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玠举盏戏谑:“坑小舅子舍你其谁!”
潘衍虽在看那歌姬,却也听到常燕熹所言,心知肚明,把他推出一起进山狩猎,定是前路多凶险,或许就冲皇帝而来,凭他的武艺,定能助其一臂之力。
哼!常燕熹打错算盘,他会帮他?笑话!落井下石大差不厘。
但皇帝却不同,正愁无法在他面前混个眼熟,这倒是绝佳机会。
有什么一举两得的法子!
朱镇饶有兴致问:“潘衍在何处?”
潘衍不疾不徐地整整衣襟站起,走至他面前跪拜行礼。
朱镇看着他,晓他文采不俗,但骑射狩猎实难想像,暗忖或是常燕熹想提携自家小舅子也未定,也就一笑了之。
起身率先往门外去,众人簇拥其后,常燕熹顿步等潘衍走近,压低声道:“此行你紧随皇帝左右,勿要分神大意!”
潘衍冷哼一声:“干我何事?倒底你是东厂督主,还是我是?”
常燕熹沉面不悦:“就算帮我一回,亦是帮你自己前程。”
他神色不屑,语带嘲讽:“那歌姬哪里有阿姐端得妩媚风情,你竟能看得喷血,眼睛糊了屎不成,待回去定要跟她如实相告,让她再莫犯傻。”
“我会怕她!你实在小看了我。”常燕熹眸光微烁,到嘴的话又咽回去:“多说不宜,皇帝此行若有闪失,你我性命皆难保,孰轻孰重你自定夺。”
语毕不再废话,出厅堂,马倌们牵着数匹骏马过来,他指了一匹翻腾而上,望见朱镇远行于前,遂拉紧缰绳疾弛而去。
再观潘衍则慢吞吞的把马一一看过,有人朝他玩笑:“你纵是择到良驹,但自身亏欠,亦无大用。”
他佯装不闻,终是挑选出一匹,也不急上马,牵着沿山道溜达,待众人骑马从身侧呼啸而过,再无来者时,他一个漂亮地蹬腿上鞍,嘴角浮起一抹笑容。
有诗曰雨过山景:大千世界物景新,如沐群山野翠青。雾散岚光莺啭闹,雨歇云霁惠风清。
也有词题:雾笼峰白,曲弯丘壑,涧溪泻玉溅冰,古道落花飘叶,悬千层崖深深,藤密缠树丛丛,忽闻老猿啼吟古松,麋鹿蹦跳阴石,雕鹰扑簇桠杈,狐獐撒欢泉水,忽闻虎啸惊人胆,鹤鸣透天庭,马蹄踏踏钻绿野,忽而只闻风过声。
曹励这些将军早已摩拳擦掌,朱镇下命:“你们自去狩猎,谁能打得老虎来,朕重重有赏。”
一时唿喇喇嘈杂乱响,人喊马嘶,鹘鹰飞腾,也就片刻功夫,或三五成群,或独来独往,皆分开散去。余下皇帝、常燕熹、潘衍及十几侍卫。
朱镇昂首觑眼看那盘旋半空的鹘鹰,忽然俯冲而下,顿时地动山摇,松海柏涛,暄声鼎沸,他眼底有抹光彩掠过,弯唇道:“当年皇叔带朕来此狩猎,他身手矫健,驭马有术,箭无虚发,更是有胆有谋,反之朕就不足一提,连只兔子都射不准。”
他不笑了,或许正因如此,才能安稳登帝至今时,也只能容他到今时。
他忽然拉起鹊画弓,弓开如秋月行天,射出雕翎箭,箭去似流星落地,一只黄鹄掉下来。
他再也不是那个射兔子都射不准的少年了。
一个侍卫匆匆跑近报:“西山有虎迹!”朱镇顿时精神焕发,一甩鞭子,沿着山道率先奔前,常燕熹阻止不及,只得打马紧随其后,潘衍暗忖这小皇帝倒不似表面幼稚好欺,竟也有些深藏不露。他们很快弛上西山半腰,这里因人迹罕至,愈发难行,但见古桧高魂自然生长,荆榛野藤挂刺错结,深涧激石湍急,叶密阳光不穿,时不时有角鹿丫叉闪过,野猪撞拱树干,哼哼哧哧不绝。
常燕熹下马,路边有一坨粪便,他认真查看,又往前走,仔细丈量足印,回来禀道:“脚爪粗大且陷泥深,两印相距远,应是只成年的吊睛白额虎,粪便还很新鲜,它离此地并不远,或就躲藏在四围,需得谨慎为重。”叫过侍卫排兵布阵,大虎不可小觑,稍有闪失必酿大祸,他的面色凝重肃穆。
气氛陡然紧张起来。
朱镇瞟了眼右后侧、跨骑马上的潘衍,果然是无知者无畏,遂浅笑说:“常督主心细如发,倒让朕忘记他原是个将军。”又问:“他待你阿姐可好?”
潘衍暗忖他怎还如此闲适,却也不表,只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好不好他们自意会,外人难做评判。”
“你怎算外人?”朱镇淡问。
潘衍语气平静:“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再见不过点头交。”
朱镇笑叹:“你倒是很无情!”
潘衍亦笑回:“臣再无情,也比不过帝王家。”
朱镇脸色微变,片刻又波澜不惊。
他不再说话,是因为此时窜出十数着青布衣裳扮成百姓的人来,皆遮住面容,手持明晃晃的兵器,将他们团团包围。
常燕熹记得前世时也见过此景,他那时不是督主,是随来狩猎的将军,听见打斗声赶来时,朱镇已身负重伤,抬回去后险些没命!
而今时,他不会再让此景重演!
常燕熹及侍卫们与围堵的刺客打斗不休,潘衍冷眼旁观,倒看出几分蹊跷来。
冲来朝他挥刀行凶者,见他也只躲并不还手,几下便失了兴趣,重去围缠常燕熹等几。
朱镇有侍卫相护,暂无大碍。
潘衍了半晌,常燕熹武功再高强,那帮刺客也不弱,且人多势众,彼此打个平手。
恰此时,他忽觉颈后汗毛倒竖,密林中有一丝异样,眸光迅速斜睃四围,果见绿柏青松间趴着一只斑斓猛虎,黄皮黑纹,圆头白额金王,铜铃双目,锯牙锋利,带刺肉舌垂涎滴嗒,四足二十爪尖锐如钩,浑身颤动蓄势待发,黄泉路新添黄泉客。
潘衍蹙眉,这老虎似被唬住,迟迟不敢扑出,暗忖不妨助它一力,从袖笼里掏出短刀,不露声色地甩手扔出,正中它的前爪。
老虎吃痛,兽性大发,怒吼一声窜将出来,一掌拍向最近前的侍卫。
常燕熹虽和刺客纠缠,却一直再警惕老虎动静,是而见它扑出倒在意料之中,迅速拉弓射箭至它背脊,那侍卫趁机翻滚至一边,堪堪避过一劫。
潘衍趁乱已把众生相看个仔细,顿时心如明镜。
那老虎一掌不成,又中几箭,仰头呼啸贯彻乌林,倏得调转方向,疾风如电般朝朱镇方向跃跳而至。
朱镇的乘骑乍见山中霸王,顿时吓软了腿,嘶鸣奔踢自顾逃窜,竟把他从鞍上颠落下来。
朱镇趁势一个翻身,刚踩地站稳,鼻息已闻膻腥,抬头老虎已近到面前,看着它狰狞面目,暗叹此命休矣。
说时迟那时快,他觉面前挡过一条人影,听得闷哼一声,虎爪已然掏在那人心窝上,千钧一发之际,一枝从天而降的羽翎箭正刺老虎眉心,当场毙命。
再细看,挡他身前的,不是旁人,正是常燕熹。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肆壹章 燕十三迎兄杀妖 潘娘子自露身份
燕十三等在大门前,但见明月高悬,浮云不散,喝醉酒的人勾肩搭背彼此搀扶,厮童提灯在前照路,妓儿坐轿抱琴赶去赴宴凑兴,轿夫肩扛吱呀作响,
小贩挑着扁杖经过,前后置笼安锅,上设方盘摆各种碗盅,手敲二只铜冰盏,边吆喝:“酸梅汤,酸牙甜舌的酸梅汤,嗳,一碗一钱!小爷,来一碗你哩!生津解暑透心凉!”
燕十三摆手,顺便挥掉聚拢来的蚊虫,小贩的吆喝声随背影渐远而稀薄,三街六道灯火熄灭,夜幕复了宁静。
又过半晌,有个人拎着包袱不疾不缓的走近来,燕十三太认得那熟悉的身形,连忙迎上拱手作揖:“师兄!”
那人沉默寡言,只颌首,由他引领前后脚进了宅门,直往所宿之处而去。
途经园子,忽见一棵老枣树高高枝桠上,坐着个红衣女子,径自高仰头望着那轮明月,呆呆而不动。听闻有脚足声响,却也只面无表情地瞟来几眼,仍望月而凝神。观那地上重重树影,唯不见女子身影,那人眉宇微皱,迅速从包袱里掏出金绳,绕树缠绕一圈,口中念咒,飞奔而起用力拉拽,但见金绳隐埋进树皮里,听得轰隆一声,那古树从中腰斩,颓然倒地。他再抽回金绳笼于袖中。
潘莺搂着巧姐睡熟,忽听有巨响传来,以为打雷,翻个身继续睡了。
燕十三看那女子已经消失,树断之处渗出污血,嗫嚅道:“虽是草木成精,但每晚只是枯坐枝头望月,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师兄又何必痛下杀手......”
那人语气严厉打断他:“你可忘记师门祖训,见魔杀魔,见鬼降鬼,逢妖必诛!我们即为术士,就该当机立断,岂能怀揣妇人心肠。十三再如此,休怪我以师命将你诫惩。”见他不敢再说,方才缓和地问:“她们宿房在何处?我要先探个究竟。”
燕十三道:“这里倒底是将军府,常大人离开后,留有十数暗卫在后院把守,武功高强,师兄还是三思而后行,勿要轻举妄动为好。”
那人打量他片刻,冷哼一声,未再坚持。
燕十三暗自松口气,心底却闷闷的,有种莫名思绪难以言喻。
一夜辗转反侧未成眠,翌日辰时,他去见潘莺,进到房中,她和巧姐儿正吃早饭,巧姐儿跑过来拉他入桌,春柳替他摆碗筷,潘莺笑道:“我正有事问你呢!”遂把天若寺内与高氏的经历,给他详说了一二,燕十三听后,解释道:“但凡得道高僧从寺中出游,恐自己走后香火不继,会布下幻术。”
“佛家慈悲为怀,怎会用这种手段惑人?”
燕十三道:“你是不知,佛家的密宗最为神秘莫测,皇家大寺的庙会你理应逛过,异端奇术,总萃其中,世所未睹,更因有‘轮回’、‘报应’之说,而使得这些幻术愈发难辨,无论是皇族官贾,还是黎民百姓,皆信以为真,其实不过是抓住你的心魔、再加以幻化而已。”
潘莺听后认为有几分道理,再细细回想,又觉所见非假,虚实间,反而有些想念起常燕熹。
正这时,忽听夏荷隔帘子禀报:“有位自称燕少侠师兄、名唤燕赤北的术士来见。”
燕十三忙说:“哦,确是我师兄,昨晚间进府的。”
潘莺笑了笑:“那还不快请进来。”
燕十三忽道:“我领巧姐儿去后园子看花。”
巧姐儿撇撇嘴:“我还没吃鸡蛋哩!”
燕十三听得门外脚足声响近来,再顾不得什么,抓起两只鸡蛋笼进袖里,一把背起巧姐儿匆忙往后门跑了,巧姐儿笑嘻嘻地觉得怪有趣。
潘莺已察他举动不寻常,面色微沉,不即多表,帘子打起,那术士大步踏进槛来,但见他:头戴熟绢青巾,身穿平常布衣,脚踏粗结蒲鞋,肩背法剑,手持包袱,再看相貌,鬓发蓬松,胡须绕腮,两弯漆漆乌眉,一双瞳瞳炯目,浑身腾腾气势,吓煞魑魅魍魉。
上前给潘莺作揖见礼,潘莺笑着指凳请他坐,又命夏荷斟茶来,方道:“燕少侠说起有一师兄在京城,斩妖除魔,身手不凡,果然百闻不如一见。”又问:“你在宣平侯府身受重伤,如今可全愈了?”
燕赤北简短道:“已大好。”取下包袱拆开,拿出一根鹿鞭奉上:“十三师弟说夫人要此物,特意送来。”潘莺瞧着确是与众不同,也不接,示意放桌面即可,笑说:“我也不好白拿的,自按生药铺子价钱给你,多你承着,少你担下!”喝口茶水,再从桌屉里取出一包鼓囊囊的银子,递给他。
哪想他一边称谢,一边来接,另一手却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抓向她左胳臂欲点麻筋,潘莺警觉,将含在嘴里茶水噗哧一声朝他面门喷去。
术士自有规矩,忌面门沾染口舌之水,立即弃离她的胳臂,甩开袖管遮挡,悉数洇湿透了。
潘莺笑起来:“你个术士太过放肆,我好生招待你,你却欲行不轨,我乃秩品二品将军夫人,身尊体贵,岂能容你轻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