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急着回家?”
“客官别误会,没有催您的意思,这不是您问了,我就随口一答。您慢慢吃,不着急。”
“怎会不着急呢。”他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站起身,“送给那些乞丐吃。”
再多的生意要做,总也该留个空档吃顿晚饭。吃碗饺子再走,不着急。他抱着刀晃回软玉楼,轻车熟路翻入后院。
只吃一碗饺子就走,不会伤到她。
厨房里奔出一道身影,是个熟人,小赵。手里端着汤药,药汁的苦涩隔着老远他都能闻到。
她受了伤,是该煎药。
他在小赵面前现身。
忽然被人拦住去路,小赵慌张得手下一抖。他手快,当即托住木盘,稳住药碗,丁点儿汤水都没洒出。
“祝……祝公子。”小赵万没料到会是他。
“我来吃饺子。”
“我去交代厨房。”小赵转身要回厨房,却被他拦下。
“不送药了?”
“药,对,要送药。我先将药送去,再去厨房交代。”小赵又转身往楼里去。
“可我的饺子呢?”
“那我先去厨房交代。”小赵再回过身时,手中的药已被祝眠接了过去。
“我去送药,你去厨房。”他轻轻笑着,“这样会快一些。”他要吃饺子,小赵要去包饺子,这药岂非只能他送上去?没办法的事。他端着药碗上楼,熟门熟路地推开枯坐禅房门。
门启开,风入堂,屋内烛火微摇。
几道目光齐齐飞来,他端着药向里屋去,有点儿开心道:“小赵在包饺子,腾不开身。”
床榻上躺着一个小女孩,气息奄奄,不是春容。春容在床畔坐着,兰溪与江菱雨皆在她身旁站立。
春容目光未转,身躯未动,仅用余光就已锁住祝眠的身影。
从他离开到现在,停了些时候,她平静许多,不会再因戚戚伤怀而失态。可那些话究竟是说出了口,她原以为他听过后会一去不回,没曾想,他竟去而复返。一半欢喜,一半忧愁,心中五味杂陈。令她不敢再直视他。
余光中,他将汤药放在床边小案上,她触手可及。
兰溪的剑横在身前,江菱雨的双环亦在手中。
在赶去舞州城的途中,兰溪遇到身受重伤的郁珂,情急之下只能将人先带回软玉楼疗伤。郁珂是郁孤言的女儿,郁孤言无论去到哪里,都将这个宝贝女儿带在身边。如今郁珂重伤,郁孤言的处境恐怕不会太好。兰溪没向另外两人提起,在来软玉楼的途中,郁珂半昏半醒间曾提到过祝眠,此时祝眠忽然现身,兰溪自然起了疑心。
“收起你的剑。”祝眠冷声道,“兰庭的剑在我面前都要收起。何况是你。”
“祝眠,别太猖狂!”江菱雨怒道,“兰伯伯的剑若出鞘,必不会轻饶了你!”
兰溪挪动脚步,拦在江菱雨身前,谨慎地看着祝眠的一举一动。
祝眠没有与他们争辩,而是望着春容道:“我只是来送药。”他并不在意床上躺着的人是谁,只能看到她那根翘起的手指,缠着厚厚纱布。伤口重新包扎过,层层纱布叠得整整齐齐,末尾绳结系得很漂亮,不是他的手艺。
看来她并不需要他,起码现在不需要。
春容没有说话,只端起药碗,吹温了药,悉心给伤者喂药。她不知说些什么好,便找件事来做,掩饰心中不安。却又满心期许地想要听到祝眠说些什么。
片刻后,她听到门扉关闭,动作微顿,洒出几滴药汁在郁珂染血的衣襟上。
他什么都没说。
也是,是她亲自提醒他,自己是如何污秽不堪,他怎还会与她有话要说?
他曾称赞她的勇气,可今日之后,他一定已经看出,她只是虚张声势的纸老虎。他不会再想理会她。甚至,如果不是要央着小赵包饺子,他勉为其难地替小赵来送药,她根本再见不到他。
“他就这么走了?”江菱雨握着双环,伸着脑袋向大门处探了又探,没发现有身影逗留。但她仍不敢松下手中双环。
兰溪收剑,亦是不解:“或许他确实只是来送药。”
江菱雨大惊:“糟糕,该不会是药中有毒?”
春容放下药碗,低声说道:“不会。他杀人不用毒,只用刀。”
“以防万一。”兰溪示意江菱雨查验。
江菱雨点点头,取出双环,环上银铃叮铃铃作响。她将银铃浸入药碗中,片刻后取出,发现没有异样,这才放下心来。
“竟然真的只是来送药。”江菱雨纳闷。
兰溪拉着江菱雨到一旁去,将郁珂的事仔仔细细地讲说清楚。江菱雨忆起,今日祝眠来时,身上带着血气。二人稍一合计,愈发笃定郁珂受伤之事是祝眠所为。既是祝眠所为,一来万不能让春容知晓,二来也不便再留在软玉楼中。
两人做了决定后,向春容道别,要带郁珂离开。
春容没有阻拦,只是见郁珂小小年纪,就要吃这样的苦头,心中难免有些怜惜。
她目送三人一同离开,谢华君那封信没了下文。没了下文最好,她本就不该牵扯其中,江湖事自有江湖人,凭什么三番两次找到她头上来?何况,谢华君多半是要央她找祝眠,如今她又如何能找得到祝眠?
忽然,屋外一声雷鸣,震耳欲聋。顷刻间,瓢泼大雨坠地。
他没有带伞。
她倏地直起身子,随即缓缓松懈下来。
或许,他并不需要她的伞。
她走到窗边,推开窗子,任由风雨窜入房中。屋内烛火一盏盏被风吹灭,雨水打湿她的衣衫,可她不愿将窗子闭锁。
窗外,后院厨房门前,正有一人端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
风雨也没能压住碗中的热气。
作者有话要说:
本章情节有变动。
第37章 意消沉
吃过饺子就该离去,但天降大雨,他要避雨。
雨过天晴后该离去,但难得初冬暖阳,他要睡个懒觉。
睡醒之后总该离去,但他下意识抬头看向枯坐禅的窗子,紧紧闭合着。他应该看一眼再走。别离,别离,总是要道别后,才能离去。
等她推开窗时,他就隔着窗子与她道别。于是他守在对楼房檐上,等着那扇窗开启。等了数日,枯坐禅内灯火笙歌一直不歇,窗子一直未开。或许是入了冬太冷,她不愿开窗吹风,免得不慎感染风寒。
终于有一日,那扇窗有了动静。
窗子被砸烂,一只香炉自窗口抛出后坠落在地。
她的身影出现在窗前,额角淌着血。
祝眠提刀自窗子闯入,先将春容稳稳推至角落,随即将刀锋对准屋内的人。只是几个不入流的武人,凶色在面,不加掩饰。
春容站在角落,被他护在身后,有些恍惚。已入了冬,屋内炭火烘着,暖意融融,她有些薰薰。自他走后,她日日夜夜饮酒,总是不太清醒。今日恐怕也是醉中生了幻觉,竟以为他来了。
“老子正教训这个婊|子,哪个不长眼的来多管闲事?”
“教训谁?”祝眠偏了偏头,回身看向春容,她额上的伤是新伤,伤口边沾着炉灰,是被那只香炉砸到了脑袋。
“你身后那个婊|子!当了婊|子还想立牌坊?老子花了钱,摸都不让摸?还当自己是什么冰清玉洁的黄花大闺女呢?”
刀光一闪。
叫骂声停下,取而代之的是呜呜咽咽的哀鸣,那人捂着嘴巴,却也堵不住口中淌出的鲜血。
祝眠甩去刀身上的污血,他只用轻轻一刀,就割断了对方的舌头,令他再骂不出声。另外几人见状,慌张扶着人离开,临走不忘撂下几句狠话。这样不入流的小货色,多一刀少一刀的事。刚要出手解决,却发觉有人握住了他的刀。
春容正轻轻捏着刀身,他若是提刀挥刀,势必要伤到她。
刀刃冰冷,像是数九寒冬檐下冰棱。她捏着刀身,寒意自指尖遍及全身,她打了个寒颤,终于从暖意薰然中苏醒。确实是祝眠出现在她身前,不是幻觉。
她松手,退了半步便撞到了衣柜,退无可退。
“祝公子。”她垂眸施礼,额角伤口淌出的血珠挂上眼睫,再抬眼时,血珠如泪淌落,自眼角始,划过脸颊,最终没入衣襟。
祝眠在屋内翻找出软纱,叠了几叠后压在她的额角。
小赵满面愁色地来到枯坐禅:“姑娘,怎么又——”话说一半,瞧见了祝眠。
“去拿伤药。”祝眠吩咐道。
小赵很快取来伤药纱布,端来热水,替春容整理伤口。动作利落熟练。
“这次破了相,恐怕要歇不少日子。”小赵半喜半忧,“姑娘何必这样折腾自己?回回都将自己弄得伤痕累累,不知道还以为你也是走江湖的侠女了。”
“得几个小伤口,便称得上侠女了吗?”春容自嘲笑笑,扶了扶额上纱布,努力让忽略一旁的祝眠,“过几日拿抹额遮住便可。误不了多少生意。”
小赵瞟向祝眠,欲言又止。
“我去找人来将屋子收拾收拾。”春容寻了个借口,起身要走,刚一站直身子,便觉头晕目眩,眼前发黑,几乎倾倒在地。
祝眠扶住她,向小赵问道:“常受伤吗?”
小赵回答:“是,且回回都是刚养好便添新伤。”
“为了什么?”
“总是惹怒了客人,客人若动手,姑娘便受着。”
春容昏沉沉听到二人对话,伸手要去堵小赵的嘴。手臂挥舞了几下,都被祝眠拦在怀中,动弹不得。
“姑娘宁可挨打,也不愿再赔笑应付那些客人。”小赵忽然在祝眠身前跪下,“祝公子,求您帮帮姑娘吧。”
祝眠怔了怔。
他守在窗前这些时日,发生了些什么?那扇窗子一直不开,他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不知道。
“胡说什么。”春容挣开祝眠钳制,在小赵身前蹲下,捧着她的脸道,“酒温好了吗?宦娘那里知会过没有?净耗在这里,小心宦娘寻你麻烦。”
“姑娘,宦娘禁了你的酒。若非有客,不能给你酒吃。”小赵起身抱着春容的腰,惶惶道,“姑娘,祝公子来了。你有什么要说的话,尽可说清楚呀。”
“说什么?”祝眠附声问道。
春容推开小赵,缓缓起身,回头看着祝眠。她的眼中没有生气,像是河岸边上飘起翻肚的鱼。
说什么?
其实她有千言万语要说。
譬如那些客人令她觉得厌烦恶心,每一根毛发、每一寸肌肤,都会因为他们的靠近而想要呕吐。所以她惹怒对方,挨打起码畅快。疼痛比厌恶令她好受。
譬如她这些时日,日日都在打探他的消息,却日日都听不到他的消息。只有那些江湖人的猜测,猜他杀了谁,猜他去了哪里。没有准话。
譬如她望着他便觉欢喜,想要长长久久地留住他。
可她自知,娼籍没有资格与人长久。
“春容有伤在身,不留祝公子了。”
“在躲我。”祝眠心中已经确定,“他死了?”
祝眠思来想去,唯有这个原因。虽然他将刀锋转为刀背,但那个书生文弱,受刀背一击伤到脏腑,或许也难活下去。那个书生死了,所以她意志消沉,所以她躲开自己。
“没有人死。”春容喃喃道,“或许是我该死。”
小赵连忙说:“呸呸,姑娘又说胡话。活得好好的,怎么就死不死的。”
祝眠出手点了她几处穴道,令人昏沉沉睡去。她意识恍惚,应该好好休息。有什么话,待休息好了再说不迟。
他等她该说的话说完,再道别也不迟。
春容这一睡,等到次日清晨才醒。人醒了,酒也醒了。
冬日的早晨,阴冷昏暗,祝眠端着碗热汤喝着,驱散清晨的寒意。
“热粥在炉子里煨着。”祝眠看她醒了,刚说一句,思来想去,索性放下汤,自己动手给她盛了碗热粥。
“你还在。”春容低声絮语,仿佛在说给自己听。
“你要说的话我还没听,自然不会走。”祝眠理所应当道。
春容苦笑问他:“如果是和上次一样的疯话呢?”
祝眠笑说:“总不会比花钱买自己的命更疯。”
“原来你还记得。”
“第一次,怎会忘记。”
她忽然红了脸颊。她清楚地记得,她在说了那句疯话之后做了些什么。本是习以为常的事,却因他变得不同寻常。在外人眼中,她也是他的不同寻常。原以为只是妄念,当将其扼杀在黑暗之中,可他又突然出现。
或许并非是妄念。
或许于他而言,她确实有些不同呢?
作者有话要说:
前两章有修改。35切了视角,36改了情节,可以回过去看一下。
第38章 杀与救
“救我。”
这世上,唯一一个说过救她的人,是江慎。现在他已经死了。
这世上,唯一一个让她想被救的,是祝眠。此刻他正在眼前。
她知道,这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但她同时也知道,这对祝眠来说,不是一件难事。只要他愿意,就能带她逃离这里。逃离原本由生至死的宿命。
这对祝眠来说,确实不是一件难事。
但他却有些发愁。
他是没有家的人,天南海北的到处走也不能算是出远门,不出远门自然不必带行李。所以他从不带行李。衣裳脏了破了就换新的,累了困了随意找个地方躺下就睡,渴了饿了更是不计较吃什么喝什么。有钱时绫罗绸缎山珍海味,包下整栋客栈睡个安稳好觉,没钱时衣衫褴褛餐风饮露,倒在路边盖片树叶凑合一宿。
走江湖这些年,他只会随身带着一把刀。
他从没想过,在自己的路上带着除了刀之外的物件,更何况是个人。一旦救了春容,他岂不是要将她随身带着,如同带着刀一般寸步不离。否则,恐怕刚离开软玉楼的院子,她就会因为来路不明的暗算死去。
这确实是件很让人发愁的事情。
所以他没能立刻回答。
春容眼中的期许逐渐熄灭,一如风中摇曳的烛火。她退了退,敛眉垂眸,话语间满是疏离:“是春容失礼了。祝公子只当听了句玩笑话便好。”
“一次说疯话,要我杀你。一次说笑话,要我救你。”祝眠有些头疼,他捉摸不透,“那你究竟想我救你,还是想我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