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衍阴沉沉地:“无赖!”转身就走,听到背后又是大笑声。
常燕熹回到卷棚内,往矮榻一坐,搂住潘莺笑道:“你这阿弟过河拆桥,最擅翻脸不认人!”
她问怎地这样说?他便凑近她耳畔嘀嘀咕咕一阵。
潘莺听得又笑又咬牙,连耳带腮的一片红,伸手用力捶他:“你真这么说?我要臊死了!日后还怎么见他!”
“怕甚!我实话实说,他羡慕不来......”常燕熹皮糙肉厚,被她敲打的还挺舒服,抓住她的手:“再使点劲!”
巧姐儿揉着眼睛进来:“阿姐,姐夫!”春柳捧着一碗浓浓的药汤跟在后:“姐儿不肯吃!”
“我来!”常燕熹接过,叫巧姐儿到跟前,再抱到腿上:“东院那棵樟树上有颗如蹴鞠大小的蜂窝,想吃蜜的话,把这药吃完。”
巧姐儿想吃蜜,乖乖道:“姐夫喂我!”常燕熹便拿调羹舀了,一勺一勺喂她嘴里,潘莺在旁看着,眼眶莫名发红。
常燕熹领着巧姐儿去捣蜂窝,丫头婆子为看稀奇也跟去了,一时院内空荡荡四处无人,一缕热风吹得潘莺打个呵欠,不免泛起夏困,起身回房里打算歇息时,听到丽娘隔着帘子问:“夫人在么?”
潘莺让她进来,一面往桌前椅子坐了,却看到丽娘身后还跟着太平,其实也见怪不怪,表面并不显:“你俩寻我可有事儿!”
丽娘和太平双双在她脚前跪下。
“这是做什么?”潘莺不动声色。
丽娘开口道:“夫人已晓得,太平原是谢将军府中少爷,名唤谢煜,我是姜家女儿,两府世交,自幼我俩便订了亲,情投意合,只待及笄谈婚论嫁,哪想得天有不测风云,人有祸福旦夕,两府陡然遭了大难,煜郎被贼人捉去,生死不明;我被发往教坊司,受尽苦楚。原以为人生海海从此再难相见,就这般浑浑噩噩至死,哪想到却在夫人府中得以重新相遇。”她顿了顿,看向谢煜,谢煜也看她,目光柔和。
她继续道:“我俩就是那寒花配初雪、温花配晴日、暑花配雨后、凉花配爽月、落花配流水、酒花配杯盏,合合宜宜,彼此难以离舍。我晓得夫人有精金美玉的人品,揭地掀天的本事,才智英敏,德性融圆,这世上莫说女子,更多男儿都不如夫人能耐。煜郎及其阿姐受黑袍道杀戮折磨,却也知人微体轻,难以亲自手刃他们,只有寄希望常大人潘小爷替我们报仇雪恨,若有用着之处,万死不辞。只求天下平定后,夫人能放煜郎和我一条生路!”
潘莺听得很明白了,她问丽娘:“你不嫌弃他是个哑子么?”
丽娘道:“话多吵闹,不及脉脉有情!”
潘莺又问太平:“你不嫌她曾堕落风尘么?”
太平很坚定地摇头。
潘莺便没再多问,沉默许久才道:“这事我难以答应!丽娘你是皇帝暂置我府里,一保你安全,二保你隐蔽,日后要接进宫中封为妃嫔的,可见他对你的深情厚意,你若有丝毫地闪失,帝心震怒,我们责无旁贷,轻者罢黜外放,重者抄家问斩,老爷、我及这府中上下数十条命,甭管高贵或轻贱,都难承受的起。”
又看向太平道:“我一直以为你经历世故,事非曲直,孰轻孰重,利弊权衡已是通透,怎还是犯下这等大错呢!”
太平垂眸不响,他到底还是奢望了。
丽娘泪水在眼眶内打转,咬唇泣声说:“你勿要责怪煜郎!皆是我的主意!夫人既然不愿帮,我们也不再苛求!”
她起身把谢煜拉起来,就要走时,潘莺平静道:“也别想着逃之夭夭,若是因为你们,害的常府家破人亡,太平,那你就真的辜负我救你的一命之恩了!”
谢煜摆摆手,表明此生绝不会做出忘恩负义之事,再看一眼丽娘,包含许多痛苦,此时的绝望心境非言语能够形容,大步的往门外疾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贰零章 叛臣树倒猴孙散 皇帝趁势收人心
有谚曰:龙游浅水遭虾戏,虎落平阳被犬欺。
得意猫儿雄过虎,落坡凤凰不如鸡。
户部尚书周梦秋自常元敬被下诏狱后,深恐东窗事发,放出去的密信也未有回复,不由惴惴不安起来,索性称病在府中休养,家奴时常把外面的风雨飘摇说给他听,简直度日如年。如此半月后,倒一直未见引火烧到自身,且小皇帝还遣宫人带着赏赐登门探望,不像有疑的样子。这心便落了大半,销病返朝堂的前日,特意设宴请酒,好不热闹。
酒兴正酣时,家奴飞身来报:“不好不好,东厂督主带领十数锦衣卫也不等通传,持刀硬闯进门,直往这边来了!”
周梦秋面如土色,浑身筛糠,众人亦唬得乱做一团,还不待怎地,锦衣卫们已跃槛而进,层层将他们围住。
常燕熹冷声道:“周梦秋接旨!”周梦秋和一众立刻扑通跪下,匍匐在地。
常燕熹展卷圣旨,照念道:“周梦秋与谋叛逆臣常元敬交结勾奸,以两三万不等之价,将河漕总督、提督、库务及漕务之职卖出,因能不配位,玩忽职守,致年时运入宫中的冬菜消失无踪。你贩官鬻爵,大通贿赂,助纣为虐,恶贯满盈,有负朕恩,遣锦衣卫前来没收一切家产,细点造册,家中连亲严加看守,候等发配。钦此!”又喝斥道:“拿下周梦秋,带回诏狱!其他人等听命千户,抄查记帐,不得有误!”锦衣卫蜂拥而上,将周梦秋手脚结结实实捆了,拖拽出房。
再说掌印太监沙公公,买通了守门吏,至夜深人静时,箱笼箧笥皆不敢带,唯恐引人注目,只揣着数张银票在身上,带了两侍从,乘轿直往平子门去,也只有这道门三更时可往来进出,不过今儿特别,守门增多,勘查森严,出城的老少妇孺排起长龙。旁边有个卖凉粥面条瓦儿糕的摊子,他看见时不时有一两锦衣卫会掀轿帘朝内查看,索性叫个侍从替他坐在轿里,自己则在摊子前坐了,要了一碗凉粥,很快端来,里面有两颗红皮大枣,伙计又送来一碟咸菜。
也有人在吃面条或烫面饺儿,其中个问:“如今进出城怎查的这般严了?照这样想出去,轮到我们怕是天都要大亮了。”有人道:“当今首辅常元敬被下诏狱,拽出的萝卜根子连着须,不知又有多少官儿要落马。”有人道:“那还不赶紧收拾细软逃出城去,保命要紧!”又有人恍然道:“怪不得查的紧哩!” 沙公公听的旁边有人问他:“你也出城么?”他不理睬,只是呼噜吃粥,那人偏不饶,淡笑道:“问你话怎不答,实在无礼,沙公公?”
沙公公捧碗的手剧烈的一抖索,惊恐的抬眼,悬挂的油灯晕黄光影下,常燕熹的面目并不慈善,几名锦衣卫隐在暗处,此时也显了身,他一个倒栽葱,昏了过去。
奉天殿,早朝,朱镇端坐龙椅之上,望着众臣从殿内排到殿外,乌压压的望不到尽头。
虽然都俯首叩拜,毕恭毕敬,但真与他同心者,又有何几!未免生出诸多感慨来,表面并不显。
龚如清细数抓入诏狱等臣,有内阁首辅常元敬、户部尚书周梦秋、司礼监掌印沙公公、工部尚书吴忠伟,多是窃占国柄,大通贿赂,结党谋反,草菅人命之罪状。
朱镇打断他的话,扫视群臣,语气平静:“朕心知你们其间不乏与之同流合污的,或甘愿或胁迫,或审时度势,朕不追究,给你们一个机会,去龚大人或刑部,坦承自己犯的罪责,朕可允从轻发落!至少性命无忧!”他话音落,大殿回声犹响,无人敢吭声儿。
他又微笑道:“朕的圣诞在即,记得七年前先帝驾崩,太后摄政,秦王进京拜祭,设的筵席之上,表演过一场奇术百戏,至今仍旧印象深刻。希在朕的圣筵上还能看到!”兵部侍郎石玠出列回禀:“七年前黑袍道们虐杀术士,其状甚惨!今时听闻黑袍道们重又卷土重来,术士早就出城躲避,恐难圆满皇上心意!”
“这是真的?”朱镇沉下脸色,明显不悦。
礼部尚书陈衡出列禀道:“臣忧皇上之忧,已邀请七年前表演那场奇术百戏的术士们前来凑趣逗兴,定会为皇上的圣诞锦上添花,永载史册。”
朱镇转怒为喜,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你真是朕的不二臣啊!待圣诞席之上,若能令朕如愿以偿,定有重重的赏赐!”陈衡连忙跪拜称谢。
早朝毕后,皇帝驾起回宫,众臣各自退散,内监高公公来请常燕熹、潘衍及龚如清,他三人未多话,熟门熟路走进乾清宫,见得朱镇端坐桌案前,神色严肃。摆手免了他们繁琐之礼,直接开口说:“司礼监沙公公、内阁常元敬、周梦秋现管户部、陈衡现管礼部、孙贤现管工部,康海现管兵部、邹沅现管大理寺,皆是听命于秦王麾下,若朕怀揣侥幸心理得过且过,怕再不过半年,朕的皇权就要被其蚕食殆尽,不得不拱手把天下让与他!”
潘衍道:“皇上有吏部稽核调黜之权、刑部掌天下刑罚之令,东厂督缉官员之命,兵部尚书虽叛,但左右侍郎忠心耿耿,司礼监内鬼已除,皆为皇上你所用,这才乃握大柄关键。至于户礼工大理寺,非命脉之处,不足为惧!”
龚如清也附议:“皇上在朝野劝降的那一番话,可进可退,可软可硬,定能收拢人心,为您效力!”
朱镇面色有所和缓,看向常燕熹问:“黑袍道人查的如何?可有发现秦王在京的踪迹?”
夏暑气候阴晴不定,就听得雷声隆隆,闪电交加,一阵大雨倾盆而倒,一并把他们的话都淹没了。
潘莺站在廊前,这雨来的快,去的也快,少顷即止,霁云飞散,西边透出一抹日色,她不及多逗留,过垂花门由春柳搀扶着上了马车,燕十三也在,夏海打马拉车,摇摇晃晃的穿过敞开的府门,沿着官道直往东城崇文门方向而去。
钱秉义遣徒弟递帖子来,肖姨娘恐是熬不过鬼门关,想再见她最后一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贰壹章 肖氏病重自悔从前 潘莺理发许她心愿
潘莺到了医馆,钱秉义忙里抽闲来迎接,作揖后讲起肖姨娘的病情,一声喟叹:“她与龚府高氏有所不同。高氏戴那血镯不过区区两三月,中毒尚轻,还有回旋余地。但她却是傍身太久,毒浸五脏六腑,游移四肢百骸之中,病入膏盲难救矣!”潘莺问:“她的孩子呢?”
钱秉义道:“胎死腹中,是个男孩儿。”他还有病人要诊脉,早看出潘莺有孕在身,不多言,从药橱的小屉里取了两片薄荷叶给她,只道那房中味道难闻,你以此清醒止吐。即命女医领她往后院去。
燕十三讲要去看师兄,原来燕赤北也在此处疗伤。
潘莺走过穿堂,进了小门,就隐隐闻得一股子血气,那腥味儿她是熟悉的,不由腹中翻江倒海,喉咙似有物冲涌而出,取一片叶含进嘴里,方生生平息,院里昏天阴地,叶落花凋,数众乌鸦停满屋顶,静静看着她们,令人心生恐怖,就听里间房帘子簇簇作响,一个医女端着半盆血水出来,见得她们,微怔问:“你们找谁?”另个医女道:“她和肖氏相熟,钱大夫叫来的。”又呶呶嘴问:“怎样了?”
那医女这才道:“很不好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又催促潘莺:“你快些进去,兴许还能说句话儿。”就往净房走,另个医女跟着走了。
潘莺让春柳在廊前等着,独自掀帘进了房,血腥气犹鲜烈,房里虽掌着灯,光线仍旧黯淡,朦胧见床上躺着个人,这样酷热的天儿,她还紧紧裹着褥被,或许触景生情,乍然一见,时光流转,望着那人,仿佛见着了前世的自己,悲惨,痛苦,破败,生动的竟是不敢上前。
肖姨娘或是心有灵犀,强睁双眸,看见潘莺,挣扎着要起身,潘莺忙走近床沿,扶她躺下道:“你这样虚弱,躺着说话就好。”
肖姨娘喘息了会儿,方道:“夫人把窗牖打开吧,我快透不过气来。”潘莺晓得生产过的妇人忌风,但看她这样难受,仍旧去打开窗牖,房内亮堂了好些。复又坐回床沿,肖姨娘伸过骨瘦如柴的手来:“我可是快要死了?”潘莺握住,柔声道:“岂会,定会好起来。”倒没有医女说的那般严重,或是回光返照。
“我知道我是好不了了!”她笑了笑:“我怎见到夫人,倒有了精神。你扶我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