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什么?”潘莺不明所以。
是啊!他前世里早起疑心,对肖氏诞下的女儿也甚少亲近,她受孕的时辰,无论怎样前推后延,他都不在府中。
出于对常元敬及蒋氏的敬重,且肖氏他也并非多欢喜,便从此隐忍不发,但显然,他做的决定大错特错。
陡然涌起一股子难言的怅惘,攥住潘莺的手指,低声问:“你会再背叛我么?”
潘莺心底发颤,摇头道:“不会了,不会了。”
常燕熹没再多说什么,松开她,仰身躺平,阖起双目:“睡吧!”有些情绪只能自己慢慢去释怀,谁也救不了他。
烛火炸了个花子,窗外嘎吱嘎吱作响,是大雪压松枝的动静,稍顷功夫,“呯”的一声折断了。
他忽然粗喘口气,伸手往下一探,触到柔软的肩膀和纤细的颈子:“大半夜不困觉,作什么妖?”
潘莺仰起头,指尖划过唇角,眼睛湿亮亮的,不答反问:“你开心了么?”
“你快点我更开心。”他的手掌移到她的发髻一摁。
什么有些情绪只能自己慢慢去释怀,什么谁也救不了他......阿莺这么多来几次,他会很快就释怀的。
这边满房春意缱绻浓稠,那边蒋氏冒着雪寒回到房中,紫燕不敢怠慢,叫婆子打热水来,伺候她洗漱,换上干净的衣裳。又扶她坐到妆台前,重新梳头挽了发髻,蒋氏看向镜中的自己,老爷那些尖刻的话像针戳她的心,自嫁进安国府后,一向精打细算、勤俭持家,有谁敢说她半个不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罢。
常元敬在她眼皮底下那些狗皮糟糟的事儿,她不是不晓,但哪个爷们不偷腥呢,他又位高权重朝堂杰出的人物,索性睁只眼闭只眼由着去了,有时闹的过份了,由她出面驱撵的驱撵,发卖的发卖,配小子的配小子。贤良淑德如她,都这样的讨好他了,他那休妻的话竟也能脱口而出,无半点思索。
蒋氏愈想愈心灰,眼泪水流个不停,帘外有婆子禀道:“老爷来了。”话音刚落,常元敬便跺着脚走进来,棉袍上的雪遇热都化了,肩膀湿掉大片。
紫燕忙上前伺候,他脱掉棉袍,只穿里衣,盥洗手脚,坐在火盆前吃热茶,抬眼见蒋氏还在哭哭啼啼,皱起眉头,命丫鬟们退下,待房中无人,才笑说:“哭什么,你和肖氏打架,堂弟就在旁边,我不说你说谁,那些重话都是说给他听的,你倒当了真!”
蒋氏啜泣道:“你千不该万不该去勾搭肖姨娘,还让她有了孕,她可是二爷的妾,我的表妹,经这一遭儿,二爷还哪肯要她!我又以何颜面见她!”
“你说的是!我确是一时糊涂。”常元敬承认的敷衍,又问:“如今木已成舟,再多埋怨也无济于事,堂弟让我们拿出个法子安置肖氏,你有何想法?”
蒋氏道:“我说的准!二爷断不会再要她!”一股子气又上来,顿了顿冷笑道:“这是老爷惹出的事,问我做什么,你自拿主意就是!”
这话正中常元敬下怀:“先由她在府中静养,待孩子诞下后再做旁的打算。”
蒋氏怒愤问:“这就是老爷想的法子?待肖氏过两月显了怀,还不得人人知晓,那时传扬出去,臊的可是老爷你的脸面。”
“所以说.....”常元敬道:“你把她藏到僻静的院落里,找人在门前把守着,勿要让她四处乱走,如此还会有谁发现得了!”
第壹柒叁章 常元敬斥无才纨绔 蒋夫人赠血红玉镯
接上文,听得常元敬这番说辞,蒋氏不敢相信:“老爷打算让肖氏生下来?”
常元敬“嗯”了一声,没好气道:“常瓒那几哥儿实在天资愚钝,昨考书没把我气死,诗书歌赋及制艺,十窍通了九窍,吃喝玩乐倒是样样不赖。让我怎放心把安国府交到瓒哥儿手里。他若毁了这百年基业,还有什么脸去见列祖列宗。倒要庆幸肖氏得了子嗣,我安国府终得见一线曙光。”
蒋氏听得气极:“你平日里只顾忙着朝堂,肯分给瓒哥儿三分余力,他也不比谁差到哪去。”
“慈母多败儿。”常元敬面露冷笑:“你以为我不想管教?授课的先生乃当朝大儒,对他也直摇头叹气儿,孺子不可教也。”抬眼看了看惊呆的蒋氏,接着道:“好生照顾着肖氏,否则拿你是问。”把茶碗往桌面一放,让紫燕取衣袍来伺候他穿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蒋氏扑倒床上大哭,紫燕退到窗寮外等吩咐,旁的丫头嬷嬷不晓躲哪暖和去了,庭院里雪花迷迷迭迭乱飞,一阵朔风逆行,威寒透进来,她缩肩拢袖跺着脚,等许久快冻僵了,才偷偷去撩帘儿,见蒋氏哭的已睡着,便把灯芯捻暗,火盆添炭,燃炷熏香,又悄无声息地退出房去。这正是:风流心上物,泪为风流出,看取薄情人,罗衣无此痕。
翌日风停雪住,出了冬阳,蒋氏一早起来洗漱用饭,她又恢复平日里贤德持重的相貌,从妆奁里取几件首饰拢袖里,带着紫燕和管事嬷嬷乘轿往平国府这边来,至肖氏宿院下来,紫燕上前叩铜钹,里有婆子来开了,紫燕道:“还不快回话去。”蒋氏走进院门,见得青石板道还未扫雪,覆盖厚厚一层,皱眉问:“粗使婆子这么惫懒了?”又朝嬷嬷吩咐:“撵出府吧!”嬷嬷应承下来。
肖姨娘听禀蒋氏来了,倒也无畏,走出房站在廊前迎接,待蒋氏近前,正欲行礼,却被她先一步握住手,上下打量,关切道:“表妹大安?怪我昨晚太莽撞,一时发了失心疯,才那样将你打闹,可有伤着哪里?还是请太医来看看才好。”转头就要命嬷嬷去办。
伸手不打笑脸人,肖姨娘婉阻:“并无大碍,就是脸颊有些肿胀,敷过药膏了。”又道:“外面冷,进屋里叙话吧。”两人同进房中。
桌上摆着吃过的早饭,蒋氏瞟过道:“也未免太清淡些,想吃什么就让厨房去办,若他们不听话,尽管告诉我,我替你出气。”床边香几搁着常元敬昨晚走时穿的衣袍,她迅速撇开眼目,佯装不曾看见。
肖姨娘答应着,蒋氏命众人退下,待房中清净了,方才叹口气道:“你莫怪我昨晚打你,谁让你是我的表妹呢,一时怒你不争罢了。我晓非是大爷所说你勾引他,你的人品我还不知么,大爷拈花惹草的性子我通透的很,这府里或撵出去或发卖或配小子的媳妇丫头,还不都是受他牵累。我早已见怪不怪了。我生气你的是,若安份守己,循规蹈矩,二爷心软,虽现晾着你,但时日久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没功劳也有苦劳,总会衣食无忧将你善待。而大爷他喜新厌旧,得陇望蜀,新鲜劲一过弃如敝履,到那时你怎办呢?这府里的人眼毒,谁得宠谁失势,最会看菜下碟,我关注着还好些,但府中事多,总有眼盲的时候,你不可怜!”
肖姨娘道:“事已至此,懊悔无用。晓得表姐是刀子嘴豆腐心,这些年也为我的事勤打算,怪只怪我是扶不起的阿斗,怨不得旁人。如今又出这档子事,再不想旁的,只期许能把孩子诞下,后半生有个相依为命的伴儿就足矣。”她站起身欲给蒋氏跪下:“还请表姐成全。”
蒋氏忙伸手将她扶住,语气分外恳切:“我不帮你还帮谁呢!虽然你对我不起。无奈这菩萨的心肠。”接着道:“你是二爷的妾,却怀了大爷的种,这样令国公府乱族蒙羞之事,若被谁晓得传扬出去,便成京柄里的笑柄,百年声誉毁之怠尽。就勿说大爷二爷,你我也休再有安生日子。昨和大爷好一通商量,先莫要声张此事,把众人瞒住,你搬往桂香院,那里偏僻清静,伺候你的丫鬟也一并跟着,我已命人打扫去,还添置许多好物,保管你舒舒服服的,待得诞下子嗣后,寻个时机儿,再将你抬给大爷做妾,想必那时也没谁敢再多话。”
昨夜里大爷也是这么同她讲的。肖姨娘早左思右虑过,确也无旁的更好法子,遂称谢答应下来。
蒋氏抚抚胸口,笑道:“你怀有大爷子嗣、总是一桩天降的喜事儿,我有礼给你。”从袖拢里取出一包首饰给她,又闲扯会儿,直到门外嬷嬷禀观音庙的姑子如约来宣卷讲经,这才起身离去。
肖姨娘把那包首饰摊开来看,一副金累丝葫芦式耳坠,一枝金嵌珠玉石榴纹簪子,一枚金戒指还有一个血玉镯子。她拿起那血玉镯子细看,晓得不是普通货色,暗忖表姐怎会如此大方,想来定是大爷主使,想着他把她腹中子嗣给予希望的言语,心底顿时美滋滋的,将镯子套上手腕,沁凉入骨,却是不松不紧,正正合适。正这当口,一个管事嬷嬷进来道:“大爷有件袍子在姨娘这里,夫人命我来取,免得被人看见,遭来非议。”
肖姨娘懒搭理她,径自抬手对着日光照,但觉镯红分外鲜亮,摄的人移不开眼儿。
嬷嬷捧着袍子出来,低着头走出院门,蒋氏站在梅树旁,待她近到跟前,漫不经心地问:“镯子她带上了么?”
嬷嬷回话:“带着呢!看去很喜欢的样子。”
“那便好!难得她喜欢!”蒋氏轻轻地说,唇角浮起一抹满含残忍的笑意。
再说潘衍和董福在宫里,除去首趟同床共枕后,潘衍每晚都不见踪影,董福虽是纳罕,却也着实松口大气。忽有一日,两个太监来传旨,她观政时限已至,可立刻出宫去了。她自然欣喜,收拾包袱后,想想问:“潘大人呢?不随我一道走么?”其中个太监回道:“他不走!”便不再多话。
董福想关我屁事儿,拎着包袱乐颠颠出房随往午门去了,潘衍从暗处走出,看着她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绛红色的宫墙尽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柒肆章 常燕熹晨起调笑 丁侍郎细述案因
常燕熹卯时醒来,趿鞋穿戴,常嬷嬷听得动静,端来一铜盆热水,他洗漱过,春柳揭开食盒子,取出三碟一碗早饭。
潘莺挂钩半边帐子,披衣欲要下地,常燕熹吃着烫面饺儿,瞧她道:“冬夜漫长寒冷,天未亮,你又无事,起来作甚!”
潘莺眯眼儿微笑:“我起来伺候你!”
常燕熹哼一声:“早年在军营时何曾有谁伺候,现也毋庸矫情,你歇着罢!”
潘莺便拥衾倚床柱而坐,懒懒看着他问:“今不去上朝么?”平日里这时已骑马走了。
常燕熹道:“运往宫中冬菜在城外林丰镇出了事,皇帝下令彻查,我和丁玠几个去一趟,早则三两日,多则五日内定回。”他又问:“冬菜我们府里可收藏了?”听她回话:“早备了冻在地窖里,足够一冬食用。”便没再多话。
潘莺看他烫面饺儿吃得津津有味,好奇问是什么馅的?
“猪肉茴香,还添了剁碎的香蕈。”
“好吃么?”常燕熹索性端盘坐到床沿来,喂她吃了一只。潘莺品尝,称赞道:“真是不错。”常嬷嬷在烧沉水香,听得说:“这是丽姨娘亲手剁馅包的。”
潘莺喉咙一噎,慢慢嚼着,斜眼睃他:“丽姨娘真是多才多艺,二爷好福气。”
常燕熹捏她脸颊一记:“混说什么!” 潘莺被捏得痛了,不依地去掐他胳膊,结实而有力,哪里掐得动,他噙唇道:“我哪里硬哪里更硬你还不晓。”
这人真是......她脸庞发红,眼波潋滟:“懒得理你!”
常燕熹大笑,起身到桌前接过香茶漱口,简单交待两句,披黑色大氅走出房,仍旧彤云密布,雪虽停,但凛冽的寒气袭人面,入目已是银妆世界,他留下太平,仅带着福安出府,绕上官道,七八锦衣卫正等着,他们策马驰骋,其中奔波不提,近黄昏时到了林丰镇。
林丰镇可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一条长街贯穿南北,两边皆是店铺及客栈,各色幌子猎猎招展。丁玠与部下比他早到,站在风里和县令张云及捕快说话,见到他们到了,彼此见礼寒暄。公事要紧,随即来到驿馆跟前,但见大门紧阖,张云解释:“那晚秦公公和役工押着堆满冬菜的百车、就在这里歇宿过夜,待得大清早儿,驿丞来衙门报,怎地他们连车带人一并不见了。”
丁玠让打开门,众人进入,两进院落,前堂廊式布局,门旁马厩里有余草,槽里有半水,地上皆是积雪,厚深至膝,早把各种痕迹覆盖抹净。他进驿丞房里,再至后院下榻宿房,被褥枕垫凌乱,桌面残茶冷酒,未完棋局,一把抹牌,役工衣物还搭在椅上,显见突遇什么事儿,走时也十分匆忙,难顾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