,言下之意,若换成别人娶到这样的妻子,定然会当成十世修来的福报,就算不宠上天去,这辈子也绝不让她受一丁点委屈。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裴玄思捋着袍袖,眼底似笑非笑。
这便是不高兴了,张怀常年在身边,最清楚他的脾气,当即收了探究的心思,正色禀报:“薛绍廷那厮到颍川来了,我在南津渡口亲眼看到的,身边还带了不少眼线。”
裴玄思没抬眼,似有若无的“呵”了一声:“来得倒快,可惜早就猜到了。”
“可不,想抓咱们颍川军府治下的把柄,就算他鸡蛋里挑骨头,也别想得逞。”
张怀也跟着笑了两声,转而又皱起眉:“不过兄长也得留心防范着,这厮仗着国公的家世,做着北府禁军统领,还自幼在太子身边伴读,势力非同寻常,要是真有心对付咱们,只怕……”
他说到半截,见裴玄思站起身,走向窗边,于是也跟了过去。
外面暮色如潮,大片大片的云像海水一般漫过天际,流向红日半沉的地方。
裴玄思迎着漫天霞光抻了抻臂膀,仿佛一切都了然于胸。
“国公世子,太子伴读,也不过就是一条会叫的‘狗’而已,这辈子就栓死在主人身边了,好一起好,死一起死,半点转圜的余地都没有。”
他顿了顿,唇角微扬:“咱们不一样,区区两千人,一个半月就平定了三镇兵变,全天下六百多军府,只怕再找不出第二个来,谁看着都眼热,所以咱们要待价而沽,不用急。”
“兄长说得是。”张怀听得连连点头,又问,“薛绍廷那边……”
“在咱们地界上,怕个什么?他愿意藏着隐着,咱们就静静地瞧,什么时候耐不住,找上门来了,再好好招呼他。”
裴玄思半垂眸,好整以暇地搓捏着指掌间的筋骨:“还有什么?”
“呃……”
张怀暗觑他神色,犹豫了下,才道:“其他倒没什么,就是……大嫂今日去甘泉寺祭拜,不巧也被那厮见到了,还帮忙……嗯,捡了珠花来着。”
话音未落,就听到一声骨节挤捏的爆响。
裴玄思猛地转头瞪过来,映着夕阳的双眸一片血色浸染。
第9章 思美人 爱是一道光
从傍晚,天边烧尽最后一抹红霞,到夜色冥冥,星月浮沉,再到晨光泛起,城楼上传来时紧时慢的钟声……
河边那座最高的红楼里灯火始终没见熄灭。
翠阁内胡乐悠扬,甜腻的胭脂气和葡萄酒的醇香,混杂出一种别样淫靡的味道。
薛劭廷侧躺在宽大的波斯绒毯上,一手支着后脑,一手托着琉璃盏,衣袍旁若无人的敞开着。
几名胡姬赤脚绕在他周围,灵蛇般媚然扭动腰肢,胯间光熠闪闪的流苏窄裙摇曳拂撩,仿佛在诱人往更深处窥瞥。
尽管使出了浑身解数卖弄风情,他却始终淡着眼,像意兴索然,又像神游在外,半晌眉头一皱,“啪”的将手里的酒盏摔了个粉碎。
几个女子吓了一跳,嘴里叽里咕噜说着胡语谢罪,慌不迭地都退了下去。
“公子息怒,息怒。”
外面的酒肆掌柜也匆匆进来呵腰打躬,又苦着脸摊手:“这一宿换了上百个,小的把全城都找遍了,实在是没有能让公子称心满意的……”
躺在地上人斜瞟过眼来:“合着颍川城连个像样的舞姬都没有,听这意思,倒是我难为你了?”
“不敢,不敢,这……小人再去找,再去找。”
那掌柜慌忙低了头,腰塌的更低,正要转身,就见对方厌弃地一挥手:“罢了,滚吧!”
掌柜的如蒙大赦,唯唯诺诺地刚退出去,一个劲装汉子就闪身走了进来,反手将门关闭,快步上前跪地俯近,低声道:“禀主人,查到了,那小娘子就是裴玄思的婆娘。”
薛劭廷睁眼一怔,“噌”的坐了起来,眇着眼像听到天底下最难以置信的奇闻。
“什么,他?一个小小的四品折冲都尉,能娶到这样国色天香的美人?不会弄错吧。”
“错不了,小的打探的清清楚楚,那小娘子是御史中丞姜云瀚的独生女,从小就跟裴家订了娃娃亲,差不多一年前才嫁到颍川城来的。”
“哦,怪不得她也京里口音,期初我还纳闷,嗯,这就说得通了,只不过……”
薛劭廷捋着眉梢颔首,跟着又撇唇摇头:“这姓姜的老儿不简单啊,朝堂上张牙舞爪,谁的帐也不买,家里有个天仙似的闺女倒捂得结实,竟然连我都不知道,唉,便宜了那姓裴的。昨天看那小娘子郁郁寡欢的,连个笑脸都没有,咝……别是那小子身在福中不知福吧?”
报信的汉子一直暗觑他脸色,这时探着口风道:“主人的意思,是不是……”
半句话还含在嘴里没问出口,薛劭廷已经一跃而起,神采奕奕的脸上看不出一丝酒色宿醉的颓靡。
“走吧。”
“去折冲府找裴玄思?”
“笑话,既然事都知道了,还客气个什么?听说裴家老太君还在,备上礼物,随我去见见。”
晨钟敲响不久,天就得显亮了,没多大一会儿,日头已经爬得老高。
内堂阁间的窗子不大,日光倾洒,只晒了个半阴半阳。
墙角的暗处,那只狮子猫还蜷着尾巴酣睡未醒,另一头长案却完全沐浴在天光下,洁白的茶盏像遁了形,只能看出氤氲飘起的热气。
裴玄思坐在案后的圈椅上,双眸迎着逐渐焦灼的天光,百无聊赖似的拿指尖在长案上一下下点着,“喀、喀”的敲出有规律的碎响。
半晌,他从那片刺目的光晕中端起茶抿了半口,搁下手,又开始在指间一圈一圈撵着瓷盏轻转。
外面通廊里响起急促地脚步声,转眼就到近处,他没回头,把玩的手却停了下来。
“兄长!”
张怀直接推门闯进来,两步走到跟前:“兄长猜得不错,薛劭廷那厮离了明月楼,没往这里来,直接去了仓桥巷……你府上!”
话音刚落,就听到一声细碎的轻响。
裴玄思枯着眉头,目光垂向收紧的手,那只白瓷茶盏上果然现出几道发丝般纤细的裂纹。
他随手撂在一边,那茶盏落在长案上的瞬间就四分五裂,里面剩的大半盏水“呼”的溢出来,淌满了半条案子,又顺着边沿儿往下滴。
“兄长?”
张怀从没见他生这样的暗气,居然拿死物泄愤,脸上不自禁地抽了两下。
“好啊,去得好。”
裴玄思还是清淡的语调,声音却干得发涩:“看来,我是得好生招待这位左武卫大将军了。”
听说有客上门拜望时,裴老太君刚就着豆浆吃下两大个焦圈。
怔了下神,赶紧擦净手接过名帖来看。
“英国公世子,执掌东宫六率,左武卫大将军,薛劭廷。”
读到这里,声音已然有些颤:“早年在京里,老身也曾见过几面国公府的人,可夫君与薛老公爷没什么深交,如今更是身份有别,人家怎么会……你可问清了么?”
对面老家院呵腰应道:“问清了,的确是薛家世子,身上还有宫里的鱼牌呢,老奴估摸着兴许是和公子在京城里有过交情,光礼物就带了满满两大车,这会子就在前厅坐着呢。”
“那还愣着做什么?快请啊!”
裴老太君着急地连连挥手,怕沾了油的嘴没擦干净,漱完口拿帕子抹了几遍,然后吩咐婢女重新梳头换衣。
这边整饬好坐下,外头就传话说人到了。
她正要迎出去,头束玉冠,一身紫色锦袍的人就抢先走进来,倾身抱拳行礼。
国公世子何等的尊贵,居然屈尊莅临,还自降身份拜望一个四品折冲都尉家的长辈女眷,可以说是天大的礼遇了。
裴老太君受宠若惊,又见他身形和自己孙子很有几分相似,相貌也是同样的俊朗不凡,心里更是喜欢,当下赶紧还了礼,请进厅里上坐。
寒暄过几句,裴老太君瞥了眼院子里那几箱子拜礼,眉开眼笑地刚叫了声“世子”,就被薛劭廷接口拦住。
“我与令孙在京城一见如故,向来以平辈论交,老太君便是长辈,大可不必这么叫,不如就以表字称呼好了。”
被人如此抬高,裴老太君心下暗喜,面上却不敢占便宜:“承蒙世子看重,老身可万万不敢僭越,唉……世子如不见怪,老身索性就叫声将军吧。”
面子既然给足了,薛劭廷便没再继续谦逊,笑容微敛:“其实今日我来,一是拜望老太君,第二么,还有小事,想请老太君帮忙。”
裴老太君也经过场面的人,猜得出他来意不会那么简单,可为了自家孙子的功名前程,什么都在所不惜,于是笑容可掬道:“凭我一个快入土的老婆子,有什么能耐?世子有话尽可直说,老身只要力所能及,便绝不推辞。”
“好,那我便唐突了。”
薛劭廷点点头,正色道:“据我看来,裴都尉不论武艺、韬略、品性,都是万里挑一的,在京中时少有,人才难得,就连太子都动了调他改任东宫六率的念头,可我说了几次,他总是犹豫不决,到现在也没个准信儿,兴许还是留恋颍川,又怕不得重用,其实多虑了,东宫六率是太子属下,以后便是天子亲卫,封妻荫子不在话下,还望老太君能劝他及早决定,我也好向太子殿下复命。”
裴老太君没料到竟是这话,早听得心花怒放,原来人家找上门来,冲得是“人才难得”这四个字。
她一边感叹自家孙子出类拔萃的本事,一边又暗暗埋怨他不通世故,调任东宫的机会何等难得?别人用尽手段都望不见台阶,他倒好,送到眼前居然还不肯接。
她也闹不清是什么缘由,但说不定就跟姜漓有关。
为了那个贱丫头,连前程都不顾了,这不真要气死人?
她压下心头蹭蹭冒起的那股火,歉声道:“不瞒将军,那孩子从小便是个犟脾气,若有不恭之处,还望将军千万莫要见怪,也请在太子殿下面前多多美言。等他回来,老身定会重重责骂,不尊王命,那还了得?”
“老太君深明大义,我这里多谢了。”
薛劭廷假装一副如释重负的模样,唇角勾起不易察觉的笑。
顿了顿,像恍然想起了要紧事似的:“哦,对了,当初在京里听说裴兄早已婚配,我这趟来也给嫂夫人略备了几样东西,小小礼物,不成敬意,只是来得冒昧,也不好拜见,回头就由老太君转赠吧。”
一番思虑周到,彬彬有礼的话说出来,裴老太君脸上竟没生出一丝欢喜,反而还不经意地皱了下眉。
她眸子在眼眶里转了转,呵声笑道:“这话言重了,又不是金枝玉叶,哪有什么不好拜见的。不瞒将军,那丫头粗手笨脚的,登不得大雅之堂,唯独茶艺这项还算有两分出挑,这会子尚早,就请将军先到前院品茗。”
身旁的老家院听出不对味,压声劝道:“老太君,公子不在,让少夫人见外客,怕不妥吧?”
“什么不妥?思儿不在,叫她来支应还委屈了么?”她眼一横,半点不容推脱,“去传话,让她立刻备茶,等午间摆宴的时候也一块过来,为薛将军接风洗尘。”
第10章 桃花水 标准危笑
恍神之际,刺眼的阳光斜过檐头,猛地晒到脸上。
姜漓回过身,抬手在额前遮了遮,才瞧见那老家院已经转进对面的月洞门走远了。
旁边庑房里一阵“叮叮当当”的杂响,迎儿先抱了个瓷茶碾走出来。
“啧,大清早的偏要品茶,真亏能想得出。”
她一脸不耐烦地嘟囔着,走到自家主人身边,瞥眼盯着身后,凑近小心翼翼道:“我老觉着这事情怪怪的,好像有点不对劲啊。”
“哪里不对?”姜漓语声漠漠,拿手轻拂碾上沾染的灰尘。
“娘子没觉出来?当年你读〈女孝经〉的时候,我在一旁听,分明记得上面说‘男女有别,远嫌避疑’,连送自家兄弟都不能轻易过了门槛,怎么能随随便便叫你见外人呢?真不知那裴家老婆子安得什么心思。”
可不是么,女子避嫌是规矩,断然没有随意见外客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