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莺冷笑道:“你吃不出?也是,你哪里吃过呢,倒拿着这断魂草去害人!”
断魂草!常元敬脸色大变,此物因其毒性过猛,且死的毫无症状而闻名,为恐被民众所滥用,早年官府发出告示,要将其斩草除根,逢者即火烧,经不懈努力,如今已很难见其踪,市面更是极难寻觅,随着岁月长久,如今连医馆药局的大夫或掌柜,也只听过名号,未曾亲眼见过,年轻的伙计更不必提。潘莺接着说:“自作孽不可活!这断魂草可是肖姨娘在你书房里找出,她不晓这是什么,与了我,我潘家早年可是开生药熟药铺子的,自然认得它!”
常元敬骇怕地问:“你为何要毒害我?”
常燕熹提着油灯沿过道大步而行,很快看到太平,太平有一瞬慌乱,转身就要去通报潘莺,他沉声喝住:“跑什么?”
太平连忙站住,朝他拱手作揖,不敢抬头,常燕熹抬眼看到不远讯室里漏泻出的黄晕,喜怒难辨地问:“夫人在?”
太平点点头,比划着意欲解释,常燕熹把油灯往他手里一塞,擦肩而过,走到讯室门前,门是半掩着,他抬手欲推,却又顿住,默站着,听到常元敬在问:“你为何要毒害我?”
是潘莺的嗓音:“我前世的孩子何其无辜,你当面一套,背地一套,当面说过要好生待她,背地里却喂她吃断魂草,你这个人面兽心的畜牲!无论是我的孩子,还是肖姨娘的,你都弃如敝履,不妨今世你也好生尝尝它的味道!”
常燕熹脊背猛然僵直,她果然.....果然是.....他发配烟瘴之地后,她还给常元敬生过孩子么!他的心沉到了谷底!
常元敬不敢置信:“什么前世今世,你这疯婆娘!”他想站起揍她、把她掐死,可行刑的伤处疼痛难忍,令他有心无力。
潘莺道:“你还死不了,我在药丸里添了一味雷公藤,雷公藤和断魂草相生相克,会于每晚三更药效发作,那痛如肝肠寸断,三十日后即没命。你若想活,唯有交待燕云师姑在何处,她或许能救你!”语毕不再多停留,走到门处拉开,竟赫然见常燕熹立在面前,不晓听去了多少,但显然愤怒极了,眼睛乌黑如石,冰冷的没有光彩。潘莺心一紧,去拉他衣袖:“你来多久了?”
常燕熹面无表情道:“你怎对得起我!”一把甩开她的手,喝道:“来人!”
五六锦衣卫从暗处显身,拱手作揖:“督主有何吩咐!”潘莺愣了愣,立刻知道他误会了,连忙道:“你听我......”
常燕熹显然不想听,心情差到极点,至少现在没听的必要,他厉声下命:“护送夫人回府!”
潘莺还想和他说,锦衣卫已将她围住:“夫人请吧!”再看他头也不回地走进讯室,阖上了门。
心底不由有些失落,他明显在躲他,但想想他总归晚间要回家的,到那时心平气和的把所有讲给他听,他会原谅吧!
她已经知道错了!
也受了报应!
潘莺走了会儿,往后看,乌漆漆一团黑,像有一道厚重的门推着她往前走,有个侍卫低道:“夫人,小心台阶!”她才回过头来,有些茫茫然的。
轿子行走街市之间,现是六月,火日当空,巷陌路口有贩卖沙糖菉豆汤、黄冷团子和江米糕,都是她爱吃之物,此时却提不起兴趣来,太平送她直到院门前,便要告辞离去,潘莺道:“你随我来,还有话问你!”春柳叩门,里头婆子开了,迈槛而入,径自进房,坐在椅上,命夏荷拿来纸笔,直截了当地问:“在诏狱时,二爷何时到的?你详细写给我看!”
太平从房里退出,正看见丽娘指挥着两丫头把湃在井底的西瓜连桶提上来,显然挺重的,丫头劲儿不足,才提半空,手又一松,掉落下去。他该视而不见一走了事,却脚不随心,丫头见他走过来,连忙让开,他抓住绳索很快拎桶到井岸边,丽娘在旁只看着,不曾像从前那般炽热如火。
他拱手作个揖,走出院门,听到门钹因关阖而哐哐的撞击声,心底只觉空荡荡的无个落处。
潘莺一直等着常燕熹,至黄昏时仍不见归府,也没叫福安来报讯,便不再等,和巧姐儿一起吃晚饭,听夏荷禀燕十三来了,忙让请进来。巧姐儿最是高兴,滑下凳子跑到帘子跟前,见到他就拉手:“燕哥哥怎不来和我玩了?”
燕十三道:“我忙的很!”歪头打量她,怎每次见都觉又瘦了些!
潘莺让春柳再添一副碗筷,燕十三吃过来的,想想没有拒绝,桌上有一盘蒸糟鲥鱼,没见动筷子,潘莺嫌腥气不吃,巧姐儿亦不爱,燕十三便挟了一条放碗里,一点点喂她,巧姐儿也就吃了。他嘀咕:“怎总是瘦?要好好吃饭!”
潘莺有些心不在焉,忽然道:“还忘记问你,你师兄的伤如何了?还住在钱大夫的医馆?”
燕十三回话:“伤势颇重,万幸保住了性命,要静养许多时日吧!黑袍道若要捉他,先去的就是各大医馆,是以不敢久留,现在潘二爷府上躲避。”
潘莺想想提点他:“你也少去那边!或许黑袍道正盯着你的行踪,看你常往那处去,必定会生起疑心!”
燕十三“嗯”了一声:“我如今倒是常和锦衣卫一起,暗中找寻他们的下落。说来蹊跷,竟是毫无头绪。”
吃完饭后,燕十三陪巧姐儿玩去了,潘莺坐在矮榻上,靠着窗边做针黹,不知不觉天色浓黑,忽然听到廊上有脚足声响,她连忙问:“是二爷回来了?”常嬷嬷在廊上道:“是巧姐儿玩累了,燕少侠背她回房来。”她又问:“福安没来报讯么?”常嬷嬷道未曾来呢!
说不失望那是假的。
春柳捧来热水伺候她洗漱,潘莺没啥头绪地上床安寝,夏荷烧了安息香,捻暗烛火,把帘放下半卷,和春柳蹑手蹑脚的退下。
房间里寂寥无声,偶尔烛火炸个花子,她先还等着,后架不住困意睡熟了,忽然惊醒,觉得旁边好像睡个人,急忙伸手搂去,却扑了个空。
常燕熹一夜未归!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贰贰肆章 众官娼院理旧事 皇帝案前诉计谋
有曰:三市闭庭黑洞洞,六街关户夜沉沉。
正当晚,龚如清、潘衍随着常燕熹在朝阳街粉子胡同打马下,门首的鸨儿娘忙叫护院过来牵马,与他三人见礼毕,陪笑道:“常大人怎才来!楚爱姐整日里念叨着你哩!”
潘衍目光犀利的看了常燕熹一眼,闻着不是头趟来,熟门熟路老熟人,不是爱死阿姐了么,外面竟还养着个。
龚如清低哼一声,家有如花美眷,还来此玩乐,禽兽不如!
常燕熹由他们怎么想,面无表情的往里走,潘衍先察觉出他的不悦,故意微笑着问鸨儿娘:“楚爱姐如何?有百花院的头牌玉贞姿容美么?”
鸨儿娘哈哈笑道:“这位爷哩!春夏秋冬花似锦,独领风骚各一段,玉贞她玫瑰花开娇带刺,我这爱姐儿,临波照水一芙蓉,各有各的香,各有各的美,只等那有缘人来啊!”
潘衍笑道:“这鸨儿娘倒是伶牙俐齿。”说着话,常燕熹推开其中一扇门,走进去却已有人在,钦天监的司正周希坐在矮榻上,榻桌上摆着茶水,依旧老相好凤姐在旁陪侍,见到他们,连忙趿鞋下榻叙礼,又复原坐。
潘衍坐定,唤过近随长坤,命他回府报个信儿,又瞟眼常燕熹:“不遣福安去给阿姐说一声?”
“不用。”常燕熹淡道:“她不在乎!”
龚如清噙起唇角,活该!
“我阿姐是什么人物!阿猫阿狗哪入得她的眼!”潘衍又洒洒道:“龚大人不遣人回府报信么?哦,你也无掂念的人,确实不用!”
这人不说话会死!龚如清和常燕熹难得想法有一致的时候。
周希察觉出不对味儿,急唤鸨儿娘上桌席来,恰楚爱姐抱着琵琶进房,遂叫她和凤姐弹唱一曲,那楚爱姐水眼珠滴溜溜把他们一扫,都是好人材,便往绣凳上一坐,把琵琶横在膝上,轻拨慢捻,卖力地唱起了全套《团花凤》。
一桌席也摆上来,他们四个吃酒听曲,常燕熹先问:“你寻我们来何事?”周希道:“不忙,且先听她们唱完。”
待得一套唱下来,周希招呼她俩近前,先赏了她俩酒吃,再道:“你俩把前几日的一桩怪事说来听!”
凤姐推搡楚爱姐,自坐到周希旁边,楚爱姐抬手拢拢发,讲述经过:“那日,子时,阴雨连绵的天气,这里不比百花院店大热闹,多做熟客生意,见天懒得来,我们姐几个就躲在房中玩双陆打发时光,待要歇息时,妈妈又来叫,说有客来,要会唱南曲的。我抱着琵琶去,唬了一大跳,竟是四个黑袍道人,要了一桌席正吃着,他们点了《升仙记》和《齐天乐》,我唱罢,其中个问我是哪里人?我告诉他家在云南大理镇,他道却是老乡,让我坐身边陪着吃酒,说话也不避。我也听不大懂,只说要做一桩天大的事,若是成了,不费一兵一马,这天下就能易主。”
“是一桩什么天大的事?”潘衍蹙眉问。
楚爱姐媚眼瞟他,笑道:“他们十分警觉,给了赏钱就让我走了,临到门帘处时,听到幻术二字。”
幻术?!周希四人面面相觑,都没多话,常燕熹见他三没有动作,只得掏出钱来打赏,楚爱姐乐滋滋称着谢接了,和凤姐一起退下。
周希道:“显而易见,这些黑袍道人效命于秦王!”见常燕熹三人一脸见怪不怪,吃惊地问:“你们早就知晓了?”
潘衍微颌首:“她说的幻术,可是指皇上圣诞之日,礼部尚书陈衡所请来表演奇术百戏的术士?”
常燕熹冷着脸吃酒,且说:“陈衡那厮和常元敬沆瀣一气,并不清白。”
潘衍道:“我对一事一直百思不解,七年前先帝驾崩,皇帝尚幼,太后虽摄政却人心不服,皇权正处风雨动荡之中,而秦王率兵就在京中,他若要谋朝篡位,是最恰当时机不过,却未有行动,后带兵扬长出京去;若说他全无叛逆之心,却让黑袍道们在京大开杀戒,潘家上下百十人失踪,所有术士不留活口,显然为泄愤之举!”
龚如清沉吟:“方才妓儿话中透露,幻术、不费一兵一马,天下易主!难道七年前在宫中所展的幻术,曾包藏过谋柄夺权的祸心?”
常燕熹肃然:“这些术士七年前进宫表演过,若有叛逆之心,不会等到今日!想来在那场幻术中,发生过重大变故而导致行动失败。致使秦王不得不带兵离京,潘家、京中术士,或许就是导致行动失败的源起,才会惹来灭顶之灾!”
四人都觉思绪在渐渐理清,常燕熹七年前在边关戍守,潘衍问龚如清和周希:“你俩可曾亲历过?”
龚如清摇头:“我刚升任吏部左侍郎,尚未有资格进宫赴筵。”周希亦是,那时职官正。
潘衍想起什么,笑道:“看来得问皇上!此次术士进宫表演也是经他提议,想来七年前那场幻术,确实令人刻骨铭心!”
择日不如撞日,几人酒也不吃了,匆匆走出妓巷,乘骑车马直往皇宫而去。
朱镇仍在乾清宫灯下批审奏折,听内侍太监隔帘禀常燕熹、龚如清、潘衍及周希请求觐见,想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即命领进来。
四人近前欲跪拜,朱镇道免礼,又闻得一股子浓烈的酒味和胭脂气,说道:“你们倒是逍遥的很!有事快禀,无事退下。”
龚如清把在娼院听妓儿所说、牵扯七前年宫中幻术表演,潘家和术士等详叙一遍,方问:“皇上亲历宫筵,亲目幻术,可有觉查出蹊跷之处么?”
朱镇沉默想了许久,才直言:“朕那时年幼,痛失父王,母后摄政,秦王不轨,自身难保,性命堪忧,实在无心于什么宫筵幻术,之所以念念不忘,也只是猎奇的小儿心性。”他那时终日活在惶恐之中,有次差点死掉,幸亏丽娘相救......
潘衍笑道:“皇上提议在圣诞之日、令七年前的术士进宫表演,想来也有自己的一番思量!”
就说这人聪明透顶!朱镇也笑了笑:“原打算到时再说与众爱卿听,既然此时问起,也不相瞒,如今城中术士逃得精光,能请来者,必有通天本领,却也居心叵测,朕把近身杀朕的机会索性给他们,效引君入瓮之计,秦王及其麾下定不会放过。”他抬眼扫过他们:“朕以身做引,将生死交付到众爱卿手中,是因众爱卿值得朕将命所托!即便到时非幸是祸,朕也决不会怪罪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