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不得鼻子发酸:“那日我探后,可还有被他们施刑过?”
潘衍摇头,他其实还好,能有命出来已觉万幸,这点伤痛又算什么。
嘴里清甜,入喉柔润,他怔笑道:“让你破费,这燕窝可是价昂之物,非寻常百姓可享用。”又看向巧姐儿:“小妹体弱,给她吃罢!我这些伤无谓。”
潘莺深以为然,她今在旁看着,全被福安事无巨细的做了,才惊觉背靠常燕熹这棵大树委实不错:“你尽管吃就是,厨房还有一大包。”
潘衍眸光微烁,欲要开口询问,忽见个仆子捧着碗热腾腾黑糊糊的汤药过来,听他嘴里道:“夫人,汤药炖好喛!”
他脸色愈发苍白,目露惊疑:“夫人,他怎这般称呼你?”又喝问:“你是谁府上的?”
潘莺接过药碗,让仆子回去,再看向他,微抿起唇角:“你先把药喝了,我再详告你!”
潘衍摇首,颇执拗:“你还是先说罢!否则我实难入咽。”
潘莺也不勉强,把药碗顿在香几上,略思忖会儿,语气很平静:“你应知,家逢大难,仅你我在五年前侥幸逃出京城得以活命,我逃到桂陇县隐姓埋名,靠开茶馆和绣艺带你们艰难度日,原想这辈子就如此了,但你执着功名利禄,巧姐儿此病非来京不愈,是而横下心置生死度外,自来京城后,此地已物事全非,无论从前相交甚厚的、相熟的、淡如水的,皆避门不见,或你那些酒肉朋友,只会害你。我唯有在高门大户做绣娘,每日里勤做针黹赚取工钱,也仅能维持吃穿二字。此次你受科举舞弊牵连被捕入诏狱,可知于我如平地惊起一声雷,茫然不知所措。”
“我无银子打点,无熟人通窍,连想进诏狱探望你都无门而入,反遭校尉戏弄欺凌,你瞧我纵然有些本事,其实也是这般的无用呢!”
顿了顿:“幸得还有些姿色,能被常燕熹看上。经他打听,无非是朝堂党派倾轧,要置那周大人死地,而秦天佑有钱势作保,便拿你来当那替死鬼。”
见潘衍沉默静听,她接着说:“我岂能眼睁睁看你冤死,此时常燕熹提出与我婚配,便可救你一命,甚金榜题名,予朝试机会,有望入选庶吉士。”
她笑了笑:“不过是以色侍人,便能救你的命且保住功名,我岂能不答应!”
潘衍面沉如水,嗓音略沙哑:“你实不必如此,我宁死也不要这般保全性命!”
第壹零玖章 敞心扉感念姐弟情 落功名意外得保媒
潘莺沉默少许,方道:“保全你的性命,亦有我的考量。不管你是谁,我只认这副皮囊,是我的阿弟,潘家的血脉,彼此有至亲的情份,前途多艰险,生存本不易,你是个有本事的,我亦不输谁,此后彼此扶持,才是互不亏欠。你若还觉过意不去,待日后朝堂之上大权在握时,帮我查明潘家灭门之案幕后主使,便是还我的情了!”
想想又道:“但你若薄情寡性,背信弃义,我便是不能把你怎样,但定会有天来收你。”
潘衍听得笑了:“你话不该,好容易救我一命,怎又要天来收我!更况.....你还在我身上种了蛊毒!”
他觉伤口扯痛,勉力道:“阿姐你放心,我潘衍此生负天负地负皇帝负百姓,也决不负你和巧姐儿,若常燕熹这个无耻之徒,敢有半毫亏待你,我纵是拼上性命,也誓要为你讨回公道。”
潘莺听得眼底泛泪,撇过脸去,伸手拿过药汤递给他:“快把药吃了,常燕熹那么壮实,你没个好身骨,说什么都白搭!”
潘衍把药汤一饮而尽,皱起眉宇:“这些个太医们,总以为良药苦口利于病,是以药方子一个比一个下的重,不苦不成活!”
潘莺去取来一铜盆子热水,浸了棉巾再拧干,替他小心擦拭脸上伤痕,笑道:“这话说的,像你常吃太医开的方子似的!”
潘衍笑而不语,只喊小妹,独自玩的巧姐儿乐颠颠跑来:“哥哥,哥哥。”
“有没有糖给我甜嘴。”他苦把脸索讨。
巧姐儿解下腰间荷包,还真摸出一颗桂花糖来。
“谁给你的?”他接过要含进嘴里。
巧姐儿歪头回话:“常老爷给的。”
潘衍手一顿,挟指一弹,那糖“唿”地抛飞出牖,但听“唉哟”一声,燕十三在院里吼:“潘巧!”
巧姐儿拔腿要往楼下跑,被潘莺扯住,戳她脑门儿,恨铁不成钢:“傻妞,他叫你就去?哭鼻子不许来找我!”
潘衍蹙眉阴沉色:“这燕少侠已如此嚣张了?”
潘莺叹口气:“你好生歇着养伤罢。”即牵着巧姐儿下楼。
房里安静下来,发黄的竹帘子被风吹的直动,光线从槅缝里透进,洒落在楼板上,一条条来回摇晃,忽明忽暗。
被褥及枕头柔软而干燥,他嗅着阳光因杀戮而芬芳的味道,药汤在他四肢百骸暖热的流淌,耳里隐约传来阿姐和小妹的说话声。
在这些令人安稳的寻常声里,他朦胧睡去了。
五月接连下几场阴雨,总算出了日阳。
潘衍坐在门前,发梢断线滴着水珠,剃头匠把白布围他颈一圈再掖进衣里,取过梳子及刀替他仔细修剪头发。
阳光映晒在脸上,柳枝里的早蝉嗓音还很清嫩。
一阵子铿锵响声由远及近,引得满街行人夹道观看,挨肩擦背,水泄不通。
他也望去,几人手中高举“肃静”、“回避“竖牌,高头大马蹄声得得,马上搭金鞍,坐骑三人,皆戴金花乌纱帽,身穿大红袍,为首者手持“状元及第”旗子,及捧钦点号诏,正在游街。
锣鼓大吹大擂震塞耳膜,被前呼后拥地往吏部奎星堂去行香,官媒子也在上窜下跳,替达官贵人家的女儿相看。
这正是:
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
“这位可是潘爷?中三甲第九名授同进士!”
潘衍觑眼望去,是个白胖的官媒子,挽髻戴着抹额,身穿紫色比甲,撑一柄清凉伞儿,笑眯眯也在看他。
“做什么?!”他懒散地问。
那官媒子自说姓章,且唤她章婆子,说道:“我手里有个好闺女,十分人材,才刚及笄,春眉水目樱桃口,柳条摆腰肢,挺挺两条长腿儿,比牡丹花儿还娇艳三分。她是八月中秋养的,小名唤月姐,家世也深厚,她爹是当朝秩品三品邢部左侍郎董靖,不爱鼎甲三名,倒对你另眼相看哩。”
“真的?!”这话恰被潘莺听个正着,她兴浓浓问:“可有那小姐的画像?”
章婆子马上笑起来:“有是有,就是没带身上,你若起了意,明一大早我就带来找你。”
潘莺点头:“倒可以相看看。”待章婆子走后,她朝潘衍道:“你也至娶妻婚配年纪,若有合适的亦不能错过。”
潘衍不抱希望,他模糊记得这个董靖,那时还是个刑部主事,六品官儿,相貌实记不住,但长手长脚似大刀螳螂,倒是印象深刻。
暗忖董靖那模样,还能生出个天仙不成。
他也不是非要天仙,你瞧长姐,春浓浓的脸儿,妖娆娆的腰儿,举手投足俏媚十足,看不尽的风情月意。
如她这样的娶回家中,便不枉此生,可一想起常燕熹,恨得腮帮连耳根都酸楚了,好好如羊脂膏玉的软肉,竟落在这只狗口里!
恰福安送燕窝和冰糖来,潘莺谢过:“还有剩余未吃完,怎又送得来?”
福安笑了笑:“补身之物总是不嫌多的。”他又低声说:“定府街宅里的家俱摆设,我寻了几家收旧的,带他们上门看过,这几日会出价钱来,看在二老爷面上不敢压价,到时还得您亲自定夺才是。”
潘莺道声有劳你,拿着燕窝等物往门里走,福安则匆匆欲要离开。
“你慢着!”
福安听着连忙顿步,近至潘衍面前,拱手作揖:“不知舅爷有何吩咐?”
“谁是你舅爷?”他由剃头匠扶身坐起,一面让他用棉巾捂干发湿,一面沉声问:“你可是那软蛋的长随?”
“......什么?”福安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没听错罢!
潘衍弯唇冷笑:“没听错,说的就是常燕熹那软蛋,我不在时,恶犬不请自来把姐欺,我归家后,他怎就没狗胆来见我!”
福安抬头,正与他阴鸷目光相撞,唬得额上薄汗沁出,这舅爷年纪不长,却是一副不好惹的样子。
斟酌措辞道:“舅爷误会,二老爷不是不来,而是这些日被皇上召在宫中,连我们这些随从,都不曾见他一眼。”
潘衍冷哼一声:“你回去禀他,不敢来见我,就休想娶阿姐。”遂慢步朝门口去。
剃头匠急喊道:“剃头的钱还未付,十文钱诶!”
“我来付,我来!”福安掏钱给他,又要了热水洗把脸,方各走各路,此处不多表。
且说当晚,常燕熹从宫里出来,听福安说得一嘴子,蹙眉就直往白家胡同来。
月亮圆若银盆,春风沉醉,他蓬蓬蓬叩门钹,透过门隙可见里头有亮光移近,却不抽门闩只问:“是谁来?”嗓音脆生生的。
“是我!”
“你是谁呀?”不知真听不出,还是戏耍他。
“债主,你的夫。”他嗓音沉冷,嘴角却噙起。
门闩卡啦嘎一声抽出,常燕熹伸手推开半扇,恰见潘莺举高灯照他的脸,也映亮她的颊腮,还有两片紧咬的红唇瓣,看清是他才松开,圆湿的一圈牙印儿,像被吮出来的,眸光便蓦然黯沉。
“这样晚来做什么?”潘莺挡住不让他进门。
“你阿弟要见我。”他眉眼间有些疲惫:“才从宫里出来。”
潘莺看他还穿着官服,遂让开路,又想想问:“可用过晚饭没?”
见他摇头便道:“你在堂屋坐会儿。”自拎着灯进了厨房。
常燕熹进堂屋在桌前坐,巧姐儿定是睡了,四周显得很安静,他执壶倒茶,一饮而尽,再倒盏慢慢吃。
看见桌上搁着潘莺的针线笸箩,里面有一团鲜艳艳的锦缎,捏起来看,是个大红肚兜,上面戏水鸳鸯才绣了一半。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壹零章 潘衍较真落下败风 二爷粉巷满心挑剔
潘莺端来一碗排骨面顿他面前,脸红地夺过肚兜儿,揉起塞进笸箩里,重拿出鞋底来纳。
常燕熹吃几口面,方问:“你给龚如清那厮都缝了衣裳,怎不见你给我一件?”
潘莺眉也不抬:“你有的是银子,成衣铺里哪件都比我缝的精致。”
他笑了笑:“龚如清就无银子么?”
“他是给了工钱的。”
“你替我缝一件,从债银里抵。”
潘莺停下手中活计,抬眼定定地看向他:“我以为做你的妻,这些皆一笔勾销。”
“为妻是要救你阿弟的命,债银归债银,一码归一码。”语气嚣张跋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