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后想来不堪回首,我很想删除掉这段记忆,林州行非要说:“多么有意义的跨年。”
“闭嘴。”
他用眼神示意多媒体仪表盘,又说:“刚好是十二点。”
“你为了卡这个时间?”我骂道,“变态!”
“新的一年想继续和你在一起有错吗?”林州行可怜兮兮地开车,我不想再继续聊这个,打开一点车窗吹散脸上热度,决心找一个十万八千里之外的事转移话题,问道:“烟火是你带来的吗?”
“是。”林州行说,“你好像喜欢。”
“我也喜欢你的毛衣。”
“我喜欢你。”
好像不是很隆重,林州行就这样说了,偏过头笑了一下,很快又收回视线看路,这个时候该回答什么?我想了想,啊,想起来了。
我笑了起来,眼睛弯起来,新年快乐。
男主视角【第三人称】01 宁北来客
【 他们站在河的两岸,总要有一个人涉水而来,他不是不愿意当这个人,他只是不愿意看邓清无动于衷 】
——
宁北是一座老工业城市,随处可见灰突突的旧时代建筑,热电厂的水泥烟柱静静地突兀地伫立在远处,那是宁北钢铁厂的配套工厂,苏联援助时期的遗留产物。在过去的很长时间,钢铁厂都是宁北工业的支柱企业,贡献了全市一半以上的 GDP,时间一年一年过去,设备逐渐老化和陈旧,人也是。
曾经一批赴苏留学的技术骨干退休,他们的子女顶岗上班,然后子女们也老了,钢厂的年生产量不达标,设备也不符合最新的环保标准,有时候新起炉灶比起彻底改造反而便宜,轰轰烈烈的乔迁仪式过后,宁钢搬到了省会城市,但所谓的“宁北钢铁厂”和这块地,却仍然留在了宁北。
基于当年的战略思维,出于对基础性工业的有生力量保护,钢厂选址十分偏僻,即便整个宁北市并不大,但从市区开出,仍然需要四十分钟。
长年的工业生产污染了这里的水源和土壤,接收企业被强制要求负担起治理任务,厂房、仓库和废旧的生产线也留在了这里,财政不拨款拆都拆不起。
没有人想啃下这里,也没有人对这里感兴趣,宁北没有旅游资源,第三产业并不发达,和很多北方老工业城市一样,人口流失严重,年轻人越来越少。
能卖的地都已经卖了,招商引资的效果却并不是很好,曾经的宁北有宁钢,现在的宁北什么都没有,钢厂像一块焦黑的膏药,贴在光秃秃的大地上。
后来,林平舟的到来改变了这一切。
全国性的零售巨头要在此处投资,被时代遗忘的钢厂将焕然一新,在同意承接钢厂改造和环保治理的同时,周围的大片用地也一同被划进项目,百乐被批准的宁北工业园总规划占地 1700 亩,计划五年内完工,届时将辐射周边四省几十座城市,成为百乐在北方的零售产业链大本营之一。
这是能决定宁北未来五年经济发展的重大项目,林平舟每次来宁北,都能享受到最高规格的待遇。
只是这一次,悄悄来到宁北的林家人,并不是林平舟。
曾经钢厂未搬迁时,除了厂内自行配备的班车,还有市政专门规划的一条公交线路,在钢厂离开宁北后人流量骤减,公交线路也被停运。因此在工业园项目启动后,工人的上下班成了大问题,总不能所有人都吃住在工地,这次又是市政出面,拨出几辆公交车接送,一天两趟,过时不候,要想打车,就得加返程价格,等于双倍,想想都肉疼。
大潘一向觉得自己是个很机灵,很有眼力见的人,虽然他现在还没有讨到老婆,但他已经攒了一点钱了,而且工头看他上过初中能算数,让他帮着记账,他记性好,找他拿过工资条的工友他都认识,所以今天一上车,他就发现不对劲,胸有成竹地对邻座的小吴说:“今天车上,有人物。”
小吴是小工,跟着他叔来跑活儿,他叔今天轮休,他就跟着大潘,愣头愣脑地问:“什么人物?”
“喏。”大潘努努嘴,“白帽子。”
工人带黄帽子,技工带蓝帽子,红帽子是头头,白帽子就是头头的头头,一般是项目监理或者更高级别的领导,更大的人物,小吴觉得不像,小吴扭头看了又扭头过来:“不像,咋跟我差不多大,大学生吧,要么就是工头的亲戚。”
“放屁。”大潘啧啧有声,“你不会看人!”
那是个很安静的年轻人,一身黑色,宁北现在零下好几度,他穿得却一点都不臃肿,肤色很白,是那种没吃过苦养尊处优的白,个子虽然高,但骨架不大,露出来的脖子和手腕都挺细,五官很柔和,一看就是南方人,而且是过长江以南,标准南方的南方人。
其实他一上车就已经被一车人打量过了,觉得太打眼,但没人上去搭话,他旁边的位置也没有人坐,大潘一屁股坐过去,咧嘴笑道:“老板,借根好烟?”
烟是很显身份的东西,也很好猜人身份,年轻人从兜里掏出一包刚拆的中华金细支,笑了笑说:“我不是老板。”
这烟千把块一条,就算在店里熟人拿也得八百块一条,这还不是老板?大潘心里大喜,心想我这是撞到贵人了,但贵人口味挺特别的,一般人抽华子都抽大中华或者中华软包,这个老板好讲究,抽这种又细又巧的淡烟,捏在手里,还没有小指头粗。
大潘小心翼翼地接过来,惹着前后座都眼热,年轻人又笑了笑,给前后座也散了几根,大潘要给人点,对方摆了摆手,甩开火机自己咬着引燃,烟点着了并不吸,只是夹在指间,很客气地说:“跟您打听点事。”
“问我啊老板,我宁北通!”
“老板老板,他不行,问我问我!”前后座一下子都趴了过来,兴奋不已,大潘给他们都推开,用力啐道,“呸!什么德行!”
宁丰集团是地方国资委控股,这几年受宁北整个经济形势的拖累,效益不太好,但自从林平舟的百乐进来合作之后,宁丰的日子就好过起来,王总舒心不少,只是最近又愁起来,林平舟传话过来,说百乐的资金链吃紧,让他抗一抗。
扛到什么时候是个头,王总坐在老板椅上抚茶缸,有点心烦地喝了一口,抿出点渣子来,呸了一口茶叶吐进水里,秘书敲门进来说百乐来人到访,王总蹭得一下站起来,快快快,快请进来,小文去准备准备,搞一下接待。
王总,秘书犹豫道,但来的人不是林董事长,也不是财务的鲁老总。
王总眉头一皱,其实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果然,秘书继续说,很年轻啊,说是刚从项目工地上过来,不报具体职务,也不给名片,王总,见不见?
见,王总把茶缸放在办公桌的胶皮上,让他进来。
那年轻人便走进来,就是大潘在车上遇见的那个人,一见面就弯腰下去握手,态度很恭敬,但自我介绍却很简短。
王总好,年轻人轻轻笑道,百乐,林州行。
从宁丰的办公室出来已经是九点多钟了,林州行这才看见手机里面安静躺着的信息,是邓清发过来的,问他去哪里了,在回复之前,他先打电话给自己的行政助理王瑶。
王瑶大概是老板不在想上房揭瓦,才九点钟就跑去喝酒,一接电话背后就是一个吊嗓高音的嚎叫——李玉刚的《贵妃醉酒》,王瑶飞奔出包房勉强找了个安静地地方,大喘一口气,调动出一个微笑道:“老板,您说。”
“邓清问了吗?”
这话没头没尾,但王瑶听得懂,连连点头:“问了问了,姐问我在不在,我说你出差了。”
“嗯,然后?”
“然后她问我你出差去哪,我按你说的话说了。”
“那是怎么说。”林州行说,“说原话。”
这俩夫妻怎么一个毛病,反正是打电话,王瑶翻了个白眼,毫无感情地平直复述道:“你说谁都不能告诉,我就按原话跟姐说谁都不能告诉,姐就问难道我也不能告诉,我说你没有提她。”
“谁跟你说我是这个意思?!”
听出来老板有点恼火,王瑶很识趣地沉默了,但她也不傻,这种事不属于工作范畴,林老板就算生气也没有道理,自己的老婆哄不好怎么能怪到下属头上,劳动法管不管,有没有天理呀?调节夫妻矛盾是另外的价钱!
打工人沉默的反抗还是有效的,王瑶听见她的老板在电话那头开口说:“下次就说你不知道。”
“好的好的,老板,下次我改正,您还有事吧?您先忙,我挂了哈,拜拜!”
“嗯。”
虽然王瑶把这件事传递地有点误差,但想到邓清还是来问了自己,林州行的心情好了一点,他回复了两个字,宁北。
然后挺认真地等了一会儿,无事发生,犹豫了五秒钟,林州行划掉了通话界面,把手机扔在桌上,这时候就算电话通了又该说什么?他们才刚刚吵了一架,而且他不认为自己有错。
当然邓清也没有错,但是对他来说,很多时候事情的对错不重要,重要的是利弊,一个人的立场决定了一个人的选择,而一个人的利益,决定了一个人的立场。
他不认为自己有错,也不认为邓清有错,他们只是选择不同,但没有人有错,就意味着没有人需要道歉,没有人道歉,又怎么和解?
他们站在河的两岸,总要有一个人涉水而来,他不是不愿意当这个人,他只是不愿意看邓清无动于衷。
等了一个小时邓清仍然无动于衷,林州行扣上自己的笔记本,细长手指无意识地像弹钢琴一样轻轻敲击着桌面,两件事都很烦,手机没有消息,宁北没有信息,他摘下手腕上忽然觉得很碍事的钢表,闭着眼睛揉了揉眉心。
宁北这块地根本没有招拍挂信息,这不合规,项目工地已经停工很久了,大潘他们却还是天天按规定去工地转悠,这是在给谁制造假象?工业园的担保方是河津,但是河津的驻地办公室为什么没有人,为什么是空的?以目前宁丰的财政状况,根本拨不出阶段款,百乐也没有钱,大家都没有钱,谁来结款?谁给工人发工资?
这些情况他一个外人走访了不到一天都能知道,难道其他人不知道?别人都蠢就他自己聪明吗?不可能,但如果不可能,为什么又堂而皇之地在发生?
手机屏幕亮了,他猛然从一团乱麻的思绪中抽出,直起身子,划开一看却很失望,不是邓清,是涂亮亮。涂亮亮发来一句阴阳怪气的感叹,说,你老婆对我进行了精神教育。
他冷笑一声,摁出去三个字,成功了?
那当然,说得在情在理,给哥们说惭愧了,州行,对不住了。
男主视角【第三人称】02 自私和自我
【 如果站在第三方视角去评断他们两个人,林州行承认自己自私,但邓清不是自私,她是比较自我 】
——
看来涂亮亮已经决定暂时离开深圳去照顾柳唯,那么兰堂就是邓清去管,她不可能继续兼管好百乐的北方市场,姚叔一把年纪了,精力有限。林州行迅速盘算了一遍,在脑中过了两个方案选了两个执行人选,如果破格提调上来勉强也能用,自己再多做一些,他咬咬牙叹了口气,打出去两个字回复:没事。
这不是他心里的最优解,但邓清太厉害了,硬是把亮亮劝成了,那也没办法,他想了一会儿接受了这个最终结果,然后忍不住问:“她在干嘛?在兰堂吗?”
“小清在加班。”涂亮亮迅速回复,“好家伙,补课补起来上瘾,我估计她饭都没吃,真是说到做到,牛逼啊。”
呵,林州行轻轻笑起来,心想,她一直是这样,要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不会轻易改变。
乍看起来,好像他也是这样,相信自己的判断和决定,不会轻易更改,但看起来像,并不代表真的相同——如果站在第三方视角去评断他们两个人,林州行承认自己自私,但邓清不是自私,她是比较自我。
“帮个忙行吗?我点份餐过去,你帮我拿上去,换个餐盒,说是柳唯给她做的。”
“你有病?”涂亮亮毫不客气,林州行也习惯了,只是回,“给你打二百块跑腿费。”
“老子有骨气!谁稀罕你的臭钱!”
“麻烦了哥。”林州行摁语音发过去,含着笑意道,“辛苦一下。”
“你他妈的。”涂亮亮满意地回复,“还以为你没长嘴,等着,哥给你办好。”
半夜三点钟,因为睡不着,林州行靠在酒店半开的窗前抽烟,桌上扔着今天刚买的两包中华细烟,散出去了一大半,自己也陪着抽了一点,现在各自只剩一两根。他原本以为自己够低调了,没包车没开车,跟着工人一起上了班车,没想到一上车就被人注意到,“微服私访”的计划彻底失败,大潘和一众工友围着他问他贵姓,不好说自己姓林,顿了一下,他说自己姓邓。
怎么想到编这种瞎话的,林州行耳尖热了热,觉得自己很蠢。
但已经闹出动静,只好将计就计明牌去拜访宁丰的老总王志刚,虽然来之前有所准备,猜到宁北的项目内情会很复杂,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复杂,土地使用手续、资金、银行贷款、项目招投标、整体计划,每一步都云遮雾绕不清不楚。
这里面有一条若隐若现但是十分完整的利益链条,林平舟只是其中的一环,他不敢贸然下手,就像未知水深的池塘,就像不明品种的蛛网,被淹死被缠死,可能都只在一念之间。
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决宁北,只怕只能让林平舟本人亲自下场,该怎么把这件事做得滴水不漏,让林平舟心甘情愿?要让他自己来找我……林州行心想,但这很难,他们毕竟有血缘关系,做了二十几年父子,彼此忌惮也彼此了解,是否会被看穿,他没有把握。
思路陷入僵局,烟卷已经燃到一半快要烫到手指,他回过神来摁灭在烟灰缸中。
手机终于又响了。
这次是邓清,但邓清发过来的语气不是很合他的心意,很平,她说:姚叔安排我和他一起出差,北方市场的方案需要尽快落地。
他想了想,开始在网页上查找那边的天气,邓清这个人照顾自己和照顾别人的能力都很有限,生活上不是太细心,只怕行李箱里一件羽绒服都没装,而且不听劝,不把截图甩到脸上不会信——这样说起来,不知道要去几天,而且和姚叔一起去的话,可想而知等于拉练,她大概还没有心理准备,那边的饮食不合习惯,气候也干燥,润唇膏和护肤用品都该换滋润性更强的……住哪个酒店?
打个电话提前准备好东西应该来得及,林州行拿起桌上的钢表看了一眼表面,三点钟,门店是六点上班,那么……
他打下好几个问句,还在整理思路时,又收到一条新的。
或许是他许久未回,对方催促道:向老板汇报。
他把对话框全删了,然后打了四个字,注意安全。
手机扔在旁边,林州行抽出烟盒中的最后一根烟,半皱着眉咬在嘴里。他其实已经不想抽了,但没有其他事做,火机拿在手里甩,金属的盖子反复咔哒作响,幽蓝色的火苗蹿出来,并不着急点燃,手机屏幕又亮了,他不想看,能是什么好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