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微顿:“你定要问我怎知之甚详,两年前在这里抄经诵福数日,住持宣读宝卷时提起过一次,是以记忆犹新。”
潘莺暗自诧异,她忆起还在桂陇县时,因着要随潘衍近京赶考,姐弟三人前往牛腰山兰若寺,遇到个和尚,其自言法号明月,那晚着实过的惊魂荡魄。
高氏朝她道:“既然我俩已走到此地,岂有过门不入的道理,正好彼此结个伴,一同进去瞧瞧到底是个什么景致!”
潘莺心动,暗忖即是僧人栽种的佛院,应无甚麽可怖的,便点头说好。
两人并肩往月洞门里走,高氏不知怎地趔趄一下,整个身子直往前扑,潘莺眼明手快地扶住她的胳臂,高氏大呼口气,笑着道谢。
原以为进去会是佳木葱笼奇花灼灼之景,哪曾想花木虽多,却光秃秃不见片叶,枝枝桠桠交错,若一张蜘蛛网盘踪密结,一条溪流哗哗在淌,不清不浊,也难辨要去往何方,令人有一种萧瑟阴森之感。
天空不知何时阴云密布,似才落过雨,湿地泥泞多洼,潘莺撩起裙摆慢走,大抵走有一射之地,前面依旧无穷无尽,若不是鞋帮子沾满淤泥,她还以为仍站在原地未动。
忽听有稚童嗓音娇嫩在窃窃私语,她自言自语:“这里怎会有孩子呢?好不奇怪!”高氏没吭声,只是四处张望,抬手一指:“你听到的应是它吧?”
潘莺顺而望去,不知何时远处几棵树桠间,停着三四只鸟儿,啾啾唧唧有声,待她走近,大骇。那鸟儿竟是美人形,长约五寸,通体无毛,肤白似玉,却无衣可蔽,再看脸儿,烟眉笼愁,秋眼含泪。“这哪里是鸟,分明是妖物?!”她迅速后退数步。
高氏笑道:“你勿要害怕。它们也着实可怜,名唤花魄,其来历是这棵树若有三人上吊自缢,她们的冤苦之气郁在喉管难散,遂结聚而成此物,整日自顾诉说生前之事,却并不害人。”
潘莺想起曾听人提及过,这才心定,上前细观,果见它小嘴嚅动,一刻不得闲,似在絮语呢喃,却难以明了其意,忽觉脚底不慎踩着一个软物,垂颈看是只死去的花魄。
高氏蹲身捧起它:“被日阳暴晒而死。”再走至溪流边,掬水泼它,稍顷功夫,竟活了过来,张开手臂飞上枝桠,于旁的鸟儿无异。
她叹了口气:“世间多少年轻貌美的女子,却命运多舛,遭逢厄运,走投无路才不得如此,想来甚是凄惨。”
潘莺听得心有感触,也哀怜了一番,两人继续前行,不过数十步,竟从林中转了出来,面前豁然开朗,有山有水还有一条官道,官道两边搭建数间店铺,大多在卖香烛纸马莲花座这等,在柜面上高高堆起挡住射来的阳光,还有屋檐插着幡旗的饭店,茶摊,及客栈,挑担卖西瓜石榴脆枣的乡人,背柴的樵夫,提一串鲜鱼的渔夫,还有推车的卖炭翁。总是熙来攘往的客不少,看形装仪态,应是来此处烧香拜佛的。
潘莺暗忖难不成她们由后院穿出,来到了大街上,遂朝高氏说:“我们怕是已走出寺庙,还是照原路返回罢,巧姐儿她们还在偏殿等着!”
高氏颌首,又道:“我有些口渴,去前面饭店喝碗茶再走不迟。”
走进店门,桌椅整齐摆列,拾掇的十分干净,无客也无伙计来招呼,两人拉椅坐下,潘莺喊了两声掌柜的,就听掩着厨房的布帘子扑簇簇响动,走出个妇人来,三十余四十不足年纪,皮肤白净,柳眉凤眼,观之端秀可亲,手指在腰间围布抹两把,走近笑问:“两位夫人要吃什么?”
潘莺惊睁双目看着她,一时不敢置信。
这正是:萧萧佛园,通开天地,朗朗人心,堪破阴阳。
还道她见着是何人?却是在徐州窑湾香满堂的当家姚氏,额裹包头,乌发缠髻,面搽薄粉,瓜子脸,扁平鼻,厚嘴唇,面容相像,却年轻甚多。
潘莺暗忖这怎么可能!世间面容相像者是有,但也没如此相像的,且她早已葬身火海而死,倒显此时愈发诡异。
高氏点了一壶龙井、一碟子绿豆糕,余光盯着掌柜转身走进帘子后,也怔怔的,嘴里轻声嘀咕:“这妇人长得倒极像那位!”
潘莺问:“像谁呢?”
高氏解释:“我的姨妈,家中开了家‘香满堂’卤肉铺子,姨丈失踪后,她有才能,把生意打点的十分红火。打小我曾在她身边待过几年,与她感情深厚,那时她便是这副模样,盛年白晳,温柔亲切。”又摇摇头:“自然不是她,她现应已年过半百了。”
潘莺问:“你说的可是徐州窑湾的姚家?”
高氏看向她,笑问:“正是呢,你也晓得?”
潘莺思绪乱成一团,不晓她们竟还有这层牵扯,听话音高氏对那里发生的事并不知情,她不多言,只道:“我们从桂陇县来京城路途遥远,在窑湾候官船时有所耳闻!”高氏还要再问,那妇人端了茶点过来,给她们各碗里斟满,笑问:“我这有各种卤味儿,牛肉、鸭鹅、蹄子、肠子还有个新卤的大猪头,斩一只耳朵切剁一盘子,再来一碗金华酒,甭提滋味有多美!”
潘莺道:“我俩吃茶就好,不要旁的。”
恰有客进来要酒饭吃,她也不多纠缠,便忙去拿来碗筷,殷勤地给他们斟茶,递送间,有客轻捏她的手指,她不见恼怒,微微笑着没吭声儿,又去缸里盛米,在廊下浸没淘洗干净,才端起要往后厨走,去炊火造饭,忽又进来个穿褐袍的术士,手里拿着黄纸红符及除妖棒,嘴里大喝:“鬼物,不去投胎还阳,怎在老宅里公然出现,竟还敢开店营生,安能由你肆意妄为!”
潘莺细看他,只觉十分眼熟,似在哪里见过,那位妇人却仍镇定,面露笑容地样子。
术士颇为生气,冷哼一声道:“我燕十三尘世行走数年,降妖除魔无数,还治不了你。”随即咬破拇指,喷洒一口鲜血在咒符上,嘴里念念有词,那龙飞凤舞的符字金光毕现,燃起熊熊焰火跃出黄纸,直向妇人全身打去。那妇人忽然拊掌大笑,朝厨房里跑,术士紧追而去。
潘莺只觉这一切很诡异,那术士俨然不是少年的燕十三。她朝高氏低声道:“我们快回吧,此地古怪,不宜久留。”
高氏“嗯”了一声,一齐站起快步朝门外走,来时还是炙阳当空,此时却日落衔山,店铺前的灯笼亮了,她俩往返走着,忽听马蹄声声由远渐近,潘莺猛得回头,但见马上之人,穿绯红麒麟袍,腰系犀牛带,足蹬粉底黑面鞋履,长眉凤目,眼角吊梢,鼻挺唇薄,有股子阴柔之美,众人皆仓惶往官道两边避让,有人嗓音抖颤着:“陆公公现市,必要杀人!”说时迟那时快,潘莺听到“噗哧”一声闷响,一柄弯月大刀整个剜起一人项上头颅,那人腔中喷出一股鲜血,手划足动,浑然不知般,还在往前奔逃。
那陆公公噙起嘴角冷笑,撕下袍摆包住头颅,挟于腋下,骑马扬长而去。
潘莺一把握住高氏的胳臂,她方才已经发现,那陆公公和坐骑在掠过灯笼时,竟没有影子,不止他,整个街市熙来攘往的客,都没有影子。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叁捌章 迷逃惊现卧佛寺 卧佛寺复遇故人
潘莺朝高氏低语:“我们快走!”
两人沿街前行,日落的飞快,饭店门口炉上,在蒸馒头和枣糕,热腾腾水汽缭绕,空气里皆是面粉的甜香味儿,有三两只猫和狗,呆呆看着她俩,一只也没有叫。
擦肩而过几个纨绔子弟,其中个嗤笑一声:“小娘子!”潘莺眼角余光瞟他像极秦天佑,却不敢理,佯装未听见,拉着高氏加快脚步,走有一射之地,终于来到先前那片林子的出口。
潘莺的心这才方定,瞧林子深处黑成一团,恰路边不晓谁丢弃了一盏红笼,随手提过来,照着脚底的路,一前一后地走。
银月升起挂在枝梢,竟是分外的明朗,四围杳无声迹,只有鞋底踩着湿泥扑哧作响,甚是寂静可怖,她俩都没有说话,自顾闷头赶路,也不晓过去多久,抬眼望见前面大殿的歇山顶,飞檐翘角默默端立着五脊六兽。
“终是回来了!”潘莺松口气,又有些担忧:“走时还大亮,现却全黑,一直不见她,巧姐儿定哭了。”
高氏笑着安慰:“有燕少侠等几相陪,焦急难免,应无大碍。”
潘莺忽然顿住步,高举起灯笼往寺门上照,但见红门钉金钉,屋檐挂一黑底方匾,题“卧佛寺”三个鎏金大字。
她脸色变了变:“不是天若寺么,怎会来到卧佛寺?”高氏也觑眼细看,满脸诧异:“我们怕是走错路了。”
潘莺暗忖此番来去皆是古怪,定与明月和尚所置的佛院有牵连,让她亲眼亲历这些,不晓到底是何含意。正自踌躇,忽听寺门咯吱一声,竟由内拉开半敞,一个和尚提着油灯走出来,朝她们打个问讯,高声喊:“如今乱世多纷争,官寇杀人如麻,听闻有一队追兵将追至此地,两位娘子还不快随我进寺躲避。”
潘莺看着那和尚愣神儿,却道是谁,竟是她的老爹,高氏扯扯她的袖管,低声道:“我们进去罢!后面似有马蹄渐近声。”她也听见了。
一时顾不得许多,随那和尚迈槛进了寺门,和尚插上门闩,在前指引带路,高氏笑问:“不晓师父法号?”
和尚道:“我法号悟明!”潘莺也问:“师父可认得我呢?”
和尚把灯影往她面前轻掠而过,摇头回话:“施主看着虽面熟,却并不认得!”
“你忘记自己还有两女一子么?”
和尚淡道:“罪过,罪过!我自襁褓始就在寺里度春秋,除随住持下山化缘或宣读宝卷,并未历过红尘情劫,施主恐是认错人。”
潘莺鼻子微酸,眼眶发热,却没再多问,前世里她嫁常燕熹为妾后,潘衍不事经营,一味败家,逐渐家道中落,后娘亲病逝,老爹看破红尘,当和尚去了。
她遮掩地撇头四望,但见殿宇红柱褪色,扇门窗纸撕破,顺洞往里望,佛祖金色尘染,梁头蛛网攀笼,供案香炉灰冷,更甚者,那偏殿内金刚东倒西歪,观音跌出塑泥胎身,目至所处,皆是一副凄凉破败的景致。
这正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哪管得天下苍生大乱。
高氏不满地责备:“你个和尚惫懒,怎把好好的寺院看管的这般破败儿。”
和尚笑道:“娘子不知内情,这山中多贼寇妖邪,贼寇白日出去打劫,晚间来寺歇宿,妖邪白日在此藏身,晚间出去打劫,他们推倒佛像泄恨,砍劈供桌烧火,弄成荒庙野寺的模样赶跑香客,也令官兵不屑踏入。住持及其它和尚死的死、逃的逃,如今只剩下我一人在此苟活,哪敢于他们多理论,替他们平日烧些茶水,弄些斋饭换得温饱。”
高氏扯住潘莺顿住步子,厉声喝问:“既然这里如此凶险,你骗我们进来又是为何?”
和尚道:“出家人不打诳语,前有贼寇,后有追兵,只有随我走方能救命,我话至此,主意自夺。”他继续往前去。
“随他么?”高氏低问。
潘莺点点头,此时前狼后虎,只能孤注一掷。
随他穿中庭走至东廊尽头,进了伽蓝殿,这里收拾的倒干净,菩萨身披彩衣稳中坐,供桌烧一炉香,三五盘瓜果供品,另点着一大盏海灯,虽不明,也不暗。
和尚让她们坐,又端来茶水伺候,嘱咐道:“时辰大差不厘,那些匪寇和追兵只怕已进寺门,我去替他们烧火弄斋饭,你们若听到有响动,掀开供桌下的板子,可至里面躲避保命,待得天亮便可离开。”交待完,端起海灯径自走了。
“你说该如何是好?”高氏在黑暗里问。
“即来之则安之。”潘莺走至门隙前往外望,但见:云黯黯遮星蔽月,凉飕飕尘灰漫扬,菩提树洒落菩提子,鸟巢窝难觅鸟雀,归家人不知归路,南北东西俱寂,天地人间迷失,三堂口寸步难行,十方院孤立无援。
她出神的看了许久,始终不见灯火游移,回看高氏撑着腮闭眼瞌睡,如鸡儿啄食一点一点。
她正要去拿和尚留下的袈裟给她披上,忽听隐隐有足靴声纷踏而来,不急多想,高氏恰也惊睁开眼,两人连忙钻到供桌下,掀开板子跳进去,留条缝儿偷看。
忽然门被使劲推开又关阖,踉踉呛呛进来个人,只看见脚踩的牛皮靴子,虽然破旧光滑,潘莺却知这是一双将军穿的战靴,他受了伤,血滴滴嗒嗒落在地上,又听“嘶”的一声,蹲身用布擦掉血迹,朝左边走去,很快没有声响,应是寻着地方躲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