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岛发现凉意的同时感到燥热,不是因为空气,不是因为空气……
打了半天草稿,还是只憋出这一句。
她视线慌乱,信号灯变色时与江承晦四目相对,才发现他等了她回答很久。
费力地从仅有的思绪中选出几个字,“不是空气……”
江承晦长指拨动两下导航仪偏头,朝她笑。
“嗯,我知道。”
池岛就知道,又一次做了丑事。
好像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就一直一直在出丑。
她垂下头,半刻清醒半刻混乱。
沿着意想背后的细枝末节寻找缘由,自己也是第一次发现以为遗忘的事情,原来变成了嵌在人生深处的小碎片。
外表没有声音,平静过去,其实是潜移默化的事物,心里会留有痕迹。
她回忆说:“其实是因为有次暑假,我在一家书店打工,老板很好,下雨的时候,他开车送我回宿舍,路上闲聊,说起女朋友难伺候,不让别人坐他车副驾驶座。虽然是随意调侃的几句,但很温情,之后我坐车就慢慢养成了这个习惯。”
池岛说得有真有假,她几乎不坐私家车,平时靠步行或者乘公交地铁,没有专坐后面的习惯。
但遇到的是江承晦,大抵太怕出错。
所以身体比意识先一步做出了要小心一些的决定。
听完,江承晦似乎想要说什么,喉结牵动了一下,他视野都给向前路,神情实在令人好奇。
只是池岛不敢看过去,更适合把目光安然无事地落在他肩上。
他说,“你可以自由的选择任何位置。”
池岛放在膝盖上的手指无意识蜷曲,攥紧了松软裙布,淡黄的小桔梗陷入折痕,
昏暗中她盯得太久,眼睛有些不适应,微微闭了闭。
出声简短到几乎粉饰太平似的回应。
“这样啊。”
确实,前些年的时候。
江承晦对这些现代浪漫主义风格的行事也都不是很在意。
对话就止于此了。
他落下视线指腹按开音乐,没有言语的钢琴曲流进安静空间。
池岛说不出侥幸还是失望,有几个瞬间,她希望对方不会感到她太无聊。
山城又下起雨,淅淅沥沥的小雨顺着玻璃滑落。
桥上的灯光时明时暗,融进潮湿的雨意里。
车在一座寺庙后的河对岸停下,池岛没课没排班的时候一个人走过很多地方。
却从没来过这里,她觉得隐在寺庙河岸后面的陈旧餐厅像从雨水中生长的出来一样。
神秘,美好,贴着代表江承晦的记号和他所赋予的重量,是一个无比特殊的世界。
进了餐厅,落座前,池岛将外套交给服务生,先拎包去了洗手间。
包里常年放着一个首饰盒,她洗净手待水珠消失,微凉指尖取出首饰盒中的耳坠,撩起脸侧长发到肩后,仔细戴上。
随后拢回头发,遮住折光的耳坠。
镜子里的人,好像是她,好像不是她。
外间过道由远及近传来有人细跟鞋走过的动静。
池岛心口停了一拍,手忙脚乱摘下耳坠,放回包中的小夹层。
照照镜子,表情恢复平静走出去。
由服务生带领找到座位。
一窗之隔的骤雨沉入灰朦朦的城市,江承晦坐在檐下,宽拓的肩膀撑起衬衫,微低着头,右手搭住纯白桌布边沿,在执着钢笔写字。
忽然抬头,问,“餐前喝温开水还是小种茶?”
池岛没有特别的喜好,见他手边摆了白陶瓷杯,走近两步,望见里面橙黄的茶汤。
“我不计较这个,小种茶吧。”
她笑着在他对面坐下。
“平时总喝温开水,想换一换。”
烛台光很暗,以致她全部注意力放到了镀在江承晦手指处的小光亮上。
他送过她一副粉色耳坠。
遗憾的是她好多次没能戴到身上,让他看见。
第55章
行暮时分,城市陷入黑暗,有人说这是一天中最特别的时刻。
连夜空中弥漫着的来自很久以前的银河的微弱光辉都会见到。
池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起这样的见解。
可能此时看上去真的存在点道理。
桌边透明玻璃瓶里的花束,大厅中央的小提琴手,以及江承晦身上冷杉混合广藿香的气息相互交融,共同营造出了一种盲目而汹涌的感觉。
令她觉得他们之间似乎是有那么一点互相喜欢的。
服务生很快来上菜,响动轻得仿佛不存在,池岛迟顿地盯着盘子花纹好一会。
等江承晦有了动作,跟着拿起餐具。
她很少到西餐厅,大学期间,有次和蓝莹为了庆祝演去吃牛排。
之后的两个月,三餐全靠泡面,带来的后果至今没消散,别人一提起泡面两个字就会恶心反胃。
江承晦收起纸笔,递给服务生,同时拒绝了菜品介绍,取过湿毛巾,擦拭手指自己向她讲起。
从棉花糖曲奇到樱桃汁煎鳕鱼,池岛都格外认真品尝,适应很好。
唯独到了上松露鹅肝的时候,一片水菜叶她嚼了六十多次,迟迟不动。
消极态度中隐隐带点视而不见的意思。
江承晦继续切盘中的牛排。
一边有些发笑地观察了一会。
池岛有时候很像树林里天然的小动物。
因为无害,所以警觉性特别高。
一旦见到不太对劲,或者说乌漆麻黑有点怪兮兮的东西,就会找个什么藏住自己,堤防起来。
从这一点上来讲,他倒是有些庆幸看上去他还算正派,没分入松露鹅肝同等行列。
过了几秒,他适可而止,示意池岛这盘新上的冷菜。
“外表虽然黑暗,但松露里面裹着整块的鹅肝,口感不错。”
能让江承晦评价说不错,那应该已经是顶好了。
池岛犹豫,把其中一份端到了面前近在咫尺,餐刀也捏在手中随时准备切过去,半晌还是没动。
那坨圆乎乎脏兮兮的松露鹅肝依旧太奇怪。
而且说实话以前也和江承晦一起吃饭,但他不会真的影响她什么。
带她去的大部分都是平价餐馆,食材比较常见,这是她第一次吃鹅肝。
脑子里充满了黄叽叽的迈着鸭子步的小鹅。
江承晦可能没看出来,他表情实在控制地合适。
不过池岛猜测是看出来了,他一贯比她更先明白她。
“真的很好吃吗?”
池岛做最后挣扎。
江承晦将他那份牛排切出来,放到她面前。
就坐在那里勾起嘴角的模样笑得人发怔,模棱两可说,“你尝尝看。”
为这个笑,池岛都觉得自己豁出去了。
她喝下小半杯水提起一口气,再拿起刀叉时。
江承晦已经切好半块递了过来,他修长的手指间拿着银色餐具柄端,再前面,是食物。
一切都好像在瞬间发生。
池岛手指僵在半空。
心想,也许是因为她磨磨唧唧太慢了,所以江承晦才会这样。
又想他怎么能这么不注意。
拿用过的餐具,还喂给她食物。
然后思绪空滞的那一秒过去,静止的时间就仿佛开始流动。
她张口咬住散发着馥郁香气的奇怪食物,江承晦自然地收回手臂。
他端起酒杯,浅尝而止。
无酒精香槟浅淡的色泽从杯中过渡到唇上。
“感觉如何?”
整个夏天的热气聚集到了今天。
池岛望见玻璃上的倒影身体从脖颈红到额头,紊乱的气息,连着心跳的回声。
像接吻。
第56章
池岛喜欢这个雨中的夜晚。
他开口时每一个字音,交集中冲撞又易脆的目光,带着缱绻动人的温度,绕进心里无限轻柔。
纯白桌布边投下他手掌的暗色剪影,她记得他的轮廓,记得这一切。
一如幼时他的短暂来临长出来的缓慢而漫长的眷恋,成为很多年里对抗复杂世界的意义。
最后一道点心上桌不久。
江承晦遇见某位相熟的长辈,起身离开了片刻。
热热闹闹的餐厅突然变得空落,池岛被旁边一桌响起的笑声吸引,侧头看过去。
不过两秒转回来,发觉空落也只是自己的感受。
她独自坐着,喝水吃东西都不得要领,像一间暗室里的独角戏。
虽然清楚同伴短暂缺席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心里却难以忍受。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人都这样,还是只有她。
背景乐中的小提琴手放下弓,曲子告一段落。
一阵高跟鞋声靠近,池岛寻着声音望去,穿V领蕾丝套裙的女人走来,正朝着她。
走近了说:“一个小时前,你是不是去过洗手间?”
这话问得池岛莫名其妙。
把杯子放回原处,皱起眉。
“我的订婚戒指丢在那了,你看到过的吧?”女人语气急促,表情焦躁中带着绝望。
“我洗手的时候摘下来,就放在理石台上了,结果忘记戴上,再回去找就发现不见了!”
池岛意识到事情严重性,站起身来。
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她对于在洗手间时记忆和最后停留的画面,都只有那副耳坠。
并不确定当时洗手盆台面有没有对方的戒指。
“我没有注意,”她实话实说,在女人灰心的目光中补充道,“会不会是有人发现后拿走,交给了工作人员。”
女人否认,“我问过服务生了,都说没有,而且调到监控,在我离开和回去这期间,再没有别的人进去过。”
直到女人离开,池岛还在思索这件事。
回忆自己对于对方口中“刻着名字首字母,镶嵌蓝钻的戒指”是否有一丝印象。
她越想越不确定,可能当时那枚戒指在,只是她没看到。
她隐约记得有见到钻石折射出来的细碎光芒。
会不会是和耳坠混淆在了一起。
池岛心中的猜测渐渐加重,伴随着巨大恐慌。
如果确实如此,不管如何解释,她都无异于一名小偷,难以想象会留给江承晦怎样的印象。
她想叫住丢失钻戒的女人。
后悔自己那番话说得太笃定,没有斡旋余地。
但看着女人的背影,脑子乱糟糟无法开口。
早知道就不去洗手间了。
池岛转过身挡住背包,拉开锁链去看首饰盒。
先找到戒指再说,如果钻戒真的被一起不小心收了进去。
恰逢江承晦就是这个时候回来的。
他从她身后走过,大抵她拢起包的动作太快,表情也太侥幸。
致使他动作明显一顿,“久等了。”
池岛摇头,跟他一同坐下。
深深松了口气的同时控制不住讲起那个女人。
“她不小心把戒指弄丢了,来问我有没有看到,我没拿。”
表面云淡风轻,实际心里发生了一场海啸。
她没说几秒前有多害怕是自己无意中带走了。
“嗯,我知道你没拿。”江承晦说着,低头看了看金属手表上的时间。
态度中带有几分无比恣意的不以为然。
池岛恍了恍神,心里闷闷的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
拇指和食指用力捏了捏,衣服被攥得皱皱巴巴,还是很开心。
她追问他是怎样知道的。
江承晦这才专心些,抬起眼睛注视过来。
那双眼睛很难形容,特别好看,特别温和。
他没说话,只是弯起手指,指了指胸膛的左侧。
离开餐厅,池岛才慢了几拍想到。
那是心的位置。
作者有话要说:
·
快完结了,相信大家也感受到了hhh
第57章
河岸对面点上了灯。
照得寺庙屋角翘起来的瓦檐亮亮堂堂。
悬下两串铃铛轻晃,声音被势气浩大漫成烟雾的雨水遮住。
池岛看着涟漪河面,有些茫然。
见过面了,吃过饭了,最后一段路也走过去,要如何告别。
餐厅门前紧挨一片大叶栀子,还未开放,现在只是矮小而丛生的灌木中几支若隐若现的花苞。
繁盛的深绿叶片湿润,沉甸甸,接二连三往下坠着饱满的水珠。
江承晦就背身站灌木前,拿在手里的长柄伞撑开到一半。
风吹得他衣摆总是往后鼓起,良久一动不动。
幻觉中听见几声微弱猫叫,池岛尝试着迈一小步,逐渐放开两步走过去。
侧着上身望了望,视线绕过江承晦肩膀。
还真的有一只小猫,橘黄色,不比巴掌大多少。
也不知道是不是从灌木丛里窜出来的。
小猫浑身湿漉漉,扒住江承晦的裤腿僵持着不肯下去。
或许是因为池岛突然后面探过来,小猫胆子小被吓到。
爪子勾住他长裤滑腻的缎面料子,一下蹿得更高,爬到了衬衫上。
这一幕太有趣,太难得。
如果不是场合不太对,池岛很想笑出来。
她隔着外套口袋碰了碰放在里面的手机。
不知道现在掏出来,拍一张照片留作纪念,江承晦会不会生气。
有些无礼却也带着几分舍不得的想法一晃而过。
她太在乎这个人,连玩笑都不敢开。
说出口的话先要在心里打上两遍草稿,没有底气的视线要藏着掩着落在其他地方。
也许情感上挺为难自己的,但其实还充满了理智。
以至于最后也没能鼓起勇气。
江承晦低眼见池岛发现了他现在进退两难,嘴角抿起又要忍着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