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来的故人——天关星客【完结】
时间:2023-05-18 23:10:03

  又过了好一阵,力群才饶过她。
  这时大自鸣钟敲了好几下,估计再过一会天就亮了。
  早晨按理是要和公婆一起吃早饭的,力群抚着她头发道:“骗我那么久,还装大尾巴狼,没想到还得我手把手教,本来该罚你的。”
  梦家这时已经困得不行,心说接下来不是贤者时间吗?这人精力怎么这么充沛!
  她只好用毯子把脸蒙上,力群硬把那毯子又给扯下来,见她真是眼皮子不住打架,这才道:“你多睡会儿吧。”
  他们这一觉就到了日上三竿,因为没吃早饭,唐太太脸色特别不好看,特意说:“不吃早饭对身体不好,年轻人要晓得爱惜自己。”
  力群笑笑没说话。
  没几日,力群的伤就痊愈了,开始了早出晚归的节奏。
  唐家白天就只剩下了她和婆婆两个人,这样的日子真是,乏味。
  梦家觉得她现在的生活并不像是她熟悉世界的延伸,何况她对发号施令和社交生活也都没有太大兴趣。
  幸好陪嫁里有好些个旧物,围绕着自己,就好像昔日的旧友。
  比如那台从美国买来的柜式机,只要朝里投币就有叮叮咚咚的器合奏可以听,唐家父子俩个童心未泯,一有空就非要去听曲子;
  她还经常叫倩云从过去常光顾地老字号买来各类点心,完全是唐家人没见识过的,唐老先生最爱吃,唐太太虽然虎着脸说味道一般,背地里还是偷偷记下店名叫人去买;
  尤其令唐老先生高兴的是,梦家对数字很敏感,凡是他交代过有关钱的事儿,只要说上一遍,她都记得丁点不漏,再加上她能打一手好桥牌,自然应付得了唐老先生的扑克阵,老头子兴高采烈的对老伴说:“真是我们唐家的儿媳妇,脑子转的这样快!”
  公公虽然欣赏新妇,唐太太却不然。
  她在唐家横行三十年,从来就不允许别的女人比自己更出风头,她现在还不好意思像以前对待如夫人那样对儿媳耳提面命,于是就不时寻了嫌隙对她冷言冷语,哪知梦家对她的讥讽挖苦多数没有太大反应,她那种浑然不觉的模样,不知道是没听懂,还是装作没听到,看她的眼神,似乎浑然没明白唐太太言辞的精妙和暗示,真把她气得不行!
  这几天唐老先生忽然又开始对字画感兴趣,先是叫人在库房里扒拉,又说要找老师来教他国画,还拉着梦家问东问西,唐太太看了,冷笑道:“力小不揽事,这东西是个无底洞,花钱没底!再说,学了又怎样?书画这东西难道就是高雅?天桥底下多少卖字画的人呢!”
  唐老先生不乐道:“我玩这些,无非是消磨光阴罢了!许你打麻将,难道就不许我玩这个!”
  唐太太和他怄气,到了晚上就说身体不爽。
  第二日是礼拜天,午间全家人吃饭时,为了账房上的一点急事,唐太太就急吼吼的把管账先生喊来汇报情况,看样子一时半会儿也没有要走的样子。
  在沈家的规矩,比如管家、账房这种人物还颇得尊重,沈氏夫妇以及女儿们绝不会一边吃饭,一边和人家闲谈。每逢这种情况出现,梦家少不得放下筷子,除非是父母额外准许她们动筷子,孩子们是不敢擅自主张的。
  今天也不例外,梦家照旧放下碗筷,朝账房先生的方向微侧着身体,却见公公和力群岿然不动,犹自在那里吃吃喝喝。
  梦家先是心里纳闷,继而才想到唐家或许是不讲究这些礼数。
  后来唐太太瞥眼儿媳妇,这才慢悠悠道:“桌子上这道鸭掌是什么名堂?”
  梦家道:“这道菜叫‘天梯鸭掌’,是厨房试做的新菜。”
  唐太太用鼻子“哼”一声,未置可否,唐老先生却道:“好吃,非常濡润适口,怎么会有这样古怪的名字?做起来很麻烦吧?”
  梦家回道:“因为里面的配菜春笋,看上去好像竹梯,做起来倒也不麻烦,先把填鸭的鸭掌撕去厚皮,然后用黄酒泡起来,然后把主骨附筋抽出来丢掉,再用肥瘦各半的火腿切成二分厚的片,一片火腿夹一只鸭掌;另外把春笋也切成片,抹上蜂蜜,一起用海带丝扎起来,用文火蒸透来吃,火腿的油和蜜慢慢渗过鸭掌笋片,味道就进去了。”
  力群笑道:“我们家厨子能做出来这种菜么?肯定是你教他的。”
  唐太太笑道:“果然是千金小姐,连吃个鹅掌都这么矜贵?唐家向来粗枝大叶惯了,只晓得肥鸡猪头肉!”
  梦家认真道:“肥鸡爪子我倒没试过,估计也行得通!”
  力群知道她装傻,忍不住“扑哧”笑出声。
  唐太太继续道:“不过既然是大家闺秀,怎么养出来的女儿一点规矩都没有?看到长辈和账房先生说话,因为正好在吃饭,不避讳也就罢了,还特地放下筷子,伸长了耳朵认认真真的听,这又是哪门子的礼节?”
  梦家听罢满面惊愕,看眼唐太太才确认她是动真格的了。
  按照她以前的办法,装傻糊弄下也就过去了。
  可今天她突然就不想再惯着对方蹬鼻子上脸了。
  于是她一边夹菜,一边笑道:“大家闺秀哪里是那么容易娶到的?再说,我也不算啊。”
  说完这话,她就对埋头吃饭的力群道:“你说说,我算吗?”
  做丈夫的,床上卖力只能算本份。这个时候做缩头乌龟,以后不管一夜能几次,她都瞧不上他。
  力群被她这一眼睃得差点呛住,忙道:“你不算谁算啊!”
  然后他才对父亲道:“您老人家能管好自己媳妇吗?”
  唐老先生赶紧给妻子碗里夹了一筷子菜,说:“吃吃吃,谁也不要说了!”
  午饭毕,梦家一个人回到了卧房,坐在窗前发呆。
  这种明晃晃的夏天,午后的一、二点,气温最高,街上人最少,然在那知了垂死般的嘶叫声中,哪怕从窗户里放眼望去是一派的绿树碧涛,却总叫人感到此时此刻才是最荒凉的节气。
  不一会儿听见门响,她也没有回头,就感觉一双手掌放在自己的肩膀上,同时听见力群低声道:“还在生气啊?”
  她其实早把刚才饭桌上的不快给忘了,被他这一问,倒有些吃不准,这是要指责自己吗?
  也是,力群这样的男人,属于市场上流通性很好的抢手货,她不能又要他为沈家花大钱,还要他以磕头上供的形式赶着给。
  于是她脸上迅速浮上微笑道:“不生气,再说晚辈本来也不该挤兑长辈,回头我给她赔礼去。”
  力群坐下来道:“那倒也用不着,她就是家里作威作福惯了,少理她就行了,咱们一起去北海划船怎么样?那里的荷花应该早开了。”
  梦家尽管不大想动弹,却也知道对方这是在讨好自己。
  以他的性格,荷花不在欣赏范围之内。
  为不叫他扫兴,梦家顺从的点点头。
  两个小时之后,他们两个便都出现在北海公园的湖面上。
  两个人租了艘小船,慢慢驶入荷花深处。人就在宁静幽深的绿波中,听着竹篙与荷叶相击的声音。
  此时此刻,力群高大的身影遮住西边阳光,身躯所投下一片阴影正好埋住她。
  力群停下竹篙,在阴影里观察着梦家,问道:“你为什么愿意嫁给我?”
  梦家本来正把河面上捡起一片荷叶顶脑门上,听见他的问题后,半响才说:“什么?”
  尽管两人对于这段婚姻的来龙去脉都心怀疑窦,却又躲藏在沉默的屏障后,谁也不肯主动提。
  现在他主动问,倒令她措手不及。
  他看出她笑容里的狡黠,情知她又开始耍小把戏了!
  她现在很擅长掩饰自己的内心,与过去的她简直像两个人。
  力群从口袋里摸出张纸片展开,在她跟前晃了下,不依不饶道:“你是不是一直在找这个?”
  梦家认出那张纸,情知再躲不过,只好道:“怎么跑你这里了!”
  见她伸手想抢,力群一把钳住她手,道:“你自己落在地上,被我捡到了。”
  梦家心虚道:“干嘛跑到这种地方谈这个?”
  力群冷冷道:“家里人多,不好揍你。”
  说完这话,他把她拉到自己怀里,展开那张纸用手指着,逐字逐句念给她听:“如果他家暴,一定不能客气,要伺机还手,趁机一拍两散;如果他外面嫖,为避免生病,不可再同房,趁机一拍两散;如果他变心,趁机一拍两散;如果他纳妾,先砸破他脑袋,趁机一拍两散。”
  他本来还想尽量用轻松的口吻质问,哪知道这些文字吧,自己心里默念和当着始作俑者大声念出来,效果完全两样。
  等力群念完了,一股子怨气直冲心头,简直比新婚夜那天看到这个还要生气:“什么一拍两散?没一条是好的,我在你心里就那么不堪?”
  梦家情知理亏,想说几句软话,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只好转身把脸埋在他怀里。
  力群恨她平常伶牙俐齿,关键时刻却既不肯撒娇,又不肯服软,于是反而被气笑了,抚着她肩膀道:“迟早被你气得脑溢血,到时候你老了,看谁帮你倒洗脚水?有别的老太婆欺负你,你一把老骨头怎么独自和她理论,反正你最好少气自己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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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1936年,市面上发生了很多大事,可作为北平梨园里的一介名伶,十良并不十分关注这些,她发现自己开始爱穿男装,起初无非偶然一穿,后来发现男装行动很方便,拾掇起来少了女装的啰嗦零碎,于是就找裁缝特意做几身,既有长袍大褂子,也有西装背心。
  她本来就是短发,眉眼又是妩媚英气的那个路数,等换上男装后愈发显得倜傥潇洒,倒真是令人耳目一新。
  而且,在十良的私心里,觉得男装更能给她一种笃定的安全感,好像有了它们,就能够暂时潜伏到别人的躯壳里开展一段人生。
  没有人能够伤害一个男人,只要他足够坚强和硬朗——十良喜欢这种新身份。
  渐渐的,她在社交圈也渐渐有些名声,除了那些公开到戏园子捧场的,一些诚心爱戏的票友,也和她慢慢有了来往,大家偶尔会在一起切磋戏文或者娱乐。
  可相比别的坤伶,她愿意参加的饭局实在少得可怜,除了和戏曲有关的,一概敬谢不敏。
  特别是那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阔佬富商,从来鲜有来往。
  她早就看得明白,靠青春吃饭昙花一现,不如踏踏实实唱戏,本本分分做人。
  你看不少女伶刚出道时靠着年轻,总有男人来捧场,“色艺双绝”的名头传出来,也能轰烈一时。
  可鲜花的盛开时节太短,这一刻盛放,下一秒就是枯萎。
  不少女伶人秉承着见好就收的心思,总急着嫁人谢幕。可婚姻如意的少,大多数要么发现被骗婚,要么男方家中早有糟糠,或者所托者根本不是阔人,口袋里仅有碎银几两,还要仰仗女人来赚钱养家。
  大家见十良对应酬抱着这样冷淡的态度,显然是不打算嫁人了,小报上便说金巧惠的花名是“美艳亲王”,而她,应该叫做“冷艳亲王”。
  这天十良下戏,约好了和梦家一起去吃宵夜。
  梦家这个婚结得太仓促,几乎没和她解释太多,婚后又沉寂许久,才联系十良说来看戏捧场。
  奈何临到了又改了期,说婆家有事儿。
  十良知道他们大户人家规矩多,而且巧惠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小道消息,说沈、唐两家的联姻,乃是女方有求于人,男方为此花了大价钱,和买人也没区别,图得无非是沈市长还是个现任官儿。
  她怕梦家因为要给自己捧场,被婆家刁难,更不愿撺掇着好友常来戏园子了。
  所以这次聚会,真是难得,据说是公婆到河北走亲戚,丈夫破例许她晚间独自出门。
  十良刚从后台出来,戏院经理追上去对她道:“杜老板,《正阳报》的少东家在外面等您呢。”
  原来最近有一批财力雄厚的票友在北平举办了“名伶皇后”的选举,选票都印在发行量最大的《正阳报》上,由读者自行购买投票,得票最高的那位不仅可摘得桂冠,还有数目可观的奖金。
  这件事在北平的梨园界掀起不小的风波,女伶人们各显神通,莫不想借此机会扬名立威。
  而说来也巧,偏偏这位正阳报的少东家近来极为迷恋十良,不仅回回都来捧场,而且通过各种渠道向她频献殷勤,前几天更兼豪掷千金,送了不少贵重的礼物给她。
  哪知十良对此毫不动容,今天这位少东家故技重施,十良哪里理他。
  戏院经理道:“那人何止是办报纸?实在是大有来头的,上次你回了人家,这次弥补还来得及,不如撒个谎说前几天身子不适,今儿就权且胡乱应付下,毕竟笔杆子都在人家手里握着,他要乱写一气,咱们也得罪不起。”
  十良急着出门,皱眉道:“您说的都是什么话?”
  她的表情是温婉收敛的,但是气势仍在,经理带着点怯意,道:“恐怕今儿您要是回了他,明儿就后悔了。”
  十良笑道:“我做过的事,从来不后悔,今儿我早约了人,您还是叫他回去吧,那礼物太贵重,我更不能收。”
  等她走出戏院,外面秋雨绵绵,车灯射出去的一束光线里,雨丝正密结得像线网一样,随即就听见不远处汽车喇叭滴滴响了几声,是梦家在招呼她。
  十良连忙过去钻入汽车,梦家道:“以为你有应酬呢。”
  十良笑道:“有什么意思,还是咱们一道去吃夜宵好了!”
  梦家道:“听说报纸上要选什么名伶皇后,你不感兴趣?”
  十良嘴角微微牵动,没有答话,半响她才扭头对梦家笑道:“我还有必要凑那种热闹么?”
  见她一副戏谑的表情,梦家暮然明白,骄傲如斯,才不屑于去和别人争这种富人口袋的碎屑,更不肯轻易的把自己至于供人点评娱乐的境地。
  梦家想通这一点,遂笑道:“你本就是伶界皇帝!”
  十良的倨傲为她竖了个不小的敌人,没过几天坊间渐有传闻,说杜十良得以在春明舞台上戏、走红,全靠背后有位神秘的阔佬资助,这消息讲得绘声绘色,犹如亲眼见到一般,不少坤伶,尤其是向来不服气十良的女伶们,愈发添油加醋,说她那本事在男人堆里也无非是平庸之极的货色,只是仗着脸蛋好,这才盖过多少成名的赳赳男儿,在武生界拔得头筹。
  更兼一个早就成名的武生范玉楼,说起来也算梨园界的老人了,更是放出不恭的话叫板杜十良,好叫她知道天高地厚,不要以为凭着三脚猫的功夫就能称霸戏苑。
  十良对于同行间的诋毁早就熟知,她出道以来对于同行长辈都抱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没想到明枪暗箭依然难躲,这些魑魅魍魉绝不会放过中伤他人的机会。
  果然,没几天那范玉楼就通过报纸下了战书,说要和杜十良一较高低,看看谁才是北平梨园界的武生泰斗。
  十良知道后,冷笑道:“我从来不会主动向人挑衅,可谁要是目中无人,那也只好出面回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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