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变暗了,院里院外都在掌灯,但仍有家仆大箱小笼的陆续搬东西进出。
预备进京时,已经遣人来打了前站,大宗行李也是提早先运来的,照理不该这会子还没收拾利索。
她暗自奇怪,刚顺着回廊穿过前院,就被等在门房那的迎儿拦住。
那丫头两眼肿得跟桃似的,显然才哭过不久,到现在还是一副委屈样儿,却又不说话,直等把她拉进隔壁园子里,才恨恨地开口:“娘子,我忍不下这口气了!”
“怎么了?你别急,慢慢说。”
姜漓看她脸胀得通红,泪珠子止不住地又往外滚,知道事情出得不小,自己的心也悬起来。
“娘子没瞧出来?中院叫人家给占啦,还……还把咱们的东西都丢在紧西头的偏院,说今后那才是娘子住的地方,我去理论,还没等张嘴说话就被轰了出来。哼,这算什么官宦人家,简直就是一伙强贼!”
迎儿咬牙切齿,恨得牙痒痒。
姜漓闻言一愣,莫名其妙却反而吁了口气。
原来只是争个住处,在她眼里,已经算不上什么牵动心神的大事。
如今能叫她觉出痛来的,或许也就只有裴玄思的话了。
不过,居然有人敢明目张胆把中院占了,应该不会那么简单。
姜漓想起刚才那些还在忙活的家奴,漠着眼问:“知道是谁么?”
本来以为自己不在乎,可一开口,声音却是哑的,心口也憋得发闷。
“说是裴老婆子的本家侄孙女,姓刘,后晌才到的,娘子是没瞧见那副惹人厌的样儿,要不是狗仗人势,能有这么大的胆子?”
迎儿气哼哼地直跺脚,见自家小主子面色恍惚,赶忙抹了两把泪,扶住她:“娘子小心别气伤了身子,都是姓裴的无情无义,咱们又没错,既然撕破了脸,大不了一刀两断,难道还稀罕留在这里,瞧他们的脸色受气么?”
撕破脸?
倒也没错,这般故意找个人来,堂而皇之的塞进中院,把她撅到一边,就是摆明了连脸面上也不再当她是裴家的孙媳妇。
想想当初,自己是一身大衫翠袄,凤冠霞帔,坐着金玉流苏,五彩盘绣的花轿,从中门进的裴家,现在却被弃如敝履,丢到犄角旮旯的地方。
这样的日子,还有什么意思呢?
姜漓不是没有气性的人,可她不甘心。
从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到离别十年,牵肠挂肚,再到颍川重逢,如约成婚……
过往所有的真情付出,能在一念之间就轻易撇下了么?
她愣了许久,那颗心好像压着块大石,坠得人提不上气来,干哑着嗓子道:“我累了,想歇一歇。”
见她不置可否,迎儿不禁失望地撇起嘴,可也瞧出她那份难受,只好叹了口气,扶着她从园子角落的小门回到宅邸最西边的偏院。
这里原来是裴府的书斋,姜漓不知来过多少次,记忆留滞在那时节红墙回绕,翠竹丛排的清雅景致中。
尤其站在小楼上远眺,可以饱览大半座京城的繁华盛况。
如今眼前的景象,让她蓦然生疏。
蔓藤盘部的墙残破不堪,杂草内外都冒了头,院门还在,但已经斑驳的看不出本来的颜色,上头的铜环早锈穿了,只剩半截摇摇欲坠地挂在那儿。
甫一推门,扑面就是满鼻泥腥和沉秽,荒草淹没了路径,石桌坍成一地瓦砾,对面那座小楼更是一派枯朽的模样,活脱脱像是处山野鬼宅。
之前那两个丫头也不在了,不用问也知道是拨去新主子那里伺候。
这么瞧来,便是任由她自生自灭的意思。
“娘子稍等,我再去拾掇拾掇。”迎儿搁下这句话,急急忙忙奔上楼去。
姜漓走到唯一还立在那里的石凳前,拂去上面积存的泥灰,坐下来,自然而然地仰头向上望。
这里原先还搭着凉棚,上面牵藤引蔓,遮阴避凉,除了凛凛寒冬,无论何时累累垂花都开得明艳鲜丽。
但最忘不了的,还是趁着没人,在这里和裴玄思玩拜堂成亲的游戏。
她顶一幅红帕,他插一朵簪花。
扯条披帛,中间胡乱扎一扎就算牵红。
两头扯起来,学着样走到过去,对空拜了天地、高堂,然后憋不住笑嘻嘻地对桌坐下。
互相夹一块从灶房偷来的肉,塞在对方嘴里,拿新剖的葫芦吃过米酒,再互相剪下一缕头发,笨手笨脚地拿红线系在一起。
这时候,不等她把结好的发收进荷包,他就一脸坏笑,硬要拉她去“洞房花烛”。
她红着脸害怕起来,死活不肯答应。
他便作势用强,半真半假追得她满院子飞逃,哭喊声引来了裴父裴母。
结果,他自然不出意料地被竹片打了一顿屁股。
……
姜漓忍不住笑出了声,唇角刚刚弯起,便又坠沉下去,鼻中一酸,泪水就溢出眼眶,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时光匆匆,过眼如梦。
再回首,却已不见当年明月,春风少年。
暮色四合,小楼上下也亮起了烛火。
迎儿已经收拾停当,提着灯出来接她。
姜漓怕她瞧见,不着痕迹地悄悄抹了泪,回身时俏脸已沉静如水。
两人刚走上台阶,院墙外忽然响起乱哄哄的脚步声。
一只毛绒绒的白影从半开的门间冲进来,很快奔到了眼前,“喵呜、喵呜”的叫着。
姜漓见是那只狮子猫,胸中便升起一股暖意,又看它受了惊吓似的,赶忙抱起来搂在怀里。
“咦,这小东西什么时候溜出去的?我倒没留意。”
迎儿还自言自语地纳闷,就听到一声稚音未脱的叫喊:“好一只臭猫,还往哪儿跑,你们都机灵些,谁先抓住了我有赏!”
话音未落,十几名家奴婢女挑着灯破门而入,中间还拥着一个身穿绿裙,头束双丫鬟的少女。
迎儿立时窜起火来,凑到耳边忿忿道:“就是她!占了咱们院子,还敢找上门来!”
姜漓也不由蹙起眉。
才刚进府,便这么大大咧咧的吆喝人,简直跟在自家院里一样,还真是头回见识。
如今这状况,她倒不怕谁来找麻烦,只是心累,半点也不愿和这些人无谓纠缠。
反倒是那猫儿,一到她身边就有恃无恐似的,这时正在怀里“嗬嗬”的低吼,支楞着两只耳朵,朝那群闯进来的人瞪眼呲牙。
姜漓轻抚着它绒软的后背以示安慰,就站在台阶上,静静地看那少女落在猫身上的目光移向自己,眼中泛起惊艳难掩的诧异。
“你是……表嫂?”
被身边的仆婢提醒,那少女才回过神,却没依规矩正式见礼,只合拢着手,微微曲了下膝。
姜漓索性也依着身份坦然受了拜见,颔首回了个淡淡的笑:“刘家妹妹不必多礼。”
这称谓乍听上去也算热络,可再一品却又显得不亲不疏,不冷不热,分明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意思。
那少女掩着脸上的不悦,双手提着裙摆上了台阶,笑吟吟地走近:“就说么,表嫂果然还记得我,毕竟咱们小时候一道玩过的。”
对方居然套起亲近来,倒让姜漓略觉意外,不免回想起当年,似乎还真在裴府遇到过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女孩子,但也只是匆匆一面,之后再没有见过。
这种谈不上相识的情面,如今就没什么要紧。
她假装回思不出似的摇了摇头:“日子太长了,我这一时还真想不起来,不知刘家妹妹的闺名……”
那少女的脸色登时变了,挂在唇角的笑意也冷下来:“我叫攸宁,表嫂这回可千万记着了。”
她鼻中似有似无的低哼,语声口气也不再端着温婉的样儿,左右四下里打量:“哎呀,破成这样叫人可这么住?”
她一脸嫌恶的眉头大皱,转回头又愧疚不安似的望向姜漓:“我刚来不懂规矩,自己也不敢做主,是照着伯祖母的吩咐,才住到中院去的,却连累表嫂搬来这种地方……表嫂你不会怪我吧?”
这副占了便宜还当面炫耀的嘴脸,让迎儿当即就憋不住了,刚要回嘴,却被自家小主人暗中扯了下。
“刘家妹妹多虑了,你一路远来不易,老太君要如何安排就如何安排,不必客气。”
姜漓随和地淡然一笑,全无介怀:“这院子其实好得很,当年我跟你表兄最爱到这里玩,在颍川那会就老想着什么时候能回来瞧瞧,如今也算得偿心愿了。”
刘攸宁没从她神色间瞧出半点期待中的伤痛和失落,甚至连一丝被嘲弄的窘迫都看不到。
那张精致绝丽的脸云淡风轻,洒脱随性的模样,竟像是画中不食人间烟火的瑶台仙子。
她不由自惭形秽,暗暗品咂着那句“我跟你表兄最爱到这里玩”,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眼珠转了转,又落在那只狮子猫身上。
“表嫂不见怪,我就放心了,刚才在中院瞧见这猫,觉得稀罕才追过来,既然是表嫂的,不知能可能宽心借我抱几日么?”
姜漓从一开始就发觉她目光总往自己怀里偷瞄,早料到会有这话,又在猫身上抚了抚,便落落大方地递过去:“小事而已,既然喜欢,只管抱去玩便是。”
刘攸宁眼底泛起得意,刚接过手,那猫忽然炸开毛,“嗷”的一声,扬起爪子迎面抓了过去。
她吓了一跳,慌忙撤身向后躲,一脚踩空,整个人当即滚下台阶。
第17章 一捻红 趁早一刀两断
烛影摇曳。
向上拔高的火苗映在刘攸宁哭哭啼啼的脸上,下颌边三道新鲜的爪痕仿佛也跟着陡然拉长,蓦地里显得异常刺眼。
一旁的婢女拿镊子夹着棉絮,蘸了调好的金创膏,刚在伤处点了下,便引得她针扎似的喊起疼来。
“吵什么!”
这模样连靠在罗汉床上念佛的裴老太君也瞧着心烦:“上点药而已,大呼小叫的,将来怎么做裴家的媳妇?”
刘攸宁吓得人一缩,赶紧闭了嘴,低低地吞声抽噎。
厅内一片沉寂,几双眼睛都怯怯地望着裴老太君那张苍老的脸。
没片刻,怒色已经在密布的皱纹间沉得发冷,她鼻中逼出一声长哼,把盘在手里的菩提子念珠往案几上“啪”的一撂,嘶声道:“来人!传我的话,即刻把那贱人赶出府去!”
最后那个字吼出的同时,厅门也应声被推开。
一道轩昂挺拔的身影立在那里。
公服未解,腰悬长剑,展开的双臂扶在门扇上,几乎把背后浓黑的夜幕都遮住了,眉间轻蹙的阴郁,将清癯俊朗的面容衬托出一种别样冷漠的美。
刘攸宁只望了一眼,就震惊不已,凭着儿时的记忆,立时便认出是谁,赶忙起身盈盈行礼:“攸宁拜见表兄。”
裴玄思双眸静如深潭,像是没瞧见这个人,踩着麂皮长靴跨过门槛,走到罗汉床前。
“祖母刚才说要把谁赶出府去?”
裴老太君本来就在火头上,现在瞧自家孙子这副顶嘴的阴沉劲儿,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瞪着他怒道:“怎么?那贱人故意让猫抓伤攸宁的脸,你瞧瞧,都破相了,如此用心歹毒,难道还不该赶出去!”
中气十足的骂声震得人心颤。
这时候裴玄思已经踱到柱边那张椅子前,撩着袍摆一抖,迤迤然坐下来,跟罗汉床不近不远的隔着。
“您老这是怎么了?动手的是猫,跟人较什么劲,要真说起来,这带毛畜生还是孙儿亲手领回来的呢,干脆连我也别回来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想活活气死我这把老骨头!”
裴老太君铁青着脸,把案几拍得“啪啪”直响。
刘攸宁在旁察言观色,这时瞅见空,赶忙一副腿脚受伤不便的样子走上前,跪在两人中间。
“伯祖母、表兄息怒,今日都是攸宁的错,单只去拜见就好了,还……还非要借那只猫来抱,却不知表嫂她心里难过,不愿见人,结果惹出这乱子来……求伯祖母和表兄千万莫再生气了。”
她泣声打着圆场,把错往自己身上揽,却又点明是姜漓心绪不好,暗指其故意为难,借机拿她出气。
堪堪几句话,人情、事理居然都占全了,
刘攸宁满心以为自己这般识大体,两边听了定然都顺耳,尤其是表兄这边,见她如此乖巧明理,必然会当场另眼相看。
她满怀期待,仰起头时还刻意让泪珠在眼睛里打转,又拿手背在侧脸虚挡,半遮半掩着那三道爪痕,楚楚可怜中又暗蕴着几分风情。
裴玄思目光微移,竟然真的落在她脸上。
刘攸宁一阵心跳紧促,激动不已。
但下一瞬却发现,那双微狭的眸中没有丝毫设想中的温然嘉许,甚至瞧不出冷热,淡的就像在看一件碍眼无聊的东西。
“你,出去。”
刘攸宁不由一怔,讶然望着他。
“没听到么?出去。”
裴玄思微蹙的眉一凝,话里透着不耐,神情间那股子冷意更让人不寒而栗。
这副骇人的模样,吓得刘攸宁立时就塌了身子,不敢再去瞧一眼。
她满肚子委屈,可又不知该怎么好,只好低着头惴惴地瞥向罗汉床那边求助。
裴老太君怒气半点没消,正半阖着眼,靠在床栏上“呼呼”喘着粗气,压根儿就没瞧过她,这时候也烦躁把手一挥:“走,走,走!都给我滚出去!”
刘攸宁脸色彻底沉了下去,失望的眼中泛起恨色,但又不敢不听话,只好不情不愿地跟那些家奴婢女一同退了出去。
大门重新掩闭,厅内一片死寂,只下那默声不语,却暗中较劲的祖孙两人。
裴玄思从旁边的方几上端起茶盏,揭开盖子抿了一口,随即厌弃地乜了下眼,随手又搁回去。
“明日还有好些要紧军务,你老若没什么话吩咐,孙儿便告退了。”
作势起身之际,就听到怒声怒气地讥讽:“吩咐?人长大了,翅膀硬了,哪还用得着我这老婆子说三道四?哼,什么奉亲至孝,都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