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纶直摇头:“好好的南曲唱得实在不动听。”曹励专揭他的短:“除了常二爷的妾唱,你听谁的都无味道。”
常燕熹心思微动,却未表,待侍从送来六盘八碗后,他命闲杂人等退下,阖紧门关,再问丁玠:“寻我们来有何事?”
但凡谈正事,众人一改方才嘲笑戏谑之态,严肃起来,丁玠道:“还记得皇帝从翰林院回宫途中,险遭刺客暗算么?”
怎会不记得!常燕熹道:“皇帝猜测是秦王遣朝中党羽所为,意在投石问路,打草惊蛇!我却觉非是!秦王素来谨慎小心,常元敬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明知跟随东厂数位侍卫保护严密,所行官道无逃遁躲藏之地,又是青天白日,难有胜算机会,何必铤而走险,行百害无一利之举。”
丁玠点头赞同:“不是抓住五员刺客么,只有那妇人经不起拷问,道了些许内情,我们顺藤摸瓜,竟和国舅爷牵扯上了。”
曹励吃惊道:“难道和太后有关联?”再看众人神情,他顿觉有些头疼:“如此前狼后虎,势凶力猛的,小皇帝夹在其间难动弹,我们又该如何自处?”
常燕熹拧眉沉吟道:“韬光养晦,等待时机,方为上策。”
曹大章插话进来:“听闻常元敬三番两次请龚如清到府筵请,皆被他拒绝,这厮倒是挺光明伟正,一点回环余地都不留。”
“他确是对皇帝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常燕熹吃口茶,前世里秦王叛乱终成,他死在叛军箭下,想来龚如清的下场必定也十分凄惨。
“你竟替他说话,太阳打西边出来。”众人惊奇地看着他。常燕熹道:“我就看不惯他总一副清风明月斯文儒雅的模样。”微顿:“我那夫人偏喜这套。”
“原来如此!”众人点头扔石头:“你这辈子是甭想了。”
“你这虎背熊腰、皮糙肉厚的,可怜可怜!”
"他清风明月?你可用狂风赤焰形容。”
常燕熹也不废话,压掌一拍桌面,盘里的糖豆蹦跳半空,朝一众迸射而去,有人左避右让,有人躲闪不及,哀嚎一片。
这边不再赘叙,且说天色渐黑,宫灯亮起明红,董福才从文华殿出来,由小太监引路回往宿房,她这些天可谓夜以继日,格外的勤奋录书,困了就趴桌前眯会儿,张大学士对她赞许有加,比估算进度提前完成。她踩着宫墙暗影和银霜过道,抬头看着天际冷月,四围安静极了,听得见脚步窸窣响动声。
小太监送她到宿房告辞走了,窗纸透出橘黄光芒,她知道自己和潘衍宿在一间房内,有些怀疑这样安排是潘衍指使的,皇宫这么大,还无法单独给她间房宿么!这般前思后想后,提防之心倍增,总要时刻警醒才是。
董福推门而进,一股子热腾腾的湿气直扑面孔,她怔了怔,才看见潘衍坐在木盆里悠哉游哉,露出半身,闭目养神,听到声响方睁眼,抹把脸上的水渍,微笑道:“董侍书这几日着实辛苦,可要一起来?还能容一人之位。”
董福不想睬他,转念又想,皇上看去待他十分亲厚,日后不晓怎样的风光,不能因她一时之恶,而耽误哥哥的前程。遂勉力假笑道:“谢潘大人关心,你自享受,我盥洗一下即可。”幸的盆里有现成的清水,虽是凉的,并不介意,极快的洗漱毕,朝还在享受的潘衍虚假的颌首微笑,便往床榻而去。
床榻虽只一张,胜在宽大,她放下帷帐,取过锦被裹身朝最里方向,如若潘衍靠着床沿儿,她俩之间再塞两人绰绰有余。
她头沾枕打个呵欠,这些日没好睡,眼前很快泛起朦胧,心却总难安,不肯就这样睡去,透过帷帐,过有半晌,哗啦水响,模糊能见他站起身,精光赤条的一个人,在那擦拭干净,不疾不徐的穿上里衣裤,好似还去夜壶那处溺了回尿......大珠小珠落玉盘......这人真是事多!那身影往这边来,她下意识的转身面壁而睡,只觉背后床榻一沉,烛影随即黯淡。
潘衍看她把自己裹得跟粽子似的,有些好笑,他还不想睡,精神很足,看着窗外一轮月光洒进来:“董侍书?”唤她一声,没有回应,呼噜倒刻意响了些。
他接着笑道:“忽然记起一桩事来,你可想听?实在有趣的很。”
董福抿嘴,谁想听谁就是锤子!
潘衍道:“我从诏狱出来在家养病,有日坐在门口,正是放榜之日,状元郎骑马游街,官媒子也在蹦跶,有个章婆子窜到我面前,说她手里有个好闺女,十分人材,闭月羞花,因是中秋养的,小名唤月姐,她爹是当朝刑部左侍郎董靖,慧眼独识我的才学,因而托她来保媒。董侍书,你说巧是不巧?这位月姐,定是令妹吧?若那时答应娶她,此时我俩便是姻亲了。”
董福原本还有困意,此时气得来了精神,他纵然想娶她,她还一万个不答应呢,上次中秋游船赏月后,特意将他身世背景打听过,劣迹斑斑的纨绔子弟,还想娶她为妻?脸真大!
终是忍不住道:“我那妹妹,可不是你想娶就能娶的!”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陆肆章 潘衍夜戏董家月 莺娘闲话铺营生
潘衍平躺着,也不看她,阖起双目,问道:“怎么?你那妹妹是什么金枝玉叶?我还娶不成?”休说他夸口,前朝若不是腿间少一吊子,他连长乐公主都能娶喽!
董福冷笑:“虽不是金枝玉叶,也为金汤玉露一枝花。相配的亦是品性端正儿郎,最恶纨绔子弟。”
此话深得潘衍心:“有眼光,我便是那品性端正儿郎。”
狂傲自大!董福把不喜他的理由又增添一条,抿唇不吭气了。
潘衍似看透她的心思:“男婚女嫁不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由得她半个不字。”
董福语带嫌恶:“那是旁人家,董家可不兴这样,我不答应,谁也甭想勉强!”
潘衍眉梢一挑,不由笑了:“我们打个赌如何?”
“赌什么?”
“赌月姐终是逃不出我的掌心,日后乖乖嫁我为妻!”
“要是不嫁呢?”
“不嫁的话,董福日后仕途前程,大树底下好乘凉,我保你安稳无忧。”
虽然庶吉士却有机会平步青云,但也绝非人人如此......就说狂傲自大了!董福道:“好!”等着输吧你!
潘衍此时不含糊:“若嫁了,你也要应个承诺!”
“什么承诺?”董福眼前渐朦胧,她录一天书,身心很疲累,又三更了,这潘大人还唧唧歪歪个没完。
“待嫁了再说!”
他故意卖个关子,不把话说死,狡猾透透地。董福想反正我不嫁,打个天大的呵欠:“随你!”自顾翻身面壁。
潘衍得了逞,却也不困,有些觉得口渴,起身趿鞋去桌前吃过一盏茶,再回来不由微怔,董福摊手摊脚躺褥被中央,四人床都不够她用的......这睡相也是前无古人,他啧啧两声,一抬脚把她踢到最里边,这才径自仰面躺着,似睡非睡间,倒梦见一条花斑大蛇将他浑身缠裹的死紧,胸闷气难顺,四肢动弹不得,一时情急,倒睁眼惊醒过来,不由哭笑不得。哪里是什么花斑大蛇,董福竟然趴在他身上,双手环抱着他腰腹,两腿挟着他腿,披头散发的偎他胸前,鼻息呼噜呼噜的。
潘衍低头,下颌正抵她光洁的额头,他伸手抚摸她的乌发,慢慢思忖会儿,忽然抱着董福翻个身,她从他怀里滑下来,两人侧着面面相对。
她睡得很熟,小脸红通通的,潘衍将她衣襟轻解,松散开来,一截细白的颈子延下,能看见两团起伏,因挤压而显一勾深缝。他觉得嗓子好像又发干了,把她衣襟重新整好,只是证实而已,没起坏心思。
当得知她非长乐公主,而是董家小姐后,他着实思虑了好些日子。
惆怅、失望、空落各种情绪五味杂陈,还是挺恨长乐公主,那颗想把她千刀万剐的心还是没变,但世间万般皆造化,长乐公主早死,让他遇到和她一个模样的董月,心底很清楚,冤有头债有主,并不是胡乱迁怒的性子,董月是无辜的。
睡着的时候,潘衍模糊的想,是时候该放下了...... 又梦见一条花斑大蛇,缠的他好紧......他一拍蛇屁股,这睡相,日后得好生调教!
且说流光易过,日月如梭,不觉寒雁南飞,大雪落满地。
潘莺的绣坊装修完备,临街门面三间,到底两层,一间专事刺绣,一间布匹,一间成衣。楼上通成一间,给绣女们用的,桌椅刺绣棚子、针线笸箩等必备物什皆是新买,茶水点心应有,点起沉水香,燃起兽炭炉,暖烘烘的,若是推开窗,能看见皇家花园的池潭,还有几棵老梅树,满枝肥红,景色甚绝。
雇工皆由福安和太平去办,福安心思活络,讨价还价利索,那太平虽口不能言,却颇有眼光,擅选才能。
也有五年前在潘家店铺做过事的,闻讯来投,见面潘莺哭了一场,能留的都留了;她把关采购布匹和成衣样式,亲自挑选绣女,也是天顺人意,当年在龚如清家和她一起制绣的几人,因龚文君和常燕熹的赐婚成流水,留用有半年也就出府散了,这次被她全部找来,又沾亲连故带来四五个熟手,择了黄道吉日,摆了桌酒,挂上恒盛字号的招牌,这也是潘家从前的老招牌,她深思熟虑后,和潘衍也仔细商量过,当年的事至今仍是谜雾重重,躲藏着提心吊胆度日非是长久之计,倒不如曝在阳光之下,引其上门更妥。
如此这般,开张五日后,高氏领着龚文君亲自到铺里来,文君许了张大学士府的三少爷,婚娶所用被枕嫁衣全套,还是请她们来制。潘莺亲自拿尺替她量身,择选了时新花样,又招来七八裁缝一起攒造,因着有事日夜忙碌,她倒把对常燕熹的愧心暂且收拾,不去多想了。
且说这日晚间,天气阴晦,雪花纷飞,如搓绵扯絮,潘莺盘腿坐在短榻上,借着光亮拿戥子在称银子,听春柳在帘边报老爷回门来,常燕熹出城有半月未归府,便趿鞋下榻来迎,常燕熹走进来,身披黑色大氅覆了半肩积雪,遇热滴滴嗒嗒都化了,潘莺要接过来,他看一眼她穿着银红薄袄,道:“莫要把你的袄子沾湿。”脱解下来递给春柳,拿到明间放熏笼上晾着。
潘莺伺候他洗漱换了新衣鞋袜,他搬条长凳坐近火盆,吊着锅正在煨酒,拿起小铲在炭灰里扒出红薯,剥外皮,内中黄瓤已甜烂,边吃边把皮丢进火里,火苗篷的炸开,簇簇作响,一股子香味弥漫开来,潘莺看他狼吞虎咽的,把温热的酒斟在盏里递上,一面儿问:“还没用过晚饭么?”
“急着往回赶,否则城门关了又得耽搁一夜。”把酒一饮而尽,再抬眼看她,伸手过来摸了摸她的脸颊:“些许日子不见,怎地就瘦了?”
潘莺避开来,接过盏再斟酒,抿嘴笑道:“哪里瘦了!是你眼花的缘故。”
“我会眼花?!”常燕熹不敢苟同,正看见榻桌上的等子等物,随口问:“铺子营生还好么?若是清淡,眼看年关将近,我那些同僚府上都要添做冬衣,让他们都来你这里置办。”
“这多少都有些强人所难!还是不了!”潘莺剥了颗小土豆,喂进他嘴里。
“怕甚!”常燕熹不以为然:“一群子狐朋狗友,此时不用,还待何时!且工钱更要收高昂些。”
说起狐朋狗友,潘莺想起桩事来,告诉他:“前日里,住在安国府的董姨娘俩,被李将军府遣人来接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陆伍章 潘莺闻喜讯伤怀 潘衍欲娶妻托姐
接上话,常燕熹听潘莺讲董氏姐妹被李纶接走后,点头道:“是我同他讲好的。李纶虽是武将,却喜好听琴唱曲,前年死了夫人,也没再续弦,且人品尚可,她俩过去,不会受委屈,比跟着我要强许多。”
这是表面话,常元敬能和肖姨娘勾搭成奸,若想染指她俩,怕也没定力躲得过,倒不如未雨绸缪,他先行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