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潘衍掀帘子进房,见潘莺坐在矮榻上做针黹,松挽着乌漆漆发髻,插一枚银镀金蝴蝶纹簪,鸡油黄宁绸褂儿,藕荷色裙子,窗外榴花火红映入窗来,映得她杏眼桃腮,不妆而媚,不画而娇,暗忖她的百媚千娇、皆错付给常燕熹那样的粗人,真真是暴殄天物。
潘莺抬头见他进来,只顾看着她发愣,便笑问:“怎么了?”把鬓边散落的碎发捊至耳后。
“凭你的姿容,合该进宫里当娘娘。”他边说,边在榻前的椅子坐了。
潘莺听得“噗嗤”笑出声来:“蒙你看得起,我哪里有那样的富贵命!”
潘衍冷哼:“再不济也总比嫁给常燕熹好。”
潘莺择了两根青黛丝线在手心慢慢搓成一股儿,默了会儿,方道:“人要懂得感恩才是!那时刚至京城,你受科举案牵连下入昭狱,我囊中羞涩,求告无门,眼睁睁见你前程尽毁,性命难保,急得肝肠寸断,多亏他救你我水火之中,保住你的性命和前程,你现才能得入翰林任庶吉士。他待巧姐儿也不藏私,记得在卧佛寺,他割血喂她。你和小妹俱是我的至亲,他三番两次出手相助,说不感动便枉为世人。做他的妻我并非强迫,更况怕我们在府里受委屈,特分宅而住,他那样敬重堂哥嫂的人,有这般举动实属不易。”
又道:“你我如今能安逸度日,皆源于他的庇护。俗说,两人一般心,无钱堪买金,一人一般心,有钱难买针,现他是你的姐夫、我们是一家人,理应坦城相待才对。日后就不要再说见外的话了!”
潘衍被她一席话堵得哑口无言,半晌没吭声儿。
潘莺也知晓他的傲气,不逼迫回答。把搓好的丝线盘起放进笸箩里,取出把软尺,趿了绣鞋儿下地,笑道:“眼见快要入秋,得给你缝两身衣裳穿,我看你夏衣袖笼露出手腕一截,定是又窜了个头,由我好生替你丈量一番。”
潘衍道:“你又何苦劳累,让常嬷嬷去街角叫个裁缝来做就是。”
“那些个裁缝为赚银钱,总是短针缺线,做得未必合身还拖延交期。”她摇头:“我现还算空闲,替你们多缝几件衣裳,日后没准你想让我缝都没机会呢。”说着踩上小板凳替他量颈围和肩宽,再拿笔记在纸上。
潘衍摊着手任她摆布,一面问:“此话怎讲?”她便把收回门面想开个绣坊给他说了,且道:“靠二爷的俸禄虽能衣食无忧,手头却不松动,你正当适婚之年,总要娶妻生子,需有自己的宅院。庶吉士无俸禄可拿,但同僚应酬,交情来往必不可少,还有巧姐儿虽渐少病,但药不敢断,这药价年年在涨,皆需大把的银子。若绣坊能赚钱便再好不过!若是不能,再说别话儿!”
潘衍听她字字句句情真意切、发自肺腑地替他们打算,心底油然生起感动。想起自己从前身世坎坷,道不尽人情凉薄,却再这里得到填补。
遂感慨道:“潘衍何德何能,能有你这样的阿姐关怀,定是前世修来的福份!”
潘莺手顿了顿,仍旧继续替他量起腰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叁陆章 常燕熹量尺寸引话 潘娘子天若寺还愿
潘衍沉吟道:“这话我本不该问,他身为将军数年,俸禄及功勋赏赐理应不少,怎如今却过得捉襟见肘?”
潘莺让他俯首凑耳过来,轻声嘀咕了几句,潘衍眉宇蹙起又松展,稍顷眼底冒出笑泡儿,啧啧两声:“这世间还有此等傻蛋?”
话音才落,就听得帘子簇簇响动,随着望去,常燕熹手牵巧姐儿进房,恰见他俩挨捱很近,十分亲密的样子。
巧姐儿跑过来:“阿姐,痒痒!”拉起袖管给她看细白的小胳膊,五六颗红豆包,蚊虫造得孽。
“在哪里咬的?”潘莺心疼,拉她去妆台前取出薄荷膏涂抹,巧姐儿讲是在花园里小池边、看一只王八爬在石上晒日阳时咬的。
常燕熹撩袍坐上矮榻,不疾不徐自斟茶水吃,余光睃到潘衍的视线若有似无地瞄扫过来,心底纳罕,不见敌意,却觉怜悯。
他要他怜悯个鬼!遂沉着脸问:“你就无旁的可做么?要在此地蹉跎光阴?”
潘衍现是心情大好,不予他计较,淡笑道:“我来同你和阿姐说桩事儿。”
潘莺抬起头来:“什么事呀?”
潘衍接着说:“工部替庶吉士择选翰林院附近宅子居宿,我分与雨笼胡同 18 号院,想那里行动方便,且不住白不住,打算这两日就搬过去。”
潘莺乍然听闻,不知怎地,心底就泛起莫名的伤感,一直同甘共苦未曾分离过,虽是个假的阿弟,但此时就要像只鸟儿从自己身边远走高飞......
她还没及反应,巧姐儿先哭了,跑过去抱住他的腿,眼泪汪汪地:“哥哥不走,我要哥哥!”
潘衍笑道:“好,不走!不走了!”
“你勿要哄骗她!”常燕熹朝巧姐儿招手,缓和了语气:“你过来!”
巧姐儿乖乖下地,跑到他跟前,张开手要抱,他捞起她坐上自己的大腿,问:“要不要衍哥儿有大出息?”
巧姐儿瘪着嘴:“要哥哥有大出息。”
常燕熹又道:“这宅院狭小而闭塞,你哥哥乃是一条蛟龙,困于其间无法施展才能,他只有从这里走出去,海阔天空任遨游,方能有一番作为,才会得到乐趣,可懂了?”他问巧姐儿,却看着潘莺,也是再说给她听。
巧姐儿听得懵懂,她歪着头问:“这样哥哥就会高兴?”潘衍笑着点点头。
“好!哥哥高兴,我就高兴。”却把小脸埋进常燕熹的脖颈里。
潘衍叹息一声:“这是怎么了?我不过出去住两日,又不是再不回,何至于如此!”
潘莺连忙笑着朝他道:“还没替你量完身呢,你快站直了!”
常燕熹从袖笼里掏出一颗冬瓜糖,剥给巧姐儿吃,却盯着她俩动作,她手拿软尺环上他的腰,再是胯,大腿、小腿,最后是脚踝,一边量一边记。
待潘衍领着巧姐儿出去后,他趿鞋从榻上下来,在地央站直,摊开手臂道:“过来替为夫也量一量!”
潘莺听他这般说,摇头笑道:“哪里还需量呢?我都晓得!”
常燕熹把浓眉蹙起:“让你量就量,费这些话作甚!”
潘莺无奈,走到他身前,站在矮凳上量颈围,肩宽,再是胸膛,离得很近,她把软尺绕到他的腰后,整个人简直扑进他怀里,能感觉他的呼吸扫着她额面,痒痒地。
她开口说:“高夫人约我后日一同去天若寺烧香。衍哥儿春闱前,我曾去寺里求功名,如今既然达成,是该还愿去。便答应她了。”
常燕熹垂首看着她盘起的圆髻,想了想:“后日我要随皇上前往亦庄围猎,潘衍也跟着。你问高夫人能否改期?”他对神庙古刹无端的有一种忌惮。
潘莺蹲下量他的大腿:“烧香拜神最为虔诚,岂容朝三暮四,不过和燕生说过,他愿意随我去。再说那是香客繁盛之地,你大可放心。”
“我有什么不放心?你怪会抬举自己!”常燕熹冷哼一声,潘莺直起身子,看着他抿嘴笑。
“笑什么?”他有些恼羞成怒:“都量完了?”
潘莺点点头,量完了,本就没必要量嘛,这个人是愈发的阴晴不定。
从常燕熹身边要走,却被他一把握住胳臂:“还有处没量!”
“哪里?”她警觉地问。
常燕熹抓住她的手往衣里一按:“这里。你忘了?”镇定自若地等着看她羞愤交加。
潘莺果然连耳带腮的烧烫起来,欲要张嘴骂他,忽得怔了怔,语气惊喜:“这里起了变化。”
常燕熹吸了口气,真是没出息,暗咬住牙根,冷声训斥:“你要攥到什么时候?放开!”
潘莺连忙撒手,软语安慰道:“你万莫沮丧,时硬时软总比一成不变要好!”
他径自脱鞋上榻,自顾闭目养神不理,半晌后,听见她压低嗓音吩咐丫鬟:“把十全大补汤炖上,熬成浓浓一碗端来。”
常燕熹嘴角不由抽了抽。
潘莺抱着巧姐儿在山门处下了马车,燕十三和两侍卫在说话,这两侍卫一个叫常裕,一个叫常富,跟随常燕熹多年,眉眼精神,有着一身过硬的本事。
天若寺乃皇家寺院,道两边松柏鲜翠清幽,香客熙熙攘攘,眺望殿阁禅房层层叠叠,碧瓦为顶,青砖为墙,白玉为阶,朱漆为柱。屋檐廊间雕梁画栋,描花推翠,又被香烛燃起的清烟笼罩,竟如踏入蓬莱仙境,香客中杂着许多着青袍的儒生,捧香抱烛,为秋闱科考来求高中,殊不知已违备菩萨及诸神的本意,钟鼓沉重地回响颤音,听得人为之一振,这正是:惊醒世间名利客,唤回苦海梦中人。
正殿朱红门上钉金钉,在那站着位锦衣仆子,在翘首自望,看见她们渐近过来,一路小跑迎上,拱手作揖:“我家夫人在三圣殿听经,请夫人随我来。”
潘莺等几到了三圣殿,这里没有香客,被龚府包下了,廊上能听见木鱼敲打及僧人禅音诵唱声。
燕十三乃除妖师,不拜菩萨,不敬鬼神,是而不进;巧姐儿坐不住,也不肯往里走,那仆子陪笑道:“我领你们往偏殿用茶点。”
常裕随他们去了,常富则留下。
潘莺在高夫人身边坐了,众和尚不再诵唱敲鱼,听身披袈裟的住持念起《华严经》:
“如来广大目,清净如虚空,普现诸众生,一切悉明了。佛身大光明,遍照于十方。一切众生界,流转死生海。清净功德藏,能为世福田。众生痴所覆,流转于险道。佛为放光明,离垢神能照......"
她暗忖若真佛法无边,这世间怎还会有诸多的悲欢离合。
待念完经宣过宝卷,她们才走出殿来,因着无香客,两三僧人在洒扫中庭,青砖路面雕刻朵朵莲花,人踩之上心底便生敬畏。
高氏面容略显憔悴,开口道:“还没谢你,如今想起那只血玉镯子,我就浑身乱颤.....”她没说假,肩膀真就抖耸了一下。
潘莺温言安慰:“如佛所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目光扫过她平坦的肚腹:“高夫人此次能化险为夷,皆是你素日善行种下的因果,实不必谢我。”
高氏笑了笑,沉默会儿道:“或许是我求嗣太急之故,急必生变,易遭暗算,幸得大爷明理,二爷体谅,说服了老太太,暂不纳妾进房,等一两年后再看!”
潘莺“嗯”了一声:“这样甚好!夫人好生调养必有福报。”
“承你吉言。”高氏心情松落了许多,两人慢走低说,忽然望见前面有个月洞门,说来奇巧,月洞门两边水磨泥墙上,各贴着红底鎏金字的对联,写着:“妙音能除三世苦,威震远澈九霄云。”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叁柒章 高氏细说法僧明月 潘莺误入佛院迷境微博儿:“令卿释桉”
高氏道:“你可知晓,这里面是一处很有佛缘的院子!”
潘莺好奇地问:“从未听闻过,此话怎讲?”
高氏接着说:“天若寺前住持法名明月,道行颇深,佛法无边,能解前世今生,亦能助魂魄六道投生,他念经宣卷时总拉着帘子遮挡自己,嗓音易是千变万化,或如幼童,或似老翁,或声如洪钟,或声似草动,远闻似如来,近听若观音,无人知他是男是女,是少是老,这般过去十载,五年前他忽然说与此地尘缘已尽,披上袈裟,手执锡杖,脚踏芒鞋,背上装经书的布袋就要离开,众僧跪下苦苦哀求,他才道,我虽走矣,却留下后院,院中我种满五戒十善,却因天地幻变,开出五奸十恶,结成因果报应。你们不许封门、任其大敞,能进的则进,不能进的自然无门,此可保天若寺香火繁盛万年。说完此话,便调头离去,果真此后再无他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