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是娼,一辈子都是娼!娶她?我看你这功名是不想要了。”宦娘嗤笑着步步向前,孙秀才被她逼得节节败退。一旁随其前来的官兵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一日娼,一世娼。
春容亦听到这些话。
“她死了。”再热闹的场面也该有消停的时候。春容心想,是该结束的。于是她抬头看向孙秀才,平静地回答他先前的发问,“梅香已死。亡者销籍,可去县衙查证。——她不再是娼籍。”
如五雷轰顶,孙秀才再没说出任何一句话来。正值金榜题名时,他却满是落魄,颓然离去。
她目送他一步步离开。
看热闹的人渐渐散了,她仍在扶栏旁立着。
她这样的女子,自小入了娼籍,嫁不得良人。即便哪日有人愿为她赎身,脱了娼籍,但县衙文书里,永远都存着她做娼的证据。只有身死后,销去户籍,那几页判良贱贵卑的纸付之一炬,才能再无印证,彻底脱离。
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她原就是没资格的。
江菱雨扶了扶她:“姐姐你没事吧?还好他识相走了,他若将你伤了,我的双环可不饶他。”
“没事。”她攥紧手,将受伤的手指藏在掌间。
“不过他也怪可怜的。梅香真的死了吗?”江菱雨叹道,“她在九泉之下,若知道自己嫌弃的秀才考中举人,会不会后悔呢?”
“死了。”她回答时神色怅惘。她知道梅香从未嫌弃过孙秀才,明知身将死,不道别离,却留信出走,贬斥自身品性,令对方记恨在心,只求来日对方得悉死讯时,可免于哀恸之苦。但梅香低估了孙秀才。
春容心有所感,回过身,抬头向上看去。在此处可以看到楼上回廊。
祝眠正在廊前立着,没有带刀。
倘若没有孙秀才闹一出,警她拨乱反正,她或许也如梅香,会轻信诗书上的巧言令色,以至身死魂销。
祝眠也在看她。
一上一下,遥遥对望。
收回目光时,她瞥见祝眠身旁有道皓白背影,她认得出,那是公子瞬。
她大惊失色。
他会杀他。
春容推开挡在身前仍喋喋不休的江菱雨,提裙匆匆奔上楼去。待她气喘吁吁地登上回廊,公子瞬已没了踪影。
“他走了?”
“你很想见他。”祝眠站在她身前,“你在害怕,也在担心。”
惊魂未定,她没能将心中的担忧与恐惧完美遮掩。
“你怕我杀了他。”祝眠的声调毫无起伏,已然笃定了这个猜想。
“看来我留在这里,一定挡了你很多生意。”他莫名一笑,转身回房。
春容匆匆跟入房中,却发现人已没了踪影,刀亦随他一同消失。祝眠话说得太快,她上楼时心中仅有忧虑牵挂,无暇思索,匆忙面对质问时,来不及构思一个完美无缺的解释。他就这样离开。
她无力地挪到床边坐下,被褥间早已没了温度。
最后那一句话,反反复复在她耳边回荡。
从前谢尧夫妇与袁老七的态度,令她过分天真,以为江湖人或许真的不在乎出身。在他面前,她也几乎要忘记自己的出身。
可他心中有明镜,照她为娼妓。一日为娼,终身为娼。
生意。原来他只是在与她做生意。
货款两讫,一走了之。
与旁人没有不同。
“小赵。”她轻唤。
小赵躲在门口,不敢进屋,听到春容呼唤,方才匆匆现身,在屋内左右打量,没见祝眠身影。应是自窗子离开了。
“姑娘您说。”
“我有些乏,烧些热水来。”
“姑娘要沐浴?我去厨房瞧瞧有没有现成的。”
“好。尽量快些。”
厨房听闻后,起了两锅同时烧水,热水房的杂役们亦铆足了劲添柴加火。
没过太久,春容褪了衣衫,踏入浴桶中。
“姑娘,小心伤口,还没愈合不能碰水的!”小赵急慌慌拦她。
春容扯开丑陋的绳结,将绷带尽数拆开,毫不在意地泡进水中。水温本是刚好,但她脚底的伤刚刚再度开裂,又经热水一激,便是剧痛。使得额间沁出汗珠。
“不碍事。”她让小赵退开,想要自己静一静。
热气蒸腾,模糊了时间。
公子瞬现身时,她正仰枕在浴桶沿上,恍恍惚惚,不知年月。她什么也想不明白,只记得自己做的是皮肉生意,录的是娼妓户籍。
她受伤的脚被人提起,令她身子一滑,险些滑入桶中。她的双臂攀在浴桶两侧,望着水雾朦胧间的公子瞬。活肤散的气息渐渐散开,是木公子,仔仔细细地为她涂抹伤口。
“你这双脚,多灾多难。”他笑着打趣,仿佛几日前扼住她脖颈几乎令她毙命的是另一人。
第35章 心有惧
恶心。
那双金尊玉贵的手拂过脚底,令她油然厌恶。是疼痛亦无法抵消的厌恶感。自四肢涌向头顶,自肌肤渗入内里。
厌恶使她心生恐惧。
恐惧这彻骨的厌恶。
幼即为娼,对男人们的假意迎合起初令她厌恶,久而久之,便习以为常。七夕夜,春衫鼓,鼓上赤足一舞,她曾短暂地忆起往日令人作呕的触碰,不久后归于平静。
此刻,这种厌恶卷土重来,遍及四肢百骸。恐惧亦随之而来。
从前,她并不觉得男女交合是件乐事,纾解来客之欲如同伴客饮宴一般寻常。她耗尽心力自藏污纳垢的躯壳中抽身剥离,如今却因一时的吞情囚欢而再度嵌合,自躯体至意识,皆得尝其中滋味。如公子瞬所言,一旦知其味,欲望便有相。不仅适于祝眠,亦适于她。她期望此刻为她抹平足底伤痛的人是祝眠,当事与愿违,她会心生抗拒,抗拒不成,便心生厌恶。归根究底,是祝眠搅乱一池静水,令她坠入漩涡。沉沦其中,心生愚妄,不甘为娼,耻于做妓。
食指,将断未断的指甲正痛。
她动动拇指,忍痛将半截断甲彻底撕裂,甲盖剥离瞬间,揭起皮肉。十指连心,是钻心之痛,咬牙忍耐亦忍不得。
“啊——”
一声痛喊,撕心裂肺,刺破门扉花窗,仿佛要将毕生所受之苦、所悲之痛,尽数喊出。
……
春容被唤走后,祝眠身边只留下空荡荡的被褥和衾间余温,引人眷恋。经他手掌来回抚过,余温渐渐散尽。眷无可眷,他披上衣衫起身,楼里闹腾的动静不小,他倒要看看这位孙秀才是何方人物。
房门刚开,一个文文弱弱的书生就叫住他:“祝大侠。”
“你是孙秀才?”
“孙秀才在楼下。在下才疏学浅,无功名在身,普普通通一书生而已。”书生彬彬有礼,“我与春容上元相识,七夕夜后,她告诫我避开祝大侠。一介书生,如何能与武人争锋?她怕我出事。”
书生神情黯然:“我与她两心相许,奈何身不由己。聚少离多,难得相见,但愿祝大侠能高抬贵手,成全我们。”
往日死于他手的夫妻情人,亦向他诉情深意重,哀求成全。
或许这书生,正是春容心上人。
他心中稍觉不适,没有答话。只片刻后,便有人匆匆奔上回廊,踩的木梯吱嘎作响。他回身看去,见到一人,满面惊惧,气喘吁吁,似春雷横空。
是春容。
他认得这种神情,挂在那些即将生离死别的夫妻情人脸上,曾无数次出现在他眼前。心中不知是何滋味漫开,他不太开心。其实他本不该逗留在这儿,更不该亲近女人。
他带着刀离开软玉楼,可没能走远,一直在附近打转,来来回回地折腾,目光始终落在那扇窗子上。
直到听见一声痛喊。
是春容的声音。
所幸他没走远。
他破窗而入,不假思索地拔刀出鞘。刀光闪烁,他看到水汽氤氲后的人影——是那名书生。
这一刀,能取他性命。
但她害怕这个书生死去。
他手腕微动,带着刀身翻转,本是致命一刀,却被他生生扭转,收了刀势,且将刀刃转为刀背。刀背击中书生胸口,虽会重伤,但不致命。
江湖第一的杀手刀客,头一回用刀背伤人。
书生一口鲜血喷出,落在浴桶,绽出朵朵红花。春容靠在浴桶角落里,缩着手臂瑟瑟发抖。
他立在浓浓水雾中,看着一伤一惧二人,停了刀。
他以为他是来救人,却忽略了,曾经他与她相拥为欢时,也曾听她喟叹呼喊。
两心相许,久别重逢,他或许是搅了一桩好事。
一侧房门被人踹开。
江菱雨急喝一声:“姐姐别怕,我来了!”
银铃作响,双环自房门侧袭来。银环套上刀刃,打旋一周后被他原路甩回,正正击中江菱雨。江菱雨掩住胸口,闷声后退几步,怒意勃发:“你是谁?敢不敢跟我出去打!”雾气朦胧间,江菱雨没能看清他的脸。
他平静地回应:“滚。”
江菱雨听出他的声音。
没人再拦他,亦拦不住他。
他扯下架上衣衫,遮住春容身躯,抱她到枯坐禅中,将其安置在床榻上。
春容一声不吭,甚至避开他的目光,缩进被褥中,瑟瑟发抖。
“春容。”他轻轻下拨被褥边沿,窥见她的双眼。满是泪。
她在哭。
顿了良久,他说:“放心。用的刀背,他不会死。”
握刀的手探出,替她抹去泪珠,一次又一次。一滴滴眼泪,比刀还要沉重,他推不开,抹不掉。或许刚刚他该走远些,这样就听不到她的呼喊,就不会仓促出现,更不会打伤那个书生,惹她落泪。
但她仿佛是一条锁链,扣住他的脚踝,令他难以远离。
他走不开。
难怪。
难怪师父会说,酒色误刀误命。
刀已悬在梁上,而他仍在梁下与她纠缠不休。
“春容。”
她还在哭。
春容紧紧握着手指,指缝间已满是鲜血。不敢正视他。她每落下一颗泪珠,他都要替她抹去。粗糙的手指轻轻拂过她的脸颊,微凉的触感令她心生眷恋。眷恋若深,便会陷入泥淖,再难自拔。
她试图挣扎,攥紧指尖伤口,连心的痛楚令她清醒几分。
泪水簌簌。
她讷讷开口,茫然不解:“为什么回来?”
“以为有人伤你。”
“天底下,有哪一个妓|女,会被毒药暗器所伤?”春容觉得可笑,凄然盯着他说,“独我一人,拜你所赐。”
祝眠沉默着,他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抬手替她擦去泪水。
她没有说错,自七夕一会,她因他承受太多不该承受的苦楚。江湖恩怨本不该落在她的身上。
“我是妓|女。从出生至今日,从今日自死亡。每一天,每一刻,每一个呼吸都是。”难解的眷恋令她惶恐不安,只能一字一句将这些话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听,“我与人做皮肉生意,客出银,我为货,货款两讫,各取所需。”
“你出手一贯大方,想必还不知道,摘我的牌子其实无需千金万银。两刻钟五两银子。两刻钟,足够尽一回兴。还有些不知足的,腆着脸拖延,来来回回地折腾,哪怕已经软得不能再软,也定要再蹭几下才肯罢休,”
“这就是我的生意。你挡下的许多生意。所以,祝眠,你买的货就在这里,好好尽了兴,然后别再来了。”
她撞开祝眠的手,继而双手掩面,不再看他。
这些话像是一把钝刀贯穿他的五脏六腑,来来回回拉锯搅动,不将之搅成一滩烂肉绝不罢休。可他仍忍不住想要望着她。那一双带血的手截断了他的目光。有鲜血自手指滚出,淌过手背,划过皓腕,描过手臂。
他这才注意到她手指上的伤,一半指甲剥离,令手指变得血肉模糊。
在血腥中浸得太久太久,他早已麻木。所以哪怕她身上带着明显的血气,都没能引起他的注意。
直至此刻。
十指连心,这是极致之痛。
长钉穿入指甲缝隙的酷刑,他曾见过一次。平日里硬骨头的汉子,却在刑罚下不停哀嚎,声音在牢笼中久久回荡不息。但她没有。
他仔仔细细地为她包扎伤口,江菱雨闯入房中时,他刚刚系好尾端绳结。
他轻轻放下她的手,犹豫再三,也没能开口,起身离去。
离开之后,再不回来,她便能少受磋磨。
他如是想着。
作者有话要说:
内容有修改。换了个视角。
第36章 假送药
阴沉天,大雨将至。
一骑快马在祝眠身边掠过,扬起烟尘。他来的方向,就是马去的方向。软玉楼。红鬃宝马,是名驹飞虹,可日行千里不怠。马上人是兰溪,看他策马飞驰的模样,多半是有要事。江菱雨就在软玉楼中,对兰溪来说,寻江菱雨便是顶要紧的事。
而兰溪来的方向,是他要去的方向。
出城。
他在银州城附近逗留太久,许多该收的人头未收,该做的生意未做。
“馄饨——卖馄饨——热腾腾的馄饨——”
街边响起叫卖声,他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碗饺子没吃,就在她卧房桌案上摆着,早已凉透。
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在馄饨摊位边上站着。老板上来招呼,问了又问,他才回说:“今日无论你有多少只馄饨,我全买了。”本已有些不耐烦的老板当即喜笑颜开。到底是生意人,见着阔气主顾便开心。
人要出城奔波劳碌,总要吃完晚饭才行。
馄饨煮了一锅又一锅,填入大大小小的碗里,在他面前摆了满满一桌。他却一只没吃。
老板看他迟迟没有动筷,不由又问:“客官,您是要自个儿吃,还是等朋友?”
“自己吃。”
“那是这馄饨不合胃口?”
“还没尝。”
“您尝尝看,这是贱内亲手盘馅儿擀皮儿,一个个包出来的。”
“在外边吃饭,一旦吃饱,就该走了。”
“您这话是什么意思?”老板捉摸不透。
他问:“等卖空馄饨,你要去那儿?”
“那当然是回家。今儿托客官的福,不必等到后半夜咯。等客官吃完,收了碗筷,就要回了。”
还是没有动筷。其实他一点儿都不饿,眼前堆山样的馄饨,他一只都吃不下,也一只都不想吃。思来想去,他只想吃自己那碗饺子。馄饨,饺子,模样或许相差不多,但究竟不是同一种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