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骨——花月鹄
时间:2021-11-24 00:36:08

  裴玄思直起的腰身又靠回椅背上:“你老莫说气话,很多事情都是您替孙儿安排好了的,别人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他没明说,可话里指的是什么却已经昭然若揭。
  裴老太君“呼”的坐起身:“少拐着弯儿气我这老婆子,不这么着,你要把姜家那小贱人留到何时?”
  “所以呢?”裴玄思低眸捋着袖口,撇唇轻呵,“你老就苦心张罗着,给亲孙儿安排下这么个人?”
  “攸宁怎么了?论容貌、人品、家世,哪条不是一等一的?尤其比那姓姜的小贱人强!你这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怕是连我这个祖母都不放在眼里了吧?”
  裴老太君越说越怒,咬牙瞪着眼前这个全然不知她苦心的不肖子孙:“那天不是把话都跟那贱人挑明了么,还容她缠着你做什么?优柔寡断,拖泥带水,还像个裴家的男人么!你要是盼我这老婆子能多活几年,就趁现在跟那贱人一刀两断,从此再无瓜葛。至于攸宁,娶了也好,收在偏房也罢,随你的便,我不过问。”
  这下子是把肚里的话一口气全摊明了。
  裴老太君长吁了一声,顶在喉咙里那口气才慢慢舒开,双眼一直觑着自家孙子的反应。
  坐在椅中的裴玄思始终默声不语,捏着绯红的袖口一寸寸地捋着,仿佛那上面有永远抚不平的褶,又好像是无意之举,纯粹只为宣泄积聚在心头的烦郁。
  “怎么哑巴啦?好,不吭声,我就当你应承了,这事就这么定下来。”
  裴老太君“哼”了一声,脸上的皱纹刚随着得意的笑绽开,裴玄思便袍袖一抖,从椅子上长身而起,依着问安告退的规矩行礼。
  “夜深了,你老还是早点安歇,别熬坏了身子。哦,差点忘了件事,京里天干物燥,易伤肝脾,你老当年就有这个症候,如今上了年岁,就更不可大意,孙儿刚入京履职,一时也脱不开身朝夕侍奉,不如这样吧,找个时候还是送你老回颍川去,那边安生,水土也滋润,正好清静颐养。”
  话音落尽,人已经到了门口,拉开厅门,撩袍跨出去,顺手一关,将追身而来的斥骂都阻隔在里面。
  夜风幽凉,不知何时起了雾,蒙蒙地笼罩庭院。
  站在廊檐下,斜斜地向上望。
  天空是深沉的灰,几点离散的星暗得几不可见,连那弯残月也被雾气侵染的不再皎洁,只剩几缕断续的白影,却不知在坚守什么。兀自不肯沉落在深渊般的夜幕中。
  裴玄思伫立片刻,负手走出院子。
  刚转进夹道,隐约间一声清越的铮音传来,在左右两壁间激荡出钟磬般澄净空灵回响。
  那是琴声。
  他蓦然驻足,循声向上望。
  墙外那座小楼也随着雾气浑染在天地间,但其中却有一团黄莹莹的灯火,星辰般孤悬在这片浓沉的混沌中。
  琴声悠然飘落,恬淡清绝,如泣如诉。
  裴玄思入定似的地听着,怔怔出神……
  天光渐亮时,雾也散了。
  薄纱灯罩里的蜡烛才燃尽不久,淡淡的烟火味儿就被清凉的风吹散。
  案头横搁的古琴上,绷断的宫弦毫无生气地搭在琴腰处。
  绕梁的琴声刚刚也在洋若江海的高处戛然而止。
  那只毫无素白的手还顿在半空里轻颤,食指前端一道半寸长的伤口格外显眼,细密的血珠正往外渗,在指尖聚成豆大的一滴,终于坠落在琴面上。
  姜漓浑然不觉得疼,木着脸愣了许久,才把手指含在口中轻吮,盈盈站起身,走到窗前凝望。
  日头渐渐爬高,院子里残破的景象也比昨晚更增添了几分荒凉。
  离窗口不愿有棵疯长的野树,虽然高大,却已经枯败,枝杈间没有一片叶子,倒也没遮蔽视线,就连对面院墙外的夹道都能看个大概。
  “娘子,你一夜没睡,先吃碗粥,好生歇歇吧。”
  迎儿端着托盘进来,把粥碗放在桌上,双眼也红红的,显然这一夜也没踏实歇过片刻。
  姜漓半点胃口也没有,刚想说“放着吧”,又觉拂她的意不好,迤迤地回过头,搭眼便瞧见靠在外面梯栏上东西,正是装螭虎扣带的长漆盒。
  “怎么把它放在那里?”她诧异问。
  “哦,我拾掇的时候,有些大件的搁不下,就寻思塞到别处去。”
  话说得轻巧,姜漓却知道是言不由衷,迎儿这丫头现在恨透了裴玄思,当然不愿把他的东西往一块收拾。
  她叹口气,正要吩咐还像原来那般放着,眼角余光忽然瞥见院墙外有一道轩昂的身影。
 
 
第18章 二色莲   你比得了么?
  那身影看似闲庭信步,却走得极快,浮光轻掠般转瞬就到了夹道的尽头。
  等姜漓奔到窗前,探出头望时,只看到那公服绯红的背影穿过随墙门,一晃就消失不见了。
  这条夹道仅仅连着后寝和偏门,他断乎不会此时才从外面回府,昨晚也不大可能歇在裴老太君那里。
  难道,他是特意来的?
  又或者,整夜都没有离开过……
  姜漓心跳如鼓,耳边一片“嗡”声,那抹绯红在脑中萦绕不散,可眼前却只有空空荡荡的高墙窄道。
  “咦,娘子怎么了?”
  迎儿拎着热汤进来,见她石铸似的又站在窗前,目光怔滞,还以为又犯了什么伤情的心事,慌忙搁下了桶,上前扶住她。
  姜漓醒过神,没把话跟她明说,淡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时还念念不舍地回望了一眼。
  走到桌前坐下,接过迎儿递来的热棉巾温手,刚捂上就疼得浑身一紧。
  “哎呀,这么长的血口子。”
  迎儿瞧着她食指上兀自未干的伤口,把手巾都染上了血渍,又瞥见那把琴上的断弦,便知道缘由了,赶忙转身去取药,嘴里忍不住嘟囔着:“唉……你说说,这到底是何苦?”
  何苦?
  姜漓也想知道,如此放不开,舍不下,究竟是为了什么?
  或许真的太傻,但有时候,人就是这么傻,宁愿为了一个渺茫的期盼等待着,心甘情愿,不由自主。
  不经意间,目光迟迟地移向门口,那只长盒还靠在那里,不艳不妖的漆色竟和那抹绯红的公服有些像。
  她出神片刻,心念微动:“迎儿,你替我把这东西送去给他吧。”
  迎儿正拿了伤药和棉纱回来,顺着她的视线一瞧,眉头便皱起来。
  “没来由的招这气做什么,还嫌受得委屈不够么?娘子可别不信,我敢写包票,就算那姓裴的知道是你费尽心力替他把这破腰带拿回来的,也不会有一句暖心念情的话!”
  她一开口,几句话又气得脸色泛白:“要依着我,管这东西是什么来头,早拿斧子把它劈碎砸烂了,再一把火烧掉,让裴家人好好瞧个样儿,也叫他们尝尝难受是什么滋味!”
  “行了,这些不祥的浑话千万别再说起了。”
  姜漓蹙眉轻斥,想起那只被裴玄思打碎,再也无法修复的兔毫盏,不禁又是一阵心痛。
  但即便如此,她也不愿以牙还牙,动手毁了这件他失却已久的东西。
  她顿了顿,叹息道:“我懂你的意思,也没想过非叫他念什么好,只不过身为裴家的媳妇,便该想他所想,急他所急,既然知道了这东西的下落,就不能袖手旁观。到了眼下这一步,干放着也没什么意思,不如索□□还给他,图个心安吧。”
  她这番话一说,迎儿那股子狠劲像也没处发了,但还是气鼓鼓的,一边帮她上药包扎,一边打着商量:“那……要不我到前院寻个人送去吧,要是见了那姓裴的,没准儿我真憋不住气,到时候坏了娘子的事。”
  “这不是寻常的东西,还是越少人经手越好。”
  姜漓摇了摇头,抬眸看着她推脱不愿的样子,抿唇微笑:“我也没说要你亲手送给他,等到了军衙里,寻个知近的人转交也成,这些日子你不是总念着张怀的好么?趁着现在不正好去见见?”
  日头刚爬过房檐,就能觉出晒人来了。
  中院里原本还不甚明显的脂粉味儿被这一烤,莫名变得有点冲鼻。
  楼上对窗的妆台前,刘攸宁只穿着贴身亵衣,趴在那里往脸上描抹着。
  光滑平整的铜镜映出下颌边那三道爪痕,虽然已经结了痂,但却肿得微微鼓起,比昨晚看时愈发显眼。
  这样子就算敷上半指厚的粉,也未必盖能得住。
  费了老半天劲,结果还是欲盖弥彰,瞧着实在没法见人。
  她眼底那股火烘得烧燎起来,挥手把奁匣、铜镜全都扫落在地,人也跳起身,疯了一样拿脚死命去踩。
  钿盒里调好的胭脂泼洒出来,被趟得到处红殷殷的,看着竟像是血溅满地。
  她尤嫌不足,顺手抄起其他陈设,又是好一通的摔砸。
  过了好一会子,卧房里早已是遍地狼藉。
  刘攸宁终于宣泄了那股怨气似的,红着眼坐倒在椅子上喘气,躲在旁边伺候的人这才提心吊胆的过来收拾。
  脚步声在外间匆匆响起,一名婢女很快绕过座屏进来,搭眼瞧见这阵势,愣了下,还是挑开落地罩前的垂帘,上前对她耳语了几句。
  “这就逮到了,知道是什么东西么?”刘攸宁立时转怒为喜,转动的眼珠又充满好奇。
  “奴婢也没看,就赶来向娘子回报了。”
  “那还愣着干什么,快些都给我带来!”
  那婢女应了声“是”,转身出去,没多久就抱了一只三尺长的红漆盒子回来。
  两名壮实的家奴跟在后头,手上还拖着一个半昏半醒的女子进来。
  刘攸宁翘着手,正往指甲上涂抹红艳的蔻丹,眼角朝旁边的漆盒扫了下,然后颐指气使地冲下面的人一挑颌。
  家奴立时会意,一把揪住女子散乱的头发,顺势向上提,让她抬起头。
  “哟,这不是表嫂身边那位厉害姐姐么?昨日我刚来,就数你闹得最凶,今天怎么又转性做了贼,偷起府上的东西来啦?”
  迎儿额角青黑,本来已经神志不清,迷迷糊糊瞧见她,半阖的眼立刻瞪得滚圆,一口啐唾沫啐过去:“你才是贼,和裴家人一样的狗贼!”
  “还敢顶嘴,以为有表嫂撑腰,我就治不了你么?这里可是裴家,不是姜家!”刘攸宁呵呵笑着,忽然眉眼一竖,语声陡然变得尖唳,“给我打!”
  旁边的婢女得了令,上前扬起手左右开弓,连扇了七、八个耳刮子。
  迎儿两边脸颊登时肿起来,口鼻中也渗出鲜血。
  她没有半点示弱,兀自咬牙切齿地伸手去抓:“把东西还我……还我……”
  “还你?成啊,那你就老实回话,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为何要送出府去?”刘攸宁又变回那副得意洋洋的笑脸,“是不是表嫂指使你,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
  “什么见不得人,那是……”
  迎儿沉不住气,差点冲口泄露实情,话到嘴边一瞬又生生忍住了。
  她虽然不在乎那条腰带,但东西落在刘攸宁手上,如果被她知晓了来历,自家小主子这番苦心就真的白费了。
  回头事情捅到裴家人那里,必然认定是她们主仆两个串通私藏裴家的宝贝,到时就算浑身长满了嘴也说不清了。
  “是什么?怎么突然哑巴了?”
  刘攸宁唇角挑着那抹嗤冷的笑,起身走近,垂睨着她:“是不是被我说中了,果真是表嫂指使你做的,不怕,只要你把实话说出来,老太君那里我保你平安无事,怎么样?”
  迎儿血红着眼,咬着嘴唇闷声不语,忽然朝她脸上抓去。
  但这时已经没什么力气,手伸到半截就被旁边的家奴一把死死摁住,跟着脸上又重重挨了两个巴掌。
  “还真是个不识抬举的傻子,那就怪不得我咯,将来要死,少不了你一个。”
  刘攸宁哼声回到妆台前,拿手轻拍着那只长长的漆盒:“你以为不张嘴就没事了?呵,东西在这里,跑不了,是现在说出来,还是我报给老太君听,请她老人家来问话,你自己掂量得出轻重。”
  迎儿两眼昏花,耳边也一片嗡鸣,几乎什么也没听到,只模糊看到对面张脸笑得令人作呕,手也搭在了漆盒的铜扣上,作势就要打开。
  “不准动……你放手……”
  “随她打开好了!”
  她勉强说出那句不肯屈服的话,背后却突然传来清亮而又铿锵的声音。
  这一声仿佛纶音召唤,所有人都齐齐地望向雕花落地罩外,注视着那道素衫淡裙的姜漓从屏风后盈盈转出,一步步娉婷走来,素手打帘那下如拨云破雾,光致致的脸上皎月般澄净高洁,扬首横眸之际,清冷的目光睥睨一扫,竟是难以言说的傲然风致。
  裴府的奴婢谁也没见过这副气势,一时都被镇住了,不自禁地全向后退,任由她上前去扶倒在地上的迎儿。
  刘攸宁眼望着她的举止神情,风韵气度,莫名又生出自惭形秽的感觉,瞧瞧自己身上不成体统的亵衣,赶忙叫人随便扯了件罩衫来穿。
  一抬头,见她已经扶着那婢女要走了,赶忙叫住:“你等等,我话还没问完呢!”
  姜漓闻言停步,转回眸,冷然睨着她。
  “问话?我家祖上三代位列朝堂,你比得了么?我母亲是三河名门谈氏嫡女,你比得了么?我阿耶历仕三朝,身居太子太傅,你比得了么?他老人家仙去时,当今圣上命太子致祭,还特旨准我恩享俸禄,见官不必叩拜,你比得了么?”
  说到这里,眼中已全是怜悯,摇头淡淡一笑:“都比不了吧?那你凭什么来问我的话!”
 
 
第19章 鬓云松   还不陪郎君就寝?
  从正门进来,不必一重重院落走到底。
  只须绕到门房后,翻过那面被花树掩没的矮墙,便是整个裴府最别致的园子。
  从这里可以通达府邸各处,又省去穿堂过室着人耳目的麻烦。
  裴玄思记不清当初有多少次偷偷溜出来,又悄无人知地溜回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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