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决的法子很简单,每个人拿出看家本领连演七天全本大戏,谁的上座率高、票房高,那就是赢家。
那种唯恐天下不乱的好事者知晓此事后,乐得有热闹看,春明有财发,当然也很乐意,反而是十良身边几个真心实意的朋友,比如巧惠、梦家、还有其他的戏迷都有些担心。
巧惠说的话尤其直白:“毕竟是个女流之辈,体力上比不得范玉楼,这样的连轴转,万一你禁不起,就算硬扛下来,吃亏的还是自己。”
十良回道:“唱戏又不是拿大鼎,比的不全是力气。”
开戏前一天,春明还特意请了数家报纸为十良做采访。
那天她笑靥如花,穿着蓝色的哔叽长衫,足踏一双青布平底鞋,整个人都不施粉黛,看上去素淡极了。
她话也不多,基本上人家问一句她才说一句,有记者是个毛糙小伙子,原先还存了很多烫手的问题想要激将,哪知十良并不上钩,仍旧是慢吞吞的模样,双眸中有种澄澈却宁静深邃的意味。
专访这天,为帮十良招呼报业,梦家也特意亲来助阵,在外守候时却撞见了个熟人:杨君侯。
因为姐姐的缘故,梦家虽没和他来往过,平日也在报上留意过这人的消息,很快就把他认了出来。
她原以为诱惑宝诗的必定是位油滑的欢场纨绔,没想到这人看上去倒毫无轻浮浪荡,单从外表上看,倒和力玮有几分神似。
但他缺乏那种温润俊逸的气质,尤其是不说话也不笑时,显得很阴沉。
梦家正诧异他来凑什么热闹,却从边上的记者们的唠嗑中获悉,杨君侯的父亲是城里某家报业的大股东,原来这位公子今天是被老父派来做功课、凑热闹的。
杨君侯毫不掩饰对十良的不喜,他皱着眉毛朝里探视一下,对门外的记者们诧异道:“那是男人还是女人?”
这时十良恰好从里屋出来,有人还想上前介绍她给杨君侯,后者只用凌厉的目光扫一眼她,旋即转身扬长而去。
十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笑道:“这人怎么了?像跟我有仇似的。”
梦家道:“也不奇怪;当男人们发现一个女人比他们更有本事,更像个爷们后,没人会真心欣赏。”
两大武生对垒,真是难得一遇的盛事。
接下来几天,每到晚上春明大门口都竖着比往日更高的彩牌楼,电灯灿亮辉煌。
尤其到了八九点钟的时候,戏园子外面的汽车,简直把附近的街道都塞满了。
梦家不顾公婆脸色难看,尽量多来捧夜场,听说就连洪天奎老爷子也坐着轮椅来看了几出戏。
十良一连唱了五天大戏,最后两天乃是最考验功夫的《三岔口》和《挑滑车》。
哪知十良却在这第六天的当口,遭遇了意想不到的麻烦。
直到她返回后台,这才猛然跪倒在地上,额上黄豆大般的汗珠直朝下洒,巧惠觉得不对,立即过来扶住她胳膊,关切道:“师姐,你是累着了么?”
十良的脸色被掩在油彩后,看不出是红是白,只见她缓缓抬起右臂,不动声色地翻开手掌,原来掌心里竟然插着一根铁钉!
这肯定是有人预先放在舞台上的,而且对她的戏路很熟悉。
巧惠发出一声惊叫,她握住十良的右手,顿时泪珠子就滚了出来,道:“天杀的范玉楼,肯定是他派人使了坏!”
之前舞台上隐忍过久,还不觉得特别疼,十良这时方感到一股钻心的痛疼,她忍不住浑身哆嗦,痛得蜷缩成一团,却不忘告诫巧惠道:“你先不要张扬出去,赶紧帮我找来大夫,要悄悄的!”
巧惠不解道:“怎么?难道你明天还要唱?”
梦家是稍后才得知了此事,那时医生已经过来为十良涂药水打了针,大家都劝她明天不要再上台,十良摇头道:“要是明儿闭门不出,前几天的功夫不都白瞎了么?我也白挨了这一钉子,他们要整我,偏叫他们不如意!”
梦家忧虑道:“这出戏过于猛烈,要不换一个轻松点的,比如《铁笼山》?”
巧惠也觉得这是个好主意,《挑滑车》虽然出彩,但全场演下来实在耗人,里面既有腰、腿功夫的展示,还有载歌载舞的身段,更加上挑车摔岔的高难度动作,还需要伶人唱昆牌子,十良恐怕难以支撑。
十良沉吟片刻,才道:“不碍事儿,捋马鬃、趋步、勒马都能照旧做,我把膏药贴好、袖子留的长一些,谁也看不到我的手上有伤!”
诸人见她胸有成竹,知道她向来拿定主意绝不轻易改,也只得都由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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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休日歇两天
第79章
打擂台的最后那天,十良上场一亮相,台下便有了掌声和叫好声,她这次是扎蓝色靠,小白袖护着手腕,头上由于不带“千斤”,显得又精神、又利落,一看就是员骁勇战将。
等到他刚一张嘴,剧场里就更加热烈,掌声响成一片。
梦家在包厢里,紧张地双手直直攥住栏杆,早失去了以前那种咂摸戏文的悠闲劲儿,她虽从没听过她提到过那伤口是如何疼,却对那种钻心的痛苦感同身受,用五内俱焚来形容也不为过。
她紧张的听觉似乎被撤除了某种障碍,失去了判断声音远近的能力,于是戏台上下各种声音清晰杂乱的袭来,还被放大了数倍,脚步嘈杂声、咳嗽声、甚至倒茶的细流声,都从四面八方涌入耳中。
等到戏入高潮,伶人的一举一动都有了最大的回报,场下气氛热烈之极。随即那掌声渐渐消弭,每个人都心照不宣的安静下来,戏园子一片寂静,因为大家都知道最考验唱功的时候来了,这种默契使得诺大的场子鸦雀无声。
而梦家耳中本来响彻云霄的噪音,顷刻间烟消云散,她一时惊异无比,紧握栏杆的双手这才缓缓松开,手心里都是汗。
先是响起京胡的袅袅之音,继而才合上了月琴和琵琶,慢慢的,又加上小铜铃和九音锣,当那孤胆英雄唱起整段“黄龙滚”的时候,丝竹之音激楚幽咽,听者不由也微微摇着头,好像梦一般的迷离惝恍,梦家的整个身心都沉浸在一种悲凉之中,似乎也在为这位英年早逝的末路英雄感到惋惜,她几乎忘记戏台上原本的那个人了。
忽然间,锣鼓声加重,鼓声连连,就听那英雄道:“看前面黑洞洞,定是那贼巢穴,待俺赶上前去,杀他个干干净净!”
这一幕声韵夺人的戏算是暂时告一段落,台下的观众本来安静许久,这时才算缓过劲来,不由纷纷高声喝彩!
杜十良连唱七天武生戏,打擂台赢过了范玉楼,顿时盛名远播,不仅戏班子上下合不拢嘴,连春明的徐家老板,都恨不能把她供起来当菩萨。
一时之间,各类采访、宴请更是铺天盖地,人人都争先恐后,想要看看这位女武生的真容,连电影明星杜馨欣的新片酒会,都给她发了请帖,十良知道这位女影星和梦家也是故交,加上梦家也会捧场,这才应允对方的盛情。
要说杜馨欣近来真是红火,接连演了几部卖座电影的女二,原本想到上海闯荡,奈何她的本名用上海话念类似于“大猩猩”,十分不讨巧,她又不肯放弃名媛出身改艺名,便只好重回京畿之地。
幸好之前红火的电影余温仍在,她仍旧有不少社交活动出席。
两个月前她在一家宴会上,看到心仪的某位男子身边围了好多女人,就毫不客气的坐在他和其她女人之间,说“对不起挤一下,我要跟这位美女讲件事”。
杜馨欣装模作样讲完再回过头,对用藏在睫毛下的黑眼珠瞟眼那男人,娇笑问:“刚才挤到你了吗,敬你一杯算是抱歉,好不好!”
宴会就是女人的战场啊,条条血路都得靠自己闯荡出来,何况抢男人博取对方注意力,杜馨欣最擅长了。
有志者事竟成!杜馨欣如愿所偿的攀上某位阔佬,得到他的赏识,直接得了新片的女一号。不仅成为他力捧的主角,还可以拿着他的钱大宴宾朋,请的都是她喜欢的客人,以前亏待过她的一个也不理会,她知道那些人背后且眼红着呢!
她知道有人说,男人要什么眼光才会找杜馨欣这样的女人,呸!说这种的话的肯定是个丑女人,这个世界的审美标准一向是由男人说的算,他们就是喜欢庸俗的她,就是没品位地喜欢她,那又怎样?
每次听到这种闲话,杜馨欣一点不生气,反而更得意,她根本就不搭理她们,她们根本就不配被她回应,不是吗?
她现在连走路的样子都变了,步态更松懈、身材却挺拔,那种不可一世的妖娆,意气风发,就那么谁也不看地走着。
因为她知道除了某些场合,大多数时候她都无需理会路人的。而且,不知道是为了夺盛名的缘故,她和石屏梅彻底闹掰了。
原因就在于一句话,杜馨欣说:“无非小老婆罢了!
石屏梅不像她那样对与自己的身份心安理得,她更敏感,因此也更容易被得罪。
杜馨欣的全盛时代来临了,为了庆祝自己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一代社交女王,借着新电影大卖的当口,她在六国饭店包下整个舞厅,来了一个盛大的派对!
这一天来到时,她换上巴黎最新的时装和妆容,整张脸乍一看只剩下两条细细的黑眉和烈焰红唇,仿佛要让所有人的眼光全部注视她的嘴唇。
杜馨欣就那样披挂上阵,站在门前迎接着她的贵宾,可能是她紧张惯了,一时的胜利也不能令她放松,她掐着腰,就像是要迎接谁的反攻。
客人越来越多,乐队也开始演奏拿手的舞曲,看这满屋的宾客,各个衣饰光鲜,不是俊男就是靓女,好像全北平最时髦、最可爱的人全部都集中到她的宴会上。
这个小天地那样靓丽,和街上的破落宛若两个世界,它们永远不会碰头。
杜馨欣最喜欢的男客自然是杨君侯,他们臭味相投且同样的厌恶虚伪矫情,彼此能为对方带来无羁的欢乐,因此他们虽不会成为恋人,却一向说得来,而且杨君侯那样吸引女人,有他出席的舞会,向来不乏大把女宾。
晚宴结束后,杨君侯领头跳起舞。
杜馨欣还在等着其她宾客,偶尔和身边的一个女人说上几句,她叫周娜娜,是社交场上的后起之秀,对杜馨欣很钦佩仰慕,简直是她的小跟班。
不过刚才杜馨欣和杨君侯跳舞时,他说周娜娜看上去不简单。
他看女人的眼光向来狠毒,所以这句话好比当头一棒,她本来还想趁着今天的机会把周娜娜隆重推出呢。现在她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周娜娜聊天,但见她低眉顺目,神色极是恭谨,杜馨欣心中忽然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嫌恶,好比世上所有的领袖,对自己的接班人大都永远保持警惕并心存厌恶。
幸好这时沈梦家带着她的朋友来了,她早就知道梦家和杜十良打得火热,也听到无数次坊间的传闻,等杜馨欣今天亲眼看到对方,才算完全领略她的风姿:那位女武生走路矫健轻快,眼睛明亮而稍略狭长,体态则呈现出一种矫捷利落的苗条,一看就是常年处于刻苦、节制生活中的。
杜馨欣心思一动,立即改变主意,她今天要好好捧捧杜十良,一来是给梦家面子,二来为的是打压周娜娜的气焰。
十良显然很吃惊,不过她很快就平静了,也观察到周娜娜的忿恨眼神,那样子就像被人抢了狗食。这种眼神十良见多了,她早就知道该如何应对此种局面。
梦家笑说看来十良很受欢迎,即使后来杨君侯过来邀请十良跳舞,梦家也没察觉到气氛不对。
杨君侯不喜欢杜十良,对于那种围着阔太太当清客的女人,向来不耻。
大概是为创造气氛的缘故,曲子还没有完,舞厅里所有的灯忽然集体灭掉,伴随着的是一阵很轻的惊呼声——有人窃喜、有人尴尬。
在黑暗中,他们这样僵持很长时间,彼此能听得到对方的呼吸。
他们一动不动,仿佛在利用黑暗较量揣测:他究竟是要做什么?她是真不懂还是装傻?
两个人都在等待着对方先出招。
不知是太热还是过分紧张所致,然后十良的手心就开始出汗了,她察觉到杨君侯贴近自己的耳朵,用几乎耳语的声音说:“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啊?”
这语气带着揶揄,但恶意的成分更重。
他正吃吃地得意笑着,十良却伸手主动握住他的双手,她的动作不徐不疾,杨君侯一时间有些惊讶,电光火石间他又忽然又明白了,可此时他的双手已经被她像铁钳一样牢牢控制住,他试着想要挣脱——毫无作用。
倘若他想闹大肯定能够脱身,但那样一来局面就会相当难堪,别人肯定以为他乘机沾人便宜!
他的脑子正飞速转动着,忽然觉得脚尖上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原来十良狠狠地踩住他的脚,好像要把野狼的大尾巴给钉在地上似的!
杨君侯强忍着痛楚,盯着十良不出声,这时舞厅里还黑着灯,可由于人们的眼睛已经习惯黑暗,再加上外面灯火的闪烁反光,他能看到她的眼睛中闪着亮晶晶的光茫,不知道是反射出来的光线,还是恶意的嘲笑。
他那被她踩住的脚一动不动,她也不动,只有相叠的两只手死死的较着劲儿。
他恨不能捏碎那双手,又恨不得干脆被她捏死。
他不服输,强忍痛苦把嘴贴近她的耳边,轻声说了一句,分明要羞辱她更甚。
随之而来的还有他抑制不住的喘息,这喘息声分明有作假的成分,又似混杂着哀叹。
十良脚下又使了几分力气。
忽然间舞厅的灯大亮,十良暮然间松开手、脚,望着满脸通红的杨君侯,好像再问:你呢,不要揉揉脚丫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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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章
梦家最近总朝戏园子跑,惹恼了一个人,她婆婆。
唐太太最先朝力群发难:“听说少奶奶见天去找一个唱戏的女武生,我这把年纪的老太太都从来不捧戏子。她倒好,做出的那些事儿既不像个大学生,更不象个少奶奶。”
力群原本对妻子晚间时常出门就颇有微词,故此特意对梦家道:“最近你比我还忙,要真都是些有益的社交,我也不反对。可前几日银行界的家眷们联谊,你并没去,反而去捧一个戏子的场,还去参加杜馨欣那种人的晚宴,那我就不得不警告下你一下。”
梦家道:“银行圈里的那些太太们,岁数都比我大,真的和她们说不来,十良是我的发小,杜馨欣也是故交,我从不随意在外结交人。”
力群皱眉道:“外头有多少人打你的主意,多少人打唐家的主意?你就带着一个丫头整天在外面跑,我真的很担心。”
梦家本想说:“怎么就不安全了,能有什么事儿?”
转念一想,自古富家大户容易被歹人盯上,不管是抢劫的也好,骗钱的也罢,从来都不是稀罕事儿,力群的担忧不无道理。
因此她也就不再争辩,很快就调整了去戏园子的频率。力群又给她专门安排了一个司机,他说:“世道有点乱,沈勇是管家的儿子,很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