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绅士,每个有地位的男人都被要求掌握骑术击剑和射箭技巧,哪怕水平有限,也得学会这些必备的技能。
因此有的参赛者因为箭术相当三流,连靶子也对不准,拙劣的水准立刻引起了周围观众的嘲笑,只好沮丧地扔下弓箭灰溜溜离开了。
其中就包括艾薇的二哥理查德。
他因为休假得以有了空闲,争强好胜的他坚持要来参加,临到实战才发现,习惯于担任文职的手因为多年生疏,箭术已经低劣到不堪入目。
艾薇身旁坐着理查德的副官迪伦,忠心耿耿的青年忍不住为自己首长的出丑感到羞惭,在理查德又射出一个脱靶之时,深深叹了口气,垂下脑袋埋进自己的衣领里遮掩难堪。
堂堂韦尔斯利家族的成员箭术却如此拉胯,围观的看客情不自禁爆发出笑声,丝毫不给面子。
“这就是威灵顿公爵的哥哥,大人物的亲人也不过如此,我上都不至于零环。”
“真是为他的姓氏蒙羞啊,说实话,贵族子弟果然都是一群买官的饭桶罢了。”
“听说他之前的未婚妻放荡不贞,换作我也不要一个空有军衔华而不实的军官,还不如跟英王的儿子跑了呢。”
这些尖厉的刻薄声钻进理查德的耳朵里,惹得自尊心极强的他更为不快,刚想再战证明自我,却被台上阴恻恻的一声讽刺打断了取箭的动作。
“韦尔斯利先生,我看,还是适可而止吧。”阿丁顿轻蔑地盯着他,“您如今脱靶的每一箭,箭箭都在羞辱您家族的名誉。”
话音未落,人群顷刻安静了下来。
半分钟之前的哄闹顿时变得剑拔弩张,气氛刹那微妙,艾薇亲眼看着自己的兄长双手不由自主攥紧,脖颈上的青筋缓缓凸起,面上却还要摆出淡然的脸色,不让对方窥出自己的半点失态。
副官迪伦当即坐不住了,丢人是一回事,被侮辱又是另一回事儿,正欲站出来为长官仗义执言,身体突然被忽然伸出的一只手拦住。
“嘘……”艾薇示意他噤声,随即在他惊愕的目光中站起身,“我来。”
四下再次陷入哗然。
这座赛场上,从未出现过女人。
而这个身着紫罗兰色骑装长大衣的小姐,无疑是前所未有的第一个。
她在众目睽睽之中走向赛场中央,摘下头上的宽檐帽,随手抛给身边的侍从。
从兄长手中接过弓箭,试了试重量。
箭支重四分之三盎司,捏在手里颇有些沉甸甸的意味。
“尊敬的阿丁顿先生,我也姓韦尔斯利,有权代表我的家族替我的兄长继续完成比赛。”
她笑吟吟地朝着看台的方向,高声道。
不等台上男人回答,表情瞬间收敛。
抽箭、搭箭、拉弓、瞄准、放箭,以三根手指有力控弦,整个过程全神贯注,速度潇洒如行云,「哗」一声,银箭射出的那一刻,释放的畅快和力量感如在云端。
连放三箭,几乎是近乎完美的10环。
三秒过后,人群的掌声瞬间爆发,置身于日光和赞赏中,恍如狩猎女神的公爵小姐笑意微微。
她神情悠闲地环视周围欢呼的人群,手中的弓箭漫不经心地扫了个弧度,似乎只是享受于众星捧月的愉悦。
掌声愈发响亮,突然,箭头一偏,银色的尖端瞬间对准坐在尊位中央的阿丁顿,在明亮日光下闪着慑人的锋芒。
顿时,男人本来弯起的嘴角倏然收起,脸色煞白,眼里射出措手不及的恐慌。
“真怕死……”她讥讽地说。
“大胆!”他的侍从正欲拔枪,她的银箭却已抢先一步,直直地飞了过来。
「啪」一声,头顶遮阳棚上盖的一块布料应声而落,顺着风势掉下来,不偏不倚,恰好蒙住阿丁顿的脑袋。
场景顿时变得相当滑稽,在议会上指点江山的政客忽然被一块从天而降的帆布盖住,整个人就像一只被捆在襁褓里的布偶。
哄堂大笑随之而来,如同蒸锅里的沸水被烧开后冒出咕嘟嘟的气泡声响,侍卫不禁眦目,狠瞪了一眼台上看热闹的人群,威胁他们停止谑笑。
然而一切补救都是无济于事,他们手忙脚乱地上前帮阿丁顿解开了头上的束缚,后者终于得以挣脱后,因颜面尽失而微红的眼睛阴冷如响尾蛇。
“公爵小姐好箭法,是我出言冒犯了,在此向您为我的失言道歉。”
她的表情嘲弄而不屑,看他的眼神如同审视脚下蝼蚁。
“我只是想请先生记住,我们韦尔斯利,从来睚眦必报。”
作者有话要说:
我脑子里都是中土第一挂b莱戈拉斯……
第74章 告别
普利特尼斯的早晨无人而冷寂,男人之间的决斗往往避开人群,以绅士的方式解决争端。
两人约定,以一枚金币的正反面决定先开枪的那一方,天主在上,死生由命。
抛掷由负责见证的中间人主持,他将金币高高扔起,后者跃起一个弧度后垂直落地,哐当一声,翻滚了几圈,终于安静。
不列颠女神的浮雕赫然在上。
手执三叉戟、身着长袍的女神选择了凯文先一步决定对手的生命。
亚瑟的副官忐忑地窥视双方的神情,却发现皆是出人意料的冷静,无从判断他们各自的情绪。
两人互相鞠躬致礼,退到规定的边线上,副官目不转睛地看着克拉伦斯公爵缓缓扣动燧发手ㆍ枪的扳机,伴随着「嘭」的剧响,宁静的清晨似乎亦为之振动。
副官立刻焦灼地去探视亚瑟的伤势,却发现他安然无恙,子弹也并未射偏落在他的身后。
克拉伦斯朝天放了空枪。
亚瑟的表情明显转为惊异。
克拉伦斯向来傲慢无礼,目空一切,没人能想象他会心软。
亚瑟朝向对面的男人,高声说:“真正的绅士可不该如此懦弱,您的妇人之仁,无疑是玷污您的家族。”
他没有回答,置若罔闻地予以轻笑。
这时亚瑟听到身后传来匆促的马蹄和吁鸣,伴随一阵皮靴着地的声响,“请立即停止决斗!”随即,一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高喊着走了过来。
“克拉伦斯公爵,我们奉命前来逮捕您。”为首的军官出示手中逮捕令,客气而不失礼貌地向两位公爵先生各行了一个礼。随即给未作任何反抗的凯文戴上了手铐。
事发突然,亚瑟甚至没来得及询问原因,一行人便已迅速离开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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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庭上,前来旁观克拉伦斯家族继承人受审的群众坐满了一整个旁听席,一眼望去熙熙攘攘,拥挤非凡。
这样稀有的场面难得一见,人们都抱着好奇的态度展开议论。
虽然并不知晓前因后果,但一致认为公爵无疑是给他的家族蒙羞。
“凯文ㆍ克拉伦斯,议会指控你涉嫌谋杀卡斯尔雷子爵。”法官宣布道,“证据稍后呈上。”
闻言,旁听席上的亚瑟不禁瞥向坐在诉讼席位上的阿丁顿。
后者的脸上却蒙上一副阴沉的表情,似乎极其不悦。
法警受命呈上证据,竟是一排试剂瓶,其间的液体透明泛白。
这时,亚瑟意识到身旁妹妹呼吸突然一滞,目光变得惊慌。
“抗生素……”他听到艾薇低低的耳语。
但这个名词过于新奇,如同凭空杜撰,亚瑟根本未有耳闻。
然而犯人在看到这些证据后,面色毫无波澜,甚至像早有预料般利落点头,承认它们的主人确实是他自己。
“这些不明药物经过皇家医学会鉴定,属于精神类控制的毒药,能让人产生妄想与幻觉进而作出超乎常理的举动,根据卡斯尔雷子爵临死前的情状看,极大可能误用了它。
而我们在韦尔斯利名下的工厂里搜查到了成箱成箱的此类毒药。
但凯文ㆍ克拉伦斯主动承认该物属于其此前的寄存。因此有充分证据表明,凯文ㆍ克拉伦斯正是谋杀卡斯尔雷子爵的凶手。”
法官的审判像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砸于围观人群的头顶,立即掀起滔天的轩然大波。
本应属于下世纪的抗生素在此刻出现得过于超前,人们没有理解和判断是非的能力,时代决定他们的愚昧,法官和皇家医学会的言论便如圭臬,不容任何人置疑。
或许这便是过高生产力的弊端,上帝不会容许挑战权威的事物过早跳出轨道。即便它是救命的宝物,也会被愚蠢的头脑曲解为毒药。
“法官阁下,我有权提出异议。”人群的哗然中,起诉席位上端坐的阿丁顿突然说。
他眸色一沉,阴鸷地盯向旁听席上的艾薇,“既然证物是从韦尔斯利的工厂中搜查获得,那么毫无疑问,艾薇ㆍ韦尔斯利是制造邪恶毒药的女巫。
克拉伦斯公爵,你此举无异于为女巫开脱,上帝会惩罚你纵容魔鬼的罪行,世俗的法令同样会予你同谋者的制裁。”
“亨利ㆍ阿丁顿……”凯文的声音沉稳而有力,清晰分明地传进所有人的耳里,“世人皆知我与韦尔斯利家族结仇,此前甚至与公爵阁下进行决斗,我没有理由为一个仇人开脱并承担罪责,我仅仅是以自身名誉起誓,为了维护克拉伦斯家族诚实不容虚伪的名声,阐述一个事实而已。”
话音刚落,艾薇意识到身旁的兄长神色起了微妙的变化。
他们顿时明白了一切。
兄妹不禁对视了一眼,这时耳边响起法官公正的判决:“大不列颠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哪怕是王公贵族,触犯律例即与平民同罪。神圣英王在上,法院在此以谋杀罪判处凯文ㆍ克拉伦斯终身监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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仅仅在审判的第二日,战争再次爆发。
亚瑟奉命率军出征,迎战他的老对手,热衷侵略和扩张的法兰西第一帝国皇帝,拿破仑ㆍ波拿巴。
艾薇为兄长送行后,马车便驶向了伦敦塔。
这里的监狱专为关押上层阶级而设,富丽堂皇的城堡背后,阴森和压抑随着阵阵飞出的蝙蝠扑面而来。
她凭借自己的身份和金钱很快得到了进入的许可,走进这座冗长的甬道,在侍卫的带领下,她看到了被关在单人间里的男人。
他正翻阅一本伏尔泰的哲学著作,眉宇微皱,似乎陷入了思索,听见门锁被打开的咣啷声,循声抬眼。
随后艾薇的面孔映入眼睑。
“你为了我……真是煞费苦心,不惜激起我兄长的愤怒挑起决斗,又愿意为我替罪。”片刻的沉默过后,她终于说出第一句话,“我好感动,我真感动。”
她觉得自己应该在这样无私的牺牲面前掉滴眼泪,可惜偏偏挤不出来。
她确实不是一个合格的善人,这副本性令她自己都感到诧异。
但明明之前一滴伪善的眼泪或是巧言令色的谎言对她来说轻而易举,在此刻却悄无声息集体退缩了。
见他缄默,她盯着他深蓝色的眼睛,问他:“为了一个你最鄙夷、最不屑为伍的人,搭上自己所有的名誉,值吗?”
他还是没有回答。
寂静如同一条丝线,生生割裂开周深冰冷的空气,疯狂缠绕,卷起她急促的呼吸。
“请你回答我。”她说,“诚实,很难吗?你是最理智的人,为什么愿意以这般沉重的代价帮助我。”
“我无法保持理智,艾薇。”他终于说。
“为什么?”
“认识我,不过是你在美妙人生中一段短暂的小插曲。对我来说,却是我在无边黑暗里的光亮,是我在乏味人生中存活的唯一证据。”
他既厌憎她的恶,用他近三十年不容污垢的高尚价值观审视她的一切,越探清,却也越鄙夷,痛恨她沾满鲜血的白皙双手,又不得不屈从于心脏的可耻颤动。
他一面难以克制地悸动,却作为一个道德的完美主义者,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忍受着她的罪恶,任由后者冲撞自己的价值观。
破碎与欲望的奇妙结合,如潮汐般碾压他风平浪静的海面,碰撞自以为永恒沉寂的礁石。
虚伪的社会物欲横流,却连爱意也不得自由。
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放弃信守了三十年的利己主义,却将自己引以为傲的一切,包括名誉、地位、声望全部赔了进去。
他何尝不知在这个时代,失去声誉,对一个世袭贵族来说,无异于是比自杀更痛苦的惩罚。
但他还是那样做了。
她只是逢场作戏,所有男人无论好坏、优劣,都是转瞬即逝的过眼云烟,向来清醒的他明知她的引诱是个陷阱,却还是落入这张虚假的网里。
“抱歉……”她低声说,“我不是用来爱的。”
她的回答,早在他的预料之中。
但他还是温和地微笑了下,坦然接受了她的道歉。
“让你落到这般境地,却让我犯难了。”
“这不是你该担心的事情。”他轻松地笑起来,“我辉煌的祖上保我的头衔免受剥夺,家族的故交党羽会让我很快释放,只要上战场戴罪立功,我就能免于牢狱之灾。”
他说得轻描淡写,其实无人不明白战场才是一台最残忍的机器。
“那这样,日后倘若你代表你的国家与我为敌,我放你一马,如……”
“我永远不会与你为敌。”他打断她说。
这倒确实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她无奈地扯起嘴角,“那你想要什么,我道德感固然薄弱,也不喜欢欠你这么多。”
“艾薇……”他终于有了回应,嗓音低哑如沉入峡湾的海。
“我要你许下一个承诺。”
“请说……”他的语气如此郑重,使她不得不抬起脸,对上他认真的目光。
“在走向愿望之前,请珍爱你自己,就当是为了我吧。我承认我的自私,他人身处天堂抑或地狱与我毫无干系,唯独不愿看见你牺牲自己。”
艾薇点头,踮起脚尖,伸出手,轻轻拥抱他的脖颈和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