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对,不该感谢上天。
她最该感谢的,是谢拂衣,谢她留下起死回生之术。
这以血换血之术,并非玉昆仑独创,乃是谢拂衣留下的医学篇章中记载,被沈砚记下,顺手给了玉昆仑。
朱桦看着沈砚,慢慢地,她回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
她犹豫片刻,仍旧委屈道:“舅舅。”
沈砚靠近她,摸了摸公主的头发:“你很勇敢,不愧是大周的公主。”
“哇!”朱桦把头埋进她的衣服中,小声地哭起来。
“还能哭,身子大好了。”梅浮雪下定论。
玉昆仑颔首,扫向外面的数万将士,唇角露出了一道笑意。
她此次来,还有一个与沈砚彼此皆知的理由,有战必有伤与死,这么多人,正好让她验证一下沈砚给自己的医学成果。
朱桦抽抽搭搭:“差一点,我就见不到父皇母后,见不到你了。”
沈砚道:“知道你还抹脖子?”
朱桦哭得更剧烈:“我更怕他们拿我威胁父皇母后……”
沈砚叹了口气,“在我心中,没有谁比你更重要,在陛下殿下的心中,亦是如此。下回不到万不得已的绝境,你要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
朱桦不吭声了,沈砚衣裳的泪水越来越多。
她找玉昆仑要了干净的帕子递给公主,朱桦却缩着不肯从她怀中起来,好半天,沈砚听到她低低道:“西平堡死了好多人,他们都死了,只有我活下来……我是不是做错了?如果我没有那么固执,大家都迁到锦州,是不是不会有那么多人死……我让他们在城墙上抵抗,我教她们给伤患治疗,他们却一个个死在我面前。我保护不了他们,我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沈砚沉默片刻,她拂过朱桦的长发,轻轻地拍着她因哭泣一抽一抽的背脊,慢慢道:“不是你的错。”
“有人就有争夺。天寒地冻,鞑靼必定南下掠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西平堡到锦州上千里路,平民无马,只能徒步。如果不是西平堡在最北方抵挡,除了小凌河最南端的百姓能逃进锦州。其余人在迁徙的路上会被骑兵追上。”
“这次,我们全歼明水所带骑兵。殿下率领西平堡抵抗在最前沿,鞑靼大军一骑都不敢南下,没劫掠到一丝粮草,杀伤一个百姓,攻城时死了一万三千士卒,元气大伤。这个冬天会很寒冷,鞑靼不事生产,以战养战。单凭从蒙古抢来的羊马,很难支撑住漫长的冬日。等到来年春来之时,我们就能以最小的代价,换取最大的胜利。”
她为公主一一分析战场利弊。
——“可胜利有什么用呢?”
“等我们胜利了,我们才有资格去维持和平。现在我们没有胜利,只能被迫参与战争。”
朱桦泪水涟涟:“让你失望了,我是不是不适合当一名首领?我知道打胜仗很重要,以前我在京城,只会在意输赢。置身其中才知道有多痛苦,看见他们一个个在我面前死去,我好难过。”
“难过是正常的,我的殿下。掌杀伐,是为了断杀伐。唯有仁君,才能真正断杀伐。”
“开疆扩土、轻徭薄赋、整治吏治,都为福泽百姓。亲眼见到臣民死去,无动于衷者,若是做王,必会为一己私利,驱臣民如草芥。君视民如草芥,民视君如寇仇[2]。殿下这样,很好。”
这些话从没人对朱桦说过,她一时呆了。
半响,她喃喃道:“你好好,你对我好好。”
沈砚笑道:“你是我外甥女,我自然要对你好。”
朱桦闷声:“不对,你对外公就不太亲近。”
沈砚不说话了。
她与父母,本就不亲近,纵使生恩重大,那也只是感激与恩情,生不出情感。她这二十多年的生涯里,与他们所处的时间,不过半年。
五个月的童年时期,一个月她少年时期,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她童年被从薛凤处抱回,哭得死去活来,却不得不接受新的家。当小小的她刚刚适应新的父母,一个二十岁的女人路过她家,要带她走。
她抱着柱子死活不离开,父亲一根根地掰开她的手指,硬生生地把她拖走。她哭得嗓子都哑了,头痛欲裂,母亲在一旁抱着她哭,她以为自己总有机会留下,不再被送来送去,母亲亲自抱着她放到马车上。
说来也好笑,她像个货物一般地被送来送去,每每送到哪处,事前哭喊不已伤心欲绝,事后却又认准了此地不想离开。
相濡以沫的温情是真,离开时的伤痛也是真。
十年之后,带走她的谢拂衣死去,沈砚抱着她的骨灰归京城,在她心如死灰、最伤最痛之时,得到的不是安慰,而是让她忘掉伤害,不去计较的言论。
她也曾怪过怨过恨过,但她想,父母与她,兴许只是萍水之缘,她偶然生在父母家中,毕竟,她选不了父母,父母也没有机会选择孩子。
如果有的选,她猜他们会选个男孩,这样,她就不用被他们躲躲藏藏、满心忧虑。在她走上朝堂后,父母也不用再三捶打警告、之后避而不见,生怕臭名昭著的锦衣卫指挥使染脏了清流沈家的门楣。
而她与姐姐,在沈家那短暂的一个月内,只见过一面。接着,就是她入朝堂,御前斩马,抱起哭泣的朱桦。
父母会嫌她避她,姐姐会敬她尊她,都是隔着一堵墙。
可朱桦不同,她会牵着自己的手,清脆地叫她,会看见她满心欢喜地笑,毫无保留地将自己的一腔赤诚呈现给她,丝毫不恐惧沈砚会抓住这点伤害她。
她是那样的坦荡热情、真挚仰慕沈砚。随着朱桦渐渐长大,沈砚惊讶地发现,她看着公主,好像在看曾经的自己。
不,应该说,看到了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
她颠沛流离、满身伤痕,没有人为她护住一方净土,而如今,她可以为朱桦护住。
沈砚看向朱桦:“殿下说得对,不单是亲情。是因为你值得。”
作者有话说:
[1]《阅微草堂笔记》、《慧琳音义》
[2]改编的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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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g src="http://static.jjwxc.net/images/kingtickets_1.gif?var=20140327">公主也飒,速速满血复活啊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手榴弹代表我的心】
【爪】
【内容重复了啊,怎么回事】
-完-
第39章 、耕者有其田
◎《辽东招民开垦条例》◎
西平堡外的闾山上。
近处绿草如茵,远处树木萧萧。狂风卷着霜雪吹过山谷,拂过一座座密密麻麻的石碑。
众人神色肃然悲戚,望向山间的墓碑。
三千座石碑大小相仿,沉默地守在山上。一个巨大石碑伫立在前,上刻“召元四年守城英豪”。
“召元四年,鞑靼率十万来攻……西平堡诸将士以三千众,坚守十日,杀鞑靼一万三千骑,伤数万,火药矢石尽,满城死战,无一降者。”
无论身份地位、男女老少,不管是战功累累的将领,还是为将士治疗的孩童,搬运石块的老者,都在闾山上拥有一席之地,这些墓碑,象征着他们为西平堡而战,曾为守护这片土地流血。大周会铭记他们,荣耀与他们同在。
公主将酒浇灌在墓前,剔透的烈酒落在土地上,她俯身,深深一拜。
她身后诸多官民,看见这一幕时双眼通红。
朱霄回到几乎成为一座空城的西平堡。
有新的士卒支援,鞑靼战力已消去一半。公主沉下心来,以大宁城为中心,将重镇往前推。
沈砚领命,收拢附近躲在山上的流民。
经历去年关外惨败过后,关外近百万百姓,一部分随李凌州进了关内,一部分被鞑靼裹挟到都城候城。更多的部分逃到了隐秘的山中。
沈砚一行人修筑堡垒时,除却锦州与西平堡等重镇,更多的地方还是人烟稀少。
公主回西平堡后,沈砚与她密谈,数人在一间屋子里,奠定了关外被后世称为“天下粮仓”的政策基础。
经过去年和今年鞑靼大周的拉锯战,关外几乎被夷为平地,无论豪强还是佃户,都一起被残酷的金戈铁马逼到山野中逃命,有名的将领也被这一场场战争屠灭。
一贫如洗,同样也代表着生机。
大量的土地资源无人占据,广袤的黑沉沉的泥土鲜活地铺在关外。一座座坚固的堡垒拔地而起,从小凌河到大宁城,将军、游击、参将、副将……大量的职位悬空。
关外不同于利益集团扎根的京城,和世家盘亘交错已久的江南,这片广袤的土地犹如一片白纸,没有一丝墨迹染上。
沈砚和公主一致决定,只有重新启用大周打天下时期封田授功加官制度,才能最大地发挥出关外百姓的战斗力。
只要让耕者有其田,战者有足够的利益,任何一个人都会奋力地建设家园,并会爆发出巨大的力量守护这片土地。
自关外传来的一封密信,百里加急送往京城。
这封密信,像是青烟散炸在金殿中,满朝文武震惊,谁都知道这代表了什么。然而反对者也知晓,他们无力反对。
关外的主力被公主一派控制,银两、辎重、粮草样样俱全,变革的阻力几乎等同于无——京城利益集团在两场战争后如何插手关外?最多只能辐射誉山关。
有人嗅到了其中的商机,关外一片空白,岂不是自己家族入住的好时机?叫偏支族人去关外开垦或参战,假以时日,未必不能又成一支繁盛家族。
他们没料想到的是,被他们派往苦寒之地的偏支后辈,若干年后,扎根在繁荣至极的关外,最大的依赖是自己脚下辽阔的土地,而非隔着重重山河的京城家族。
沈砚接到了来自京城的圣旨,行礼接旨。
天使宣了圣旨,又避开左右,私下对沈砚亲切道:“指挥使大人,久违了。陛下还有一句话,叫咱家跟指挥使大人说。”
“公公请讲。”
“咱家转告陛下的原话,陛下说……”天使谦卑道,“叫你是去监军,你倒好,把关外洗劫一空,不把关外建好,干脆别回来了。”
沈砚失笑,拱了拱手道:“还请公公转告陛下,微臣听令。”
天使辞别后,沈砚将《辽东招民开垦条例》放置案上,简化了一版,贴到西平堡城门上。
有识字的上去念道:“招民开垦田地,所招民每名口给月粮一斗,给种六升,每十名给牛一只[1]。免三年徭役赋税。凡耕地十亩以上这,给地十亩,五亩及以上者,给地五亩。耕地五亩以下者,给地三亩。”
站在告示前的傅迢清了清嗓子,操着不甚熟练的辽东话说道:“各位老乡,这是我们公主在关外新出的条例,只要你在大宁城到誉山关任意一带,耕种五亩粮,都能得到五亩土地的使用权。你要是种十亩地,有十亩的使用权。以此类推。”
“啥叫使用权?”
傅迢欣赏地看着这个提问人,道:“就是你可以在这五亩土地上耕种到你死,等你死后。官府会收回这块土地。”
“那我儿子呢?”有人急道,“我死了官府收回,我儿子咋办?”
傅迢道:“等你儿子成年,如果他能种满五亩地,那么他照样能得到五亩地,直到他死。”
有百姓明白了:“这就相当于是,每个男丁都能有地!对不对?”
傅迢也这么问过沈砚,而沈砚微微一笑,道:“不止。”
“——不单男丁有地,女子如果能种五亩,照样可以拿到五亩地。”
公主开始先是担忧:“不如女子先减半?我看均田制时,男子七十,女子四十。这样会不会让他们好适应?”
沈砚淡淡道:“不必多此一举。一穷二白方好推广政策,等关外繁荣,利益者互相勾结,介时想改,比现在难上千万倍。”
“何况……”沈砚看向朱桦,勾唇道,“不满就不满,臣不至于连这些看不得别人好的刁民都治不了。殿下别忘了,臣仍领着锦衣卫指挥使之位。”
女子能领田的话语落下,只激起了一阵惊讶,在一身端肃官服,腰佩长刀的官兵面前,百姓默契地绕过了这一条。
城墙周围渐渐集齐了一群百姓,“真的假的?还有这种好事?白送粮送地?还免徭役?”
“真的!我刚才,见到公主亲自监督贴上去的!我没敢上前,你们看,最后还有公主的掌印!”
听到公主名号,众人心里这份告示的可行度顿时升到极点,西平堡剩下的人虽然不多,但那一场惨烈又辉煌的战事详情还是被流传出去,公主持刀与西平堡共存亡的誓言让每一个百姓都感慨万千,谁能想到,高高在上的皇室会亲自在阵前,守大军围着的孤城,与全城将士同生共死。
哪怕城破之际,被鞑靼所掳,她也未曾屈服过。
凡是西平堡的百姓,无不对公主钦佩又信任,当下双眼炙热地看着告示,摩拳擦掌,已经心底计划好占哪块地了。
众人总有些亲戚在周边山上,一传十,十传百,把这个好消息飞速地传到周边。
放到官员面前的又是另一个版本——
“招民开垦田至百名者,授知县;六十名以上,授州同州判;五十名以上,授县丞主薄;招民数多者,每百名加一级[2]。”
金风瞪大眼睛,看着这一封告示,伸出手指数了又数,激动得手在颤抖:“大人,觉华有两万人,要是都来西平堡,卑职能当总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