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镇吁口气,神情轻松许多,又说了会话,便起身准备离开,常燕熹忽然问:“皇上方才不是问臣要什么赏赐?”
朱镇顿步,只回首挑眉看他,静待下文。
常燕熹厚着脸皮道:“皇上能否赏臣五百两银子?”
“又要银子作何?”
他接着说:“还不是那败家娘们,非要开个绣坊,打着我的名头,总不能太显寒碜!”
朱镇瞪他半晌,“哼”了一声:“朕就赏你千两银子,不过,余出的皆供她吃穿用度,不得节俭!还有你那夫人,闻你所说十分霸蛮,若被朕知她胆敢苛待她,唯你是问!”
语毕即走,不再多留!他出了院子,走在园内,小巧却见匠心,正是入秋时分,芭蕉犹绿,雁来草已红,蟹爪菊争艳,一池锦鲤流光溢彩,仙鹤三两,在松枝下闲庭,朱镇看了会儿,有些可惜,这仙鹤原是在他的御花园内养着的。
这正是:水流任意景常在,人行见远心自留。
忽瞧到潘衍坐在石上,捧卷书册看着,穿了件银白直裰,听得脚步声抬头,这才撩袍站起,不疾不徐地过来,拱手见礼。
朱镇赞赏:“方见你读书,如赏名家画作,淡雅静泊,此间景致独好!”
潘衍谦道:“官贵行中,若遇一个竹杖芒鞋山人,便陡增一段高风;渔樵路上,如遇一群衮衣(官服)朝臣,顿添俗不可耐,非浓不胜淡,俗不如雅,而是身居高位,一生追逐功名利?,便羡山人渔樵悠游自在。然这些山人渔樵,辛苦劳作,或许正慕官贵能得富贵荣华。天下世人,对唾手可得并不珍惜,总惦记那身外之物,想来实在可叹!”
朱镇总觉他意有所指,却不形于色,只淡道:“人之贪欲于生俱来,得陇望蜀朕视为天然。然明智之人想归想,行归行,识时务者皆是俊杰。”
潘衍暗忖倒莫要小瞧这少年皇帝,言语间是滴水不漏,此时不宜谈政事,免其反感,遂转变话题:“皇上心如明镜,却总有人看不清。”
朱镇笑了笑:“你说的有人,又指的谁?”
潘衍道:“譬如我那阿姐、譬如我的姐夫、譬如我......”他顿了顿:“譬如翰林院侍书董福董大人。”
朱镇有些莫名其妙,怎无端地扯到翰林院什么侍书,潘衍暗观他神色,随即恍然,便添了一句:“皇上若有闲暇,不妨见她一面!”
朱镇不置可否,眼望天色不再多留,由着太监们簇拥离去,待走的远了,董公公回头看看,一面嘟囔道:“这潘大人不识时务,皇上每日政事繁忙,朝堂重臣排着序面呈,哪有闲暇去见个秩品八品的侍书?”
朱镇笑道:“他颇有才学,往往这样的人、言行多显古怪,用其长摒其短,不去理会就是。”
这边暂不提。常燕熹伤势渐愈,太医问诊过几回,说无大碍不再常来了,他索性复又住回他和潘莺的屋里。
过些时日能下地走动后,他除去书房见来往同僚,多在屋里闲着,有潘莺在旁做针黹作陪,倒不觉无聊,还有巧姐儿,天天教她读书写字,他虽是糙性子,但教授时却很耐心,轻易不动脾气,先教《三字经》,有感她聪明伶俐,便越发有责任感,又增了《百家姓》和《千字文》两篇,巧姐儿还是孩童爱玩的时候,整日枯坐没有趣味,趁他去净房洗漱,可怜巴巴地问阿姐,老爷什么时候上朝去呀!
潘莺忍不住抿嘴笑,便让春柳领她去找燕十三玩儿。
常燕熹回至屋里,兴致勃勃地问:“巧姐儿呢?字写完了没有?”
潘莺揭开食盒盖子,取出一碗燕窝粥递他面前,一面说:“她刚背完《百家姓》,我让她玩去了,字等午后再写。”
常燕熹皱起眉宇:“字没写完怎好去玩?”要叫福安去寻她回来。
潘莺笑阻:“她才多大呢!哪里受得住你这样的教法!且又不考功名上朝堂,循序渐进最适宜!”
“慈母多败儿!”他吃口粥道:“待你生出子嗣来,我会甚十倍的严格,定要他文武皆通,智勇双全。”
潘莺听得一怔。
她还是首次听常燕熹谈及子嗣,前世里除肖姨娘得生一女,其它皆无所出,常元敬便把自己长子常瓒过继给了他。
他对常瓒很宽容,观其体格未教习武,只送义塾读书制艺,却也资质平平,做不出锦绣华章,先还指点一二,后就算罢。
肖姨娘有心机,但得常燕熹在府,便领来小姐承欢他膝下,他神情难辨,谈不上欢喜,亦谈不上不欢喜。
待她显孕时,他已获罪发配烟瘴之地。
不晓他后来知不知,她也给他生过孩子。
她产后血流不断,且无人诊治及过问,整个屋子都弥漫着浓重的鲜腥味儿,坚挺十数日终没熬过去,孩子也死了。
想着浑身都发凉,偏头看向窗牅,当午有缕不快不慢的风吹过,一条条阳光在她面庞摇晃,带着股子矜暖。
挟住她下巴尖儿,转向他,打量着问:“一脸不情愿!不想替我诞子嗣?”
潘莺无心情应付,去掰他粗砺有劲的指骨:“不是我想不想,是老爷你能不能!”
“质疑我?!”常燕熹冷笑着松开手,吃了两口燕窝粥,要茶,她斟了捧给他,他接过,一并揽住她的腰肢,再一拽。
她猝不及防地跌坐他腿上,手要往他胸膛按,想着有伤,连忙去搂住他的颈子:“你要做什么?”
常燕熹把茶盏朝桌面一顿,抱着她站起要往床榻走,潘莺连忙用脚尖勾住桌沿不肯离开,一面道:“你伤处还没好......”
"这点伤算什么!且已愈合的大差不厘。"他俯首亲了下她的唇瓣,戏谑道:“多久了?你不想么?”
“想个屁!”潘莺尝到他嘴里有苦涩味儿,气得口不择言:“你又吃药丸子,又吃.....说好不吃的,你是不想好了!”
“嘴儿虽香甜,说话却不文雅!”常燕熹腾出手去捏她的脚,再挠了挠脚心:“不吃怎么操你!”
潘莺“啊呀”惊叫,把腿儿倏得一缩,他嗓音沉沉笑起来,她怕痒的毛病、倒是两世都没变。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第壹肆柒章 辩妖身小儿无猜 论秋午鸳梦重温
“福安!”常燕熹抬高音调。
福安在帘栊外答应:“老爷有何吩咐?”
“我和夫人要一起困个午觉。”他吩咐:“勿要放人进来,若是巧姐儿,不用背书了,让她往别处玩去。”
福安是个机灵鬼,立即深解其意,还要讨好儿:“老爷您悠着点喛,莫把伤口再挣开。还望夫人多体恤些。”
“滚!”常燕熹低首笑道,瞟眼潘莺咬紧白牙,臊得满脸通红,实在好看极了。
这正是:郎君情多,常在闲处讨风月,娘子情懒,偏来无意挑春思。
且说巧姐儿来找燕十三。
“燕哥哥!”她挑起帘子,蹦蹦跳跳地进来:“燕哥哥你在作甚?”春柳坐在廊上继续绣鞋垫。
燕十三正在收拾箱箧,头也不抬道:“你还记得有我这个人?”
“记得,记得!”巧姐儿噘起小嘴:“老爷白日里,上半天儿教我读书写字,下半天儿考学问,严厉的很。”
燕十三手一顿,打量她稍顷:“每日都这样?”
巧姐儿“嗯嗯”两声,还挺委屈:“自老爷在宅里养伤,日日就盯着我一人!”
“怪道瘦了!”燕十三又问:“你阿姐呢?由着他欺负你?”
巧姐儿眨巴着眼道:“阿姐说老爷是为我好!做个有才学的小姐,以后能找到如意郎君。”
燕十三明眸微睐,他十四五岁,心思难捉摸,冷笑一声:“你阿姐倒想得深远,你呢?你也这样想?”
巧姐儿五六岁,哪懂什么男女之情,不过照搬阿姐的话学给他听,她又极其聪明伶俐,擅看人眼色,察觉燕十三神情不霁,就去扯他的衣袖,乖巧道:“我要燕哥哥做我的如意郎君。”
燕十三怔住,胸口莫名的如鼓擂锤,怎地还挺美滋滋......忽想起什么,转瞬愧怒,喝道:“大胆妖孽,竟敢惑乱我的心志!待师兄来擒你,到那时你原形毕现,死期便不远......”话未落呢,眼前一恍,脸颊被硬生生啄了一口。
巧姐儿笑嘻嘻地:“老爷每次生气,阿姐就这样亲他,他就高兴啦!”
“你,你......” 燕十三惊吓地瞪着她,耳边轰隆一声炸雷。
他的清白毁在这妖女嘴中矣!
“你怎敢,你怎敢!”燕十三后退五六步,在房里走来走去,这妖孽把他亲了,能感觉颊上一圈湿热,还黏黏的,是她吃冬瓜糖残留的甜渍。
他苦恼地想,该如何是好呢?!他这样的术士,为争天下人间,身背使命,心怀大义,最忌和妖魔鬼怪有瓜葛,师兄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巧姐儿托着腮看着他坐立难安,感觉无聊,瞟眼见箱箧里塞着照妖镜,镜柄露出半截在外面,她伸手一拔就出来,往自己脸上照。
她笑眯眯朝他喊:“镜里有东西。”以前里面白茫茫一片,今总算有影了,燕哥哥一定高兴。
燕十三倏得脸色大变,他竟不敢前,嗓子干哑,用力咽了咽:“妖孽,终是现了原形么?你自己承认,是个什么妖!”
方才就不该让她亲他,他明明可以躲过的,悔之晚矣。
巧姐儿歪着头打量:“好像是个山妖!”
“山妖?”燕十三攥紧拳问:“是什么山妖?鹿妖?羊妖?蛇妖?大马猴精?狐狸精?还是鸟妖,虎妖,豹子精?”
巧姐儿一撇嘴:“就是山妖!不信你自己看!”
没见过这么蠢的妖孽!他可给了机会,是她自己领悟不到。
燕十三铁青着脸大步走近,劈手夺过镜子,对着她照,一面定睛看去,顿时怔住。
“我没骗你呀!”巧姐儿不高兴了。
那镜里果然有一座山!
但见得:山尖耸耸插破天庭,山脉绵绵延展海角,山脚烟波荡荡接银河,山腰松柏密密织碧锦,山雉山鸾纷啼鸣,山鹤山猿乱啸唳,浓的云,峭的壁,冷的泉,古的树,红的果,缠的藤,香的花,一缕青烟袅袅,钟声沉沉,藏一座破庙古刹,内有卧佛数尊。
道是什么山,是那传闻住多年吃人老怪的大悲山。
燕十三松了口气,再看巧姐儿,又觉十分好笑,摸摸她的头,叹一句:“你倒底是什么来历?”
巧姐儿指着道:“这可不是山妖么!”
燕十三把镜子一扔,往床上四平八叉一躺,不想理她了。
巧姐儿凑近过来,枕着他的胳臂,嘀嘀咕咕自说自话,稍刻便睡熟过去,打起呼噜,他睁开眼,侧过身来看她,绿荫掩拢午后阳光,枝叶晃动,吹来一榻清风,他当时的心境是平和而温煦的,多年后他曾这么想。
常燕熹和潘莺的房中又是另一番景致。
有词曰:榴花庭院满地阴,乘兴挑情,强逞风光,学骑竹马小青梅,摇摇荡荡颠要坠,起起伏伏偏张狂,一种魂销,两处多忙,自是懒听黄鹂娇唱。
常燕熹背倚软枕半坐,目光灼烧似火燃,看着眼波肆流的小妇人,抬起手拔下她发髻插的点翠莲花簪子,一头青丝散了,映衬的一身雪白鲜红,香艳风情的像话本子里需吸食阳气才能活的狐狸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