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走散了。”赵拾雨伸出袖笼中的手,握住了晏亭柔的手,而后十指交错,紧紧的牵在一起。
他脸上有着淡月弯月的笑,包容着一切,“只要你不放手,我再不会把你弄丢。”
从前他们牵过手,幼时的两小无猜,初长成时的落水之救,还有这一年中,赵拾雨无数次的一厢情愿。
而这回,确是头一遭,心甘情愿的,于千万人中,将两人绑在一处的牵手。
若许了诺言,如牵了红线,是昭告天下的坦荡。
天上星河,地上州桥,皓月为证,他们穿过了两小无猜嫌的若干年,经历了差点错过的侥幸,终是心意相明,生了愿同尘与灰的念想。
一路从州桥走到龙津桥,周遭的热闹和繁华好似都与他们无关。两人只并肩向前一路走着,夜色微凉,可手心里却渗出了汗。
“拾哥哥,我们回去么?”
“你累了?”
晏亭柔点点头,她好似将七夕的夜市看了个遍,可回想起来又什么都不记得。
她心上生了一只小兔子,砰砰砰要跳出来。下一瞬,那兔子霎时被吓晕过去了!因赵拾雨忽然松了手,双手抱在她身前,搂住了她的肩!“小心!”
有人飞驰而过,险些撞了晏亭柔,赵拾雨顺势将人拦在怀里,便不想松开了。
人来人往,比肩继踵,他就站在身后,拢住她的腰身,将她护在身前,随着人流往回走。
过了州桥,朝大相国寺去寻马车时,忽听有人在后叫喊:“呀!赵拾雨!我看你往哪跑!今日总算让我瞧见了!哥儿几个都来看!他赵拾雨也有今日!偷摸摸搂着哪家的小娘子呢?”
赵拾雨背对着人,这声音化成灰他都晓得,是眼下他和他怀中人,最不想见到的人——百里了峻。
赵拾雨看向马车出,若是拉着人跑,可能有一线希望,他嘴唇贴在晏亭柔耳边低语,“嘘,跑吧。”
晏亭柔觉得一阵酥麻从脖间传来,不禁背脊一凉,还未反应过来,又听有旁人应和:“好些时候没在妓馆里遇见他了!这厮竟跑这人群里头快活来了!”她瞬间清醒,侧着仰头,睁大眼睛望向身后怀抱中的赵拾雨。
赵拾雨无奈的笑了笑,看着她,突然低下头来,在她唇上吻了一下,低声说:“不逃了,我得要我的清白啊。”
百里了峻大喝道:“我不是瞎了吧!这什么!这什么!光天化日之下啊!朗朗乾坤啊!他这亲的哪家娘子!反了天了!给我追!今日若让他跑了,小爷我以后不在东京城里混!”
赵拾雨转身,重新牵起晏亭柔的手,一个月白长衫的潇洒公子,一个淡白水蓝衣裙的落落姑娘,两人站在那里,似是月华偏心,将那弦月不多的月光都撒在两人身上。
百里了峻一行人,才撒腿开跑要追赵拾雨,就见两人回身。
遇见这两个忽然停步的谪仙似的人物,一众灰头土脸的人,都刹住了步子。
只见百里了峻从腰间拔出折扇,在胸前一扇,“在下汴京城里头号俊逸公子——百里了峻。”
另一个为首的小胖子,高高拱手一拜,似很是不经意,“在下开封府外百晓百通——钱有贤。”
其余三五个人站在两人身后,不敢造次,只拱手示意,念了句「小王爷」。
赵拾雨淡淡的将两人的话译给晏亭柔听,他说:“百里大傻子、钱二傻子。”
百里了峻将折扇遮在面前,只露了一双眼睛,他高得同竹竿一样的身子,忽就低头拱起背来,跟个要捉老鼠的猫一样,他探身向前,不禁「嘶」了长长的一声,“娘的!我瞎了!”
钱有贤见百里了峻离那小娘子太近了,甚是无理,拽着百里了峻的胳膊往后拉,低声提示他:“远点远点!小王爷打人可疼了!”
只听晏亭柔轻声说了一句:“师兄、钱衙内,好久不见。”
钱有贤定定看了一眼,一字一字吐道:“娘诶!我也瞎了!”
接着就听百里了峻忽然英勇了起来,拿着折扇就朝赵拾雨肩上打去:“你个混世魔王!你拐我妹妹!”
赵拾雨只心甘情愿的让他打了一下,待第二下还未落他手臂上,抬手就拧了百里了峻的的胳膊肘,百里了峻叫唤:“啊啊啊!轻点!轻点!要断了!”
赵拾雨问:“看清楚了?”
百里了峻叹了口气,“小柔,你回东京都不同师兄说的!你,你,你!哎……怎么同他在一处!”
晏亭柔一脸坦然,“你不是得了什么差事,忙得很?”
百里了峻瞪了赵拾雨一眼,猜到是他同小柔胡诌。他矛盾的很,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该站在哪一边,一个是从小就一起斗鸡走狗、上房揭瓦的老友,一个是从小就当做亲妹妹疼的小师妹,他心里道一声造孽啊,就半拆穿半不说透的道:“呵,可不是嘛!小王爷给我安排的差事啊!”
赵拾雨一笑,“小柔你们都认识,该准备的就赶紧准备吧。”
百里了峻听出这弦外之音了,才要放他一马的心顿时烟消云散,他又骂道:“呸!你想得美!小柔,明日我去晏府找你算账!这!这都没人同我说的啊!”
他以为晏亭柔自是住在晏府,却不知其中原委。晏亭柔也不敢提,生怕这夜里要是被百里了峻拉去百里府上,以师兄兴师动众的性子,这一夜怕是也不能睡了。
钱有贤不禁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子,小王爷这句话是讨结婚的礼金呢,他又想了想,以他同赵拾雨的关系,他那小钱袋子怕是不够,忙咂摸着嘴,点了点头。
忽然耳朵被赵拾雨拎了起来,“钱衙内,好生说说,什么叫好些时日没在妓馆里头遇见我了?”
钱有贤抓着赵拾雨的手,让他轻些,讨饶似的说:“妓馆我开的!妓馆我开的!春岸楼!春岸楼!小柔去玩啊!我给你安排个小倌!”
他觉得自己的耳朵要断了,忙一口气说出了好些话,本以为赵拾雨会放过他。谁成想,说完这句没轻松罢了,还更疼了。
赵拾雨用着命令的口吻,“这句不对!从新说!”
钱有贤才反应过来,“赵拾雨不狎妓的!十里八街都知道!你去玩!我带你吃——吃——吃好吃的!”
赵拾雨这才满意的松了手,对百里了峻、钱有贤和那一干瞧热闹的世家子弟说:“回见吧。”
他转身,那一众人都留在身后。赵拾雨伸出手,对着晏亭柔说:“拾哥哥的手,还牵么?”
晏亭柔满脸绯红,快步朝着马车走去,“不牵!”
武同这日的马车驾的极慢,一来路上人多,二来瞧见晏姑娘和小王爷好似半晌没说话,他猜许是置气呢,慢点驾车总归是没错处。
赵拾雨见晏亭柔半晌不理人,就问:“你莫不是听信了钱衙内的胡话吧?”
晏亭柔看着赵拾雨,她欲言又止。她不知自己要怎么张口,难不成要问,你常去妓馆么?
你不狎妓是真的么?即便这两个问题她着实很是好奇,可无论如何是说不出口的。
赵拾雨见她不说话,以为她恼了,就伸手去扯她胳膊,他力气用的足,将整个人拉扯到自己腿上才罢休。晏亭柔这下真怒了,“你作甚!”
赵拾雨伸手将她脸扳到自己眼前,让两人四目相对,“我一直为你守身如玉来着。”
晏亭柔愣了一下,守身如玉?这词从赵拾雨嘴里说出来,要多奇怪就有多奇怪!
她还惊讶于这句话,忽有温软的唇抵住了她的唇,赵拾雨亲了一下,如蜻蜓点水,“这也只予过你。”
明明两个于风月事上青涩的人,在唇齿间的追赶中,有人主动的扰乱一池春水,而后似吮蜜的蜂,如采花的雨,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再难舍,也难分。
马车里尽是暧昧的气息,偶尔随秋风拨动的车帘,透了些迷离的月光进来。
安静的车室里,只有一种呼吸之声,带着些暖意,裹挟着心上的怦然和唇舌间的缠绵。
第46章 鹧鸪天·与君同
七月十三这日,还未亮,赵拾雨就偷偷跑来了暮疏阁。他轻敲了晏亭柔卧房东边的窗户,低声唤,“小柔!醒了么?”
晏亭柔是个极看中规矩的人,若是在家,她想睡到何时都成。可在怀王府,即便赵拾雨如何说让她随意,她都是早早的起身。
她一听是赵拾雨的声音,喜上眉梢,推开窗,“拾哥哥?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两人开着窗,却分在内外,说着话:“今日我要去趟宫里,有很重要的事情同官家谈。横竖等我回府时,定是有了准信。我先同你说好,晚上可要等着我吃饭啊。”
“什么重要的事?”
赵拾雨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却又不肯道来,“反正是开心的事,好事就是了!你可一定要等着我啊。”
“我正要同你说,晏府收拾的差不多了,我今日想搬回去呢。”
“那你明日再搬也不迟,就多待一天好不好?只今日。”
“明日起不是要休沐?中元节有三日休沐的,何时见不得呢?”
赵拾雨再三强调,“你等我就知晓了,与我而言,天大的好事。”
潇月听见人语,闻声走了过来,就看见赵拾雨站在窗外同晏亭柔聊天,不禁笑了:“你们开着窗子说,同开着门说话有何差别?明明是面对面,何必多此一举呢。”
赵拾雨打趣道:“就因有姑姑这样的人啊!你若是不在这檐下过,我至于同小柔隔着墙么?”
潇月被他揶揄了,也不生气,捂着嘴笑,小碎步快走了起来:“我才不要在这过呢!我去备餐食!”说着一溜烟就跑了。
门前的檐廊下已无人,赵拾雨手掌撑在窗框上,轻盈一跃而起,跳进了晏亭柔的卧房里。
“拾哥哥,你这是做甚?出去!”晏亭柔没想到他竟然跳窗户。
赵拾雨站在屋内窗前,左右看了看,关上了窗户,笑说:“潇月姑姑都瞧见你我隔墙说话了,那我在墙内还是墙外有何差别?我这就得进宫了,只同你多说几句罢了。”
“嗯,那你说。”
赵拾雨见她不赶自己,就伸了手,轻轻将人搂入怀里,“方才说完了。只剩下一句。”
既然他这就走,晏亭柔也不挣扎了,就由着他抱,“一句什么。”
赵拾雨叹了口气,手搁在她背上,试探着抚了抚,“我想你了。”
一大早就听这没羞没躁的情话,晏亭柔脸忽就红了。可言浅情深,与君同,这话也是她心中所想。“我知晓了,你快走吧。”
赵拾雨低头看着她,晏亭柔只与他对视一眼,就慌张的闭了眼,赵拾雨不禁一笑,本来只想亲一下额头,见她闭了眼,那索性……
他寻着她的唇,描摹着那抹胭脂红的轮廓,轻启轻阖,似舔舐着琼浆玉露,来回品尝,总也吃不够。
她承着那细腻的多情缠绕,还不晓得该如何动弹,只好由着他一手揽着腰,一手抚着头,对他予取予求。
赵拾雨终是将唇角又吃了一遍,才不舍的松开那唇,将人抱在怀里,笑着说:“一定要等我。”
“嗯……”
七夕之后,紧跟着就是中元节,打七月初八那日起,东京城里的各寺院都开始燃起了莲花水灯,供奉佛牙舍利,道观里头也排起了各类的法事。
街上卖着各类纸糊的祭祀用品,就连勾栏瓦舍里唱的曲儿,演的戏,都换成了「目连救母」的中元节必备曲目。
念着往生的人,苟活于世的人总有各种法子去缅怀。有的将纸糊的衣衫放到竹编的盂兰盆里烧掉,有的买来楝叶供奉吃食。有的要去祭扫一番,也有的去道观做一场法会。
晏亭柔怀念娘亲的方法就是买上一筐折好的莲花,同她抄写的佛经一同放到娘亲的灵位前。
她站在晏府的祠堂里,拿着一小块抹布,慢慢擦拭着灵牌,絮絮低语同娘亲说了一会子话。她想着待中元节休沐时,夜里再去汴河上放一盏莲花灯吧。
阮六郎侯在外面,见小姐出了祠堂,就同她商量搬离怀王府的事。
晏府在东京的老房子由鲁翁看管,他亦是青萝斋的掌柜。晏府因多年未住人,瓦缝参差都生了蔓草,这几日一通捯饬,雕梁画柱还涂了新漆,已然是个崭新的晏府了。
晏亭柔想着,这日夜里本就约了赵拾雨相见,倒时同他说一声,今日夜里就回晏府住了。
她上了马车,同阮六郎说:“先去司天监,再回怀王府取了行李包袱,今日咱们回晏府了。”
阮六郎应了一声,驱车奔向司天监的方向。
这些时日晏亭柔一直忙碌着司天监《地理新书》的事情,刚好这日是要去送青萝斋和临川印坊先前做过的书籍。
此次修订的《地理新书》是在仁宗皇帝那朝景祐三年《乾坤宝典》的基础上,从新增加些卷目、地图等内容。
到了要找印坊的阶段,这书已编纂的差不多了,虽是有不少未尽事宜,可官家催的急,只好边修边印。
晏亭柔此前了解到,这书足有三十卷,是个很费时费力的大工程,因国子监和印经院都接不来。因此要在民间选大的书坊来雕版并印刷。
司天监经过层层筛选,最终就锁定在高氏书坊、青萝斋、集贤堂这三家之中。
高氏书坊就是高水阔家在开封的产业。而集贤堂就是全东京最大的书铺。
晏家的青萝斋与其他两家相比较,不论是在印坊的规模上,还是印书的数量上,都略逊一筹。
眼下就是要三家拿出以往印刷的样本书籍,来比对一下刻字、纸墨和校对的细节。
晏亭柔筹谋再三,她最好的机会就在今日一举了,这样大规模的刊印,耗费个两三年功夫都是有的。
因此分析了青萝斋的优势,就在于背后的临川印坊和碧树凉秋书院。
刊工差异不大,只要人手备齐,按时出雕版就行,而纸和墨,放在东京这样的市场中,三家的价格和质量也不会有太大差别,那校对这事,反倒是她能想到最具优势的地方了。
因这书要的急,是要校对出一卷,便刻一卷雕版的。这样就要求接这书的印坊,需要配合司天监的官员,时时沟通书卷中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