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燕熹也不废话,开门见山道:“今相中定府大街一所房屋,四进院落,三间门面,带个花园。”
“那倒是个好地界。”蒋氏朝帘外喊:“怎地茶还未上!”杏儿托着茶盘匆匆过来,只道炉火不晓怎地熄了,重新炖的茶。
蒋氏敛起笑容训斥:“要你们有何用,每月例钱一分不少,干活偷奸耍滑,个个没正形儿,都气死我就好了。”
再看向常燕熹:“二爷要说什么?”
常燕熹继续说:“那房子需得五百两纹银,我这些年的俸禄皆由堂嫂保存,估摸算应是足够,还烦请嫂子能给我,以付房钱。”
蒋氏没吭声儿,慢慢吃口茶,方开口:“实不瞒二爷,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几年京城物价真是翻了天见涨,族里的义塾祠堂,红白喜事,谁有个难处没少来讨银,府里上下一百多口就指大爷那点俸禄,定要喝西北风去,加上二爷你的堪堪才够,自然也不白用二爷的俸禄,你那三房妾室,丫鬟佣仆成群,锦衣玉食,是捧在手心娇养的,特别是肖姨娘,前年从京城下扬州回娘家,我哪敢怠慢,有个三长两短怎向你交待,如此来回一趟七八十两银子就没了呢。”
常燕熹蹙眉:"依嫂子的话,我的俸禄是一分没剩下?"
蒋氏道:“这倒不至于,但五百两定是无的。”她顿了顿:“二爷又何必铁了心要住出去,府里现成院落不少,宽敞的,明亮的,清静的,景致美的,出入方便的,由你随便挑拣,你若觉我这间好,明儿就能腾出让与你住。府邸大了最忌冷寂清清,弟兄俩住在一起,但凡有个事,还能相商有量,就算无事,素日里抬头不见低头见,总是一派热闹又不离心。”
似想起什么,恍然问:“听老爷说二爷要纳个潘姓妇人为妾,可是她不肯入府一道同住?若这样,我亲自去劝她放宽心就是。”
常燕熹不露喜怒,只淡道:“不是纳妾,我要遵从祖谱诫训,迎娶那潘妇为正妻。”
蒋氏听得怔住,欲说什么,忽见门帘一动,便问:“是谁?”
丫鬟进来禀:“是管事夏嬷嬷来提清明祭扫的事。”
常燕熹想再坐也没个结果,遂起身告辞,出了房站在廊上,檐梁紫燕呢喃,隐约传来蒋氏没好声气:“一个两个的都来问我讨银子,把我逼死算了。”
这正是:金凭火炼方知色,与人交财便知心。
福安提着红笼立于踏垛,暗瞧他神色不霁,也不敢相催。
常燕熹皱起浓眉沉吟,半晌后才冷淡道:“走罢!”
他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很快消失在朦胧月色里。
再说这日,潘莺看暖律暄晴,便坐在院里盐腌一盆嫩春笋,巧姐儿小指头在盐罐里蘸了蘸,放嘴里舔了舔,咸得直吐舌头。
潘莺噗哧笑出了声,听得院门被推开,放眼望去,是常燕熹大步走进来。
她不笑了,低头垂颈,撮把盐往春笋上继续搓抹,巧姐儿跑过去,苦着脸把白晶晶的手指头给他看,常燕熹笑了笑,从袖笼里掏出两块桂花糖。
巧姐儿喜笑颜开,接过桂花糖,谢一声常老爷,蹦蹦跳跳往屋里去找燕十三。
常燕熹见潘莺不睬他,索性撩袍坐她旁边,没话找话:“你怎给巧姐儿吃盐,会把嗓子齁哑的,女孩儿家家,哑嗓子寻不着婆家。”
潘莺一言不发,抱着盆子站起往厨房走,他跟进去,因着高大魁梧,厨房狭窄仄逼,愈发像座山堵在门口。
潘莺叹口气,无奈看向他,问道:“常大人此来何事?”
“带你去个地方!”他拍拍衣袖蹭到的墙灰。
“去见阿弟?”她眼睛倏得闪亮起来。
“明个就回了,不急今朝。”
潘莺便没什么精神,把手洗干净,怏怏从他面前侧身而过,却被一把搂住腰肢挪动不得。
“怎又动手动脚!”她不由满面通红,咬紧下唇生气。
“我说要带你去个地方。”他再重复一遍。
“要照看巧姐儿,抽不脱身。”潘莺用劲掰他手指,一根再一根。
跟挠痒痒似的。常燕熹觑眼掠过她的头顶,看向门首挂的一盏羊皮灯,一只马蜂绕着圈飞走了,屁股被晒成金黄色。
“带巧姐儿一起。”他道,松开手率先走出去。
潘莺觉得掌心被塞了什么,低头看是一块桂花糖,把她当小孩子。
马车嘎吱嘎吱沿着街道前行,燕十三撩帘往外看,巧姐儿从阿姐身上下来,爬到常燕熹腿上坐定,拍手唱道:
郎情妾意两相好,只盼佳期掀锦帕,春风明月为良媒,撩云拨雨是真羞。
常燕熹本阖眼假寐,听得虎躯一震:“谁教你唱的?”
巧姐儿得意洋洋:“是张七爷教的。”
张少庭?!玩风弄月的张少庭,常燕熹在桂陇县时,听过吴明说起张少庭和冯春不止有过一次苟且,他气腾腾看向潘莺,唇角噙起一抹冷笑。
毒妇!不晓怎地风流快活,连孩童都学会了淫词艳藻。
潘莺亦也是首趟听巧姐儿唱,臊的半死,才晓得是张少庭干的好事,心底把他骂千遍,抬眼恰看见常燕熹面色不霁。
晓得他又把自己往不堪处想了,也哼一声,朝车窗外望,不理他,又没谁迫他娶她呢!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零捌章 常燕熹五百两买房 潘二郎拖伤体出狱
马车停在定府大街口,常燕熹抱着巧姐儿走前,潘莺与燕十三随在后。
燕十三看着巧姐儿搂住常大人的脖颈朝他笑,莫名不爽,低声说:“如今潘娘子要与常大人成婚配,是而你小妹便是他小姨子,哪有姐夫抱小姨子的道理!”
潘莺被他说的微怔,抬眼看巧姐儿高兴的模样,一种难以言喻的思绪在心底酝酿,片刻后,才语气淡淡地:“知道了!”
定府大街乃京城王孙贵胄玩月饮酒、赏花攀柳之处,引众多商贩货郎簇拥密集,其热闹之处自不可言喻。
常燕熹驻足叩门钹,潘莺看是个三间门面楼,暗疑他引领她们到此作甚。
门由内嘎吱打开,出来个五十年纪的男子,头戴方巾,身穿竹根青夹纱直裰,脚踩红底黑面鞋履,腮至下颌留着美髯,天生一双桃花眼,自古儿无人有他风流气。
听他自诩苏轩,和他们作揖见礼,再笑着往槛内请。
潘莺抿唇跟着,望见一进院是马房和佣仆房,马房边搁着大小箱笼囊箧,几个仆子正合力往马车上抬,显见是有出远门的打算。
入了仪门,是个三进的院落,主屋东西厢房俱全,穿堂往里走,有个园子,佳木葱笼,奇花灼灼,湖石搭起嶙峋假山,碧池游动数条锦鲤,正值三四月时,草色漫遍溪桥,红尾蜻蜓薄翅软,暖风透穿竹林,早蝉脱壳钻泥出,就连月窗雪洞,水阁风亭周围罅隙皆万物生长,春光香浓,有词为证:粉墙暖阳浮云,杨柳紫燕黄莺,一痕红波凌乱。白山小亭,青草绿叶红花。
苏轩随手摘朵油黄迎春花,簪在巧姐儿鬓上,感叹道:“这园子是由先妻亲自打理,人面已故去两年余,你看花草终究无情,年年新生依旧。”
潘莺笑而不语,过了园子是三进院,上房东西厢房亦全。
巧姐儿不要常燕熹抱,下地跟在燕十三身后东看看西瞧瞧,跑进跑出兴奋的很。
苏轩站在院里等候,潘莺进了正房,黄花梨的橱柜桌案等摆设皆有,一阵风吹得绿竹帘摆动,啪啪击打着窗棂,她转身直问常燕熹:“你到底是何意?”
常燕熹不答只道:“你觉得这宅子怎样?可相得中?”
潘莺心思一转,已把他意明了八九不离十,搅挠着手里帕子,垂颈半晌,才说:“不喜欢!”
他倒有些意外:“哪里不喜欢?”
潘莺漠然回话:“加上你三个爱妾,我的弟妹,住不下!”
“谁说她们要住这里!”常燕熹语气平静:“这三进院我们和巧姐儿住,二进院潘衍住,并设客房。”
潘莺因他的话怔愣住,脑里乱麻一团,她委实有些搞不懂他了。
他前世里对常元敬蒋氏这对堂哥嫂视如父母,不允有丝毫不敬。
她也曾提过分开独住,被他一口拒绝不说,整日里只顾宿在肖姨娘处,将她疏冷作为诫训。
想起这些,潘莺撇撇嘴角:“随你便吧!”
两人从院子里出来,常燕熹和苏轩走到槐荫树下,把一张五百两银票递给他,苏轩接过上下细看,笑着拢进袖里,再将房契地契等文书连同两串铜匙还他,叹道:“若非要回乡,实难割舍这宅院,是个极好的住处。”
一个佣仆匆匆过来:“老爷,箱笼囊箧皆已备妥当,可以起程了么?”
苏轩拱手告辞,洒洒先自离去。
迎春黄花翠蔓开得正盛,潘莺正赏着,忽就见一胖乎乎白嫩嫩小娃儿,仅着鲜红肚兜,在一棵树后一闪而过,她吃了一惊:“那是什么?”愈待上前看仔细。燕十三在旁道:“不足为其,是只成精怪的老人参。”他打量四周接着说:“怪不得他将这处宅子出卖,这里成精的物还不少,想来它们热闹,倒把人吓的半死。”
潘莺欲待开口,常燕熹却走过来,把一串铜匙给她:“房子已买下,家私摆设皆要转卖,得来的钱你再买新的,门房及婆子丫鬟也要几个。”
她不接,巧姐儿接过捏玩。
她咬唇道:“我要看顾阿弟,没得空闲理这些。”
常燕熹笑了笑:“不急,你什么时候把这里拾掇好,我们就从常府搬来住。”
潘莺瞪圆双目,真莫小瞧他是个武将,性子糙得很,其实也很会算计人。
翌日,她一早站在门前望眼欲穿,巧姐儿蹲她脚边,捏一条小鱼逗弄着肥猫。
阳光刺破曙色,走来个剃头匠,手里击打铁片,一肩扛两张椅凳,一肩挑担。
担前笼里置炭炉烧水,锔上摆个掉漆红瓷盆,后担设屉木柜,屉里梳子、抿篦、剃刀、刨花、棉巾件件摆整齐。
他在街对面放下担子,摆好椅凳,已有个发须斑白老者走近坐下,李婆领着自个小孙子边等边晒日阳儿,后又陆续来几人。
剃头匠不常来,来了就忙忙碌碌。
也就这时,一辆马车停在门前,福安及两强壮仆子跳下,潘莺认得福安,忙上前问:“衍哥儿接回了么?”
福安称是,一个仆子打帘,一个健壮仆子背起潘衍直朝房里走,至床榻前趴俯搁置,又进来个拎医箱的官儿,福安道是宫里太医,二爷请来给潘少爷诊疗,但见那太医坐榻前,指头按在左脉上听息数,再换手听了,仆子揭衣褪裤让他看伤痕,这般量过才起身到外间坐,潘莺连忙递茶倒水送纸笔,太医斟酌着写下方子,怎麽煎药,怎麽清洗伤口,怎麽包扎都细细讲一遍。一个仆子拿过方子急出门抓药。
太医拎起药箱要走,迈出槛闻到厨房飘来浓鸡汤的味儿,皱起眉斥:“伤后不宜立刻吃喝生火之物。”
一个仆子拎来食盒,福安朝潘莺笑道:“这里是炖好的冰糖燕窝粥,可给潘少爷食。还有一大包燕窝和冰糖搁在堂屋桌上,吃完告诉一声,我再送来。”
语毕即送太医坐轿离去,抓药仆子很快回来,利落的搬出白皮炉子升火准备煎药。
福安急着要走,指向煎药伙计,跟潘莺交待道:“诸事已稳当,我先行一步,若有不明处,夫人同他讲便妥。”
拱手作揖乘马车风风火火走了。
这就夫人了......潘莺不及风中凌乱,上楼看巧姐儿正和潘衍说话,她揭开食盒盖子,端出一碗燕窝,调羹划着热气,凑近榻沿喂潘衍,侧目打量他,在诏狱那暗无天日处到底受了罪,头发蓬乱,脸色阴白,掀起袖口或衣摆,显露伤痕累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