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年前林府灭门惨案后,谢尧始终不曾放弃追查幕后真凶,因林谢二人曾是至交好友,情同手足。而那位木公子是林瞬遗孤,却要大费周章地设计败坏谢尧名声。名门之后,不顾双手染血堕入深渊,也要一意孤行,多半是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以致万劫不复。
她曾与谢尧有过一面之缘,又曾与谢夫人同车谈心,即便相处短暂,但她不相信谢尧是幕后主使贼喊捉贼。
十二年前,祝眠曾在林府附近出没,谢尧不仅未向他发难,甚至花钱买刀请他出手。
祝眠。
他十二年前是多大年纪?
那时他的刀,便如今时这般快吗?
刀。
她忽然想起,林瞬是用刀的好手,刚烈无比的环首刀曾独步江湖。祝眠从刀口下救下谢华君,换来一柄好刀。而林瞬的小女儿,若长至现在,年岁大约和她相当。
当年该是祝眠救下林静,谢尧才会放心地与祝眠交易。
灭门之祸下救人,难怪谢华君总跟着他。她想起往日听来的流言,又想起祝眠曾替谢华君解围。那是公认的江湖第一美人,得美人如此倾心相许,又有谁会真的铁石心肠?
他不会毫不动心。
“小心!”小赵眼见春容踩空台阶,惊呼一声,扑上前去想要将人抓住。
春容回过神来,慌张地想要稳住身形,却因脚底的伤重重踩在台阶棱上,痛得紧了,膝盖一弯,便从台阶上滚下。
合楼的人都听到动静,望了过来,见她的衣装已然凌乱不堪,满身狼狈。
小赵飞快下台阶扶着她,看她脚底又渗出血,手足无措,忙去请近处的姑娘们帮忙搀扶。春容将她唤回身边,扶着扶手一级一级向下慢慢挪着,她是要去小佛堂见宦娘。
“我背着你。”说话的是雅韵,软玉楼内数她身量高挑,力气又大,轻而易举地便背着春容往小佛堂去。小赵在旁追着,连连道谢。
按理说,她身上带着血气,宦娘是不能容她进屋的。可凡事总有例外。
“阿燕埋在哪儿?”春容尽量平静地开口问。
“老地方。”宦娘讪讪回答,又说,“来得刚好,那位正在里屋候着。”
宦娘扶着她进里屋。
大白天的,屋内漆黑一片。层层隔断封闭,可不是透不进一丝光亮。
她刚进屋,对方便点起一盏蜡烛。
蜡烛照着他,她忽然觉得,或许并非是因烛火的光亮令人柔和,而是因人心中本就有温和柔善的一角。否则,烛火照着公子瞬的脸庞,为何只令他更加狰狞恐怖,而没有添上半分温柔?分明平日里是那样温柔的语气,温柔的脸。
“你做的很好。”公子瞬笑着说。
她知道对方在说什么。却不想应声。
“我从前教过你,虚幻的欲望容易克制,真实的欲望却是难耐。短时间内,在他还没厌倦你的时候,他会离不开你。”公子瞬照旧抚摸着她的脸颊。
是木公子。
她毛骨悚然,有些抗拒,却被他紧紧锁住双腕。
“你说他死了。”
“是啊。”木公子感慨道,“他出现时,我也有些惊讶。那可是见血封喉的毒药。他竟能活下来。”
“见血封喉的毒药?”
“焚桃入酒,再加上酥云散。”木公子意犹未尽道,“黄酒酿元宵,我怎么就想不出这样绝妙的点子。”
她回想起,那夜半梦半醒之间熟悉的触感将她唤醒,而后枕边多了包药粉,说是焚桃的解药。那时,她还满心以为,木公子对她有几分怜惜,所以送来了焚桃的解药。她还想着,木公子或许尚有一丝本性柔善。
可今日一听,却是令人不寒而栗。他才是那只恶鬼。他怎就笃定,她会给祝眠服下解药?
“如梦公子今日抵银州,会来摘你的牌,好好招待。”
如梦公子兰溪,是四君山庄庄主兰庭之子,生得好相貌,又有好家世,一身好武艺,许多年轻女子都恋慕他。如梦公子有位青梅竹马,手执双环,环上坠有银铃。人们都说:只要双环上的铃铛一响,如梦公子一定会出现在雨仙子身旁。
这样两小无猜的情谊,兰溪怎会出现在秦楼楚馆?
思来想去,她心中烦闷,郁气翻涌,有些抗拒道:
“祝眠说他,去去就回。”
“他去多久,我说了算。”
第31章 少时情
兰溪如期摘了花牌,小赵奉上的茶水点心,卖相比往常精致许多,一看便是用心准备过。倒也不难理解,兰溪年岁不大,容样俊秀,少年稚气未褪,已是春风得意。他刚踏入软玉楼时,便有许多姑娘止不住地抛来目光,目送他进入枯坐禅,暗暗叹气。
但与春容叙话闲谈的却是江菱雨。
江菱雨与兰溪年岁相当,鬓簪红花,黛眉杏眼,面泛桃色。口脂是捣了石榴花的亮色,热情而美丽。她的双环挂在腰间,水红绸带绑着。四君山庄位于岭北,一年里有半年飘雪,半年春秋,无夏。如此地界,竟养出个夏日般明媚热烈的雨仙子。
“谢家姐姐说你绝顶聪明。”江菱雨双掌托腮,一双杏眼清透水润,“那你先猜猜看,我们今天早上吃了什么。”
“我猜,雨仙子还未来得及吃早饭。”看着这样活泼灵动的姑娘,春容心情松散不少,“小赵,让老胡做些银州城特色吃食送来,晌午时的菜要甜辣口。”
江菱雨一双眼睛睁得大大:“你怎么猜到的?你怎么知道我爱吃甜辣口的菜?”
“见少侠的口脂完好无损,便猜早起匀妆之后未吃过东西,茶水也未喝过。”春容将茶盏前推,“至于口味——是听说的。如梦公子爱吃甜辣菜样,我想如梦公子与雨仙子自幼一同长大,口味相差应该不多。”
“兰溪你听,谢家姐姐说得没错。”江菱雨拽了拽兰溪衣袖。
兰溪被她拽得歪歪斜斜,便向她的位置再靠近些,两人并肩坐着,一同托腮打量着对面的春容。
春容看着两人一模一样的动作,一模一样的神态,不由掩面轻笑。
或许这就是少年,纯粹美好,心中手中皆没有污秽肮脏。
“那你再猜猜看,我们来这儿做什么?”江菱雨殷切地看向春容,迫不及待地听她说出答案。
她当然知道。
不必猜测便知晓。公子瞬已将他们二人的来路、去路、意图,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现任武林盟主沈丛的千金沈轻轻招婿,江湖人蜂拥前往迟州看热闹。兰庭借此机会,遣兰溪代自己前往迟州做见证,同时让他这个刚刚成人的幺子独自走走江湖,闯荡闯荡。江菱雨则与兰溪一道,吃喝玩乐。二人离开岭北后,一路南下,途中一路拜会兰庭故友,到过宁州后,绕道来了银州城,直奔软玉楼。
“是谢小姐所托?”宁州去迟州的路,绕来银州城,不是个小弯路。沈轻轻招婿日子将近,这一绕很有可能会错了日子。若非有关紧事,大可等迟州事了,返回时再来银州城寻她。
江菱雨双掌一击,眼中满是钦佩:“你真聪明。谢家姐姐有封信给你。但……”说了一半后稍偏了偏头,悻悻道,“进城前我给弄丢了。”
“不怪她,是我和人比剑输了银子,给银票的时候,不小心将信给递出去。”兰溪立刻开口解释,“你这么聪明,想必也能猜到谢姐姐要说什么,信……信不看也没什么吧。”
“明明是我和人——”江菱雨刚要反驳,就被兰溪拦住。
春容看得明白,这一对青梅竹马,情意昭昭。
“谢小姐近来可好?”
“谢家姐姐,哎。”江菱雨短叹一声,“山庄最冷的时候,菜地里的白菜都没她这么蔫儿。”
“是为什么事?”无论是劫镖,还是茉莉的死,已经这么些时日过去,春容没料到谢华君仍郁郁寡欢。
“茉莉姐姐被人害死了!”江菱雨气鼓鼓道,“谢伯伯去找祝眠理论,结果却被人诬蔑说是做戏。从前那些遇害女子的家人们都涌去宁州城,围在谢宅门口。每日谢府要管他们吃喝,还要听他们谩骂。”
兰溪端盏茶送到江菱雨面前:“别生气了。他们也只是想给女儿、姐妹讨公道。谢伯伯都不生气,你气什么。”
“可他们这样冤枉谢伯伯,还把谢夫人打伤了。”
春容听着他们二人交谈才晓得,早些时日的流言渐渐热火起来,竟有人去围了宁州谢宅。谢华君这时给她写信,恐怕是有要事。
“二位少侠。”春容叫停二人的争论,慎重问道,“谢小姐向二位提及春容时,可有提到祝眠?”
“提过一句。”江菱雨觉得奇怪,“不过往日提到祝眠,谢家姐姐总是喋喋不休,又恼又喜。但这回只提了个名字,便再闭口不谈。我想着是祝眠办事不利,拿了钱又没将祸害除去,害得谢伯伯被人非议,所以谢家姐姐生气了。”
兰溪小声嘀咕:“谢伯伯就不该买祝眠出手。”
谢华君欲言又止藏下的那些话,恐怕都在信上。以如今谢宅处境,谢华君找祝眠,会为了什么?
“不知兰少侠可有闲暇?”她试探问道。那封信是进城前遗失,还可设法找回来。
江菱雨和兰溪二人面面相觑,不知她有何意图。
“离开银州城我们就要直奔迟州去,快马加鞭,也要十天左右才能到。”兰溪算算时间,“还能在银州待两天。”
“距离银州城最近的通利钱庄铺面在舞州城,烦请兰少侠快马加鞭赶去舞州城,或能在通利钱庄守到那位赢去银票的人,找回谢小姐的信函。”
以通利钱庄与兰庭的关系,兰溪所带银票多半是通利钱庄所发。去舞州城的通利钱庄铺面蹲人,总比大海捞针强上一些。
江菱雨更加赞叹,推了推兰溪的肩膀说:“咱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办法。你快去,骑飞虹去。”
兰溪往舞州城寻信,江菱雨则留在软玉楼。小赵见兰溪离去,不由得有几分失落,晌午时仍无精打采。
晌午的饭菜刚刚摆上,一柄刀拍在桌上。
是祝眠。
身上带着血气。
江菱雨手中筷子停下,好奇地看了看刀,又看了看人,右手中仍握着筷子,左手已触及腰间双环。
祝眠瞥一眼她腰间双环,悠然落座:“寒江雪客的双环。”
“你是谁?”
“祝眠。”
江菱雨霍然起身,筷子落在地上。她没见过祝眠,心中以为,祝眠该是个冷情冷血、面如鬼魅、眼神阴鸷的黑衣杀手,所以才会拒谢华君于千里之外。可眼前的祝眠,面貌俊朗,虽带着血气,但没有杀气,甚至露出轻巧笑意打量着一桌饭菜。
第32章 系绳结
“阿胶红枣乌鸡汤。”春容起身盛一碗汤,放在江菱雨面前,“江少侠先尝碗汤如何?”
江菱雨目光扫过正提筷的祝眠,撇撇嘴,不情不愿地挪到座位前坐下。刚拿起汤匙,就见祝眠瞥过来,似带讥嘲。她心中惴惴,挺直脊背,欲盖弥彰地冲着春容强调说:“是你请我喝汤我才坐下的。”
“正是。”春容莞尔,愈发觉得这位江少侠可爱。明明心中的害怕全写在脸上,还要找个理由捂住打鼓似的心。
江菱雨小口喝着汤,不时偷偷瞄几眼祝眠,一碗汤喝了许久也不见底。
春容另取一副玉箸奉上,仔细一看,才发现江菱雨瞄的不是祝眠,而是祝眠面前的一盘红烧狮子头。四颗狮子头,已被祝眠吃了两颗,第三颗又将舀回盘中。江菱雨埋头喝汤,眼珠子却快翻上天去,盯着最后一颗狮子头。她将数道菜品的摆位稍换,随后自然而然地端起狮子头,想要摆去江菱雨附近。
在江菱雨殷切的目光中,祝眠眼明手快,一汤匙出手,便将最后一颗狮子头揽回面前一只空碗中。江菱雨垂头丧气,不由自主跺了跺脚。
春容端着空盘,看到祝眠满面春风、洋洋得意,蓦然一笑,心中暗道,孩子气。
“你拿双环来换,这颗狮子头我就让给你。”祝眠端着盛有狮子头的碗左看右看。
江菱雨护着腰间双环,警惕道:“你想做什么!光天化日之下,这里这么多人,你还想抢我东西不成?”
“我是拿狮子头和你换。”
“我才不换,这是我爹留给我的。”
关于江菱雨的父亲,春容略有耳闻。二十余年前,寒江雪客江雪寒与玉剑兰生兰庭义结金兰,被称为兰雪双侠。可惜江雪寒英年早逝,留下一名孤女,便是江菱雨。江雪寒之死众说纷纭,兰庭曾倾四君山庄之力寻找真相,亦无结果。
“可惜,这么美味的狮子头,你是尝不到了。”
说完,祝眠提筷,将一颗狮子头细嚼慢咽吃下,看得江菱雨火冒三丈。春容无奈,只得叮嘱小赵,让老胡再做一份。
“喂,你为什么想要我的双环?”又静些时候,江菱雨终是忍不住开口发问。
春容心想,他只是想逗一逗你,小孩子嬉闹而已。
“绳结绑得不错。”
“绳结?”江菱雨莫名其妙,连带春容也有些茫然。
江菱雨取下双环,轻轻扯扯水红绸缎打出的绳结:“很普通的平结啊?”
看着双环下的绳结,春容忽然想起祝眠包扎的技艺,以及缠在她双脚上的死结。莫不是想要学一学,打个漂亮绳结?可她无论如何也无法将祝眠与这件事串联起来。
二人迟疑间,刀光一闪,江菱雨手中绳结两段皆被斩断,双环落在地上,滚出一段距离。江菱雨忙抛了绳结,去追双环。
祝眠接到下落绳结,拿在手中仔细看了又看,心满意足地妥善收入怀中。
“你,你,你太过分了!”江菱雨拿着双环,作势就要出招。祝眠一声不吭出刀,刀锋与她的手指仅有两三分远,但凡手抖些,她这双手便废了。难免后怕。
“困了。”祝眠抱刀出门,径自往春容卧房去了。
江菱雨气恼地叫嚷着,祝眠理也不理。
春容留也不是,走也不是。
“真不知道谢家姐姐看上他哪里了。”江菱雨气呼呼跺脚,“他这样,哪里像是会救人的样子?”
春容眼看祝眠已独自回房,只得先安抚江菱雨道:“少侠只喝了碗汤,不妨吃些东西。”
“气饱了。”
“这便是气话了。”她笑着布菜,“何必与他怄气,饿着自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