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因为家里厨子做了不少桂花点心,梦家特意带着节礼去探望老同学兼小姑子唐力丽。
要说这还是梦家婚后头一次单独见力丽。
前面几次,不是在婚礼上,就是在家宴上,人多嘴杂,她们妯娌也说不上几句话。
她只是觉得这位小姑子看着气色不佳,不管对着自己父母还是丈夫,总是一副唯唯诺诺的神色,你要是问她吧,又都说“好”,真是想帮她也使不上半分力气。
等到了力丽的公寓里,梦家才发现这房子虽没法和唐家的豪宅媲美,里面也挺大,妥妥滴大平层,可打小锦衣玉食的唐力丽,竟然连个仆从都没。
反正从梦家进屋,端茶倒水什么的都是主妇亲自来做,看上去她对这种生活也习以为常,梦家不由心生惭愧:她住着唐家的大宅,享用着唐家提供的一切便利,把唐家的亲闺女都比下去了,真也不知道力丽两口子是舍不得花钱还是经济上捉襟见肘。
等到了吃午饭的时候,梦家的原意是叫酒楼送菜过来。
哪知道力丽转身戴上围裙就去了厨房,也不要嫂子帮忙,没多久就端上了三菜一汤。
梦家饿了,一边埋头吃,一边夸她厨艺好。
力丽幽怨道:“好有什么用?总也留不住小郭,他还要去外面打野食。”
梦家这下子哪里还吃得进去,欲问究竟,却见她只是一个劲儿地给梦家夹菜,并不接嫂子的话。
渐渐地,梦家碗里的菜便冒出了一个尖儿,菜都差不多能抵到鼻尖上了。
她忙道:“力丽,不要光顾着我,你也吃呀。”
力丽强笑道:“我平常一日三餐,差不多都是一个人,难得有人来,家里有个声响,光看着你吃,心里也高兴。”
梦家拿着筷子的手顿时就僵在半空中。
“力丽!”她的声音突然变大许多:“你真得过得好吗?有事儿可别瞒着家里人。”
力丽的手也停在半空,筷子尖上还有菜,颤巍巍地就要掉下来。
她直勾勾地看着梦家,半晌,菜终于掉到桌上,然后她才“啪”地一声放下筷子,趴在桌子上,哭道:“梦家,你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怎么过来的。天一黑我就上床睡,八点半就醒一回,觉得家里冷冰冰,风一个劲儿朝被窝里钻,冲了汤婆子也没用。好容易闭上眼,一睁开眼看墙上的钟表,才十点多!再看,还是十多点,走了半天也没往前走五分钟。每天夜里都难熬,都是这么过的。”
望着满桌子的菜,梦家再没有心思下筷子,她拿出手绢递给力丽,强忍着怒气道:“姓郭的呢,他在外面有人了?”
力丽擦着眼泪,说:“新婚那阵还好,后来说要学做生意,埋怨咱们家不支持,说他也没钱拿回来,然后就经常不见人,偶而回家,也无非是怂恿我朝家里要钱,要不到就给我脸色看。我又不好对家里人说实话,只好想着法子编理由开口,父亲偶尔会给些,力群一分不给。”
要钱的事儿,梦家略微知道些,因为力群曾和她抱怨过,说“钱给了她,到头来还不是填无底洞,给姓郭的花天酒地了”。
梦家问:“你还年轻,难道就这样荒废了日子,天天守着空屋?”
她本来还想说:你没嫁人时,大家都瞧出来姓郭的不是玩意儿,现在难道你还没看透他?
只听力丽抽泣道:“那还能怎么样?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着扁担也只好挑着走。”
梦家叹口气,觉得她的心就像打了麻药,说心疼吧,也不全是,大概是一种“木”,说不清道不明的。
临走时,力丽又管嫂子借钱,梦家把钱包里的大额纸币尽数给了她,也没有多说什么。
回家的路上,还是沈勇道:“三小姐这个姑爷不是东西,在外头包养了舞女,整日花天酒地,连我们做下人的都知道,但谁也不敢和她说。”
梦家晚间和力群说了这个,他冷笑道:“结婚那天我还问她,说后悔还来得及,她嫌我碍事碍眼,这会儿我可不想管她。路是她自己选的,没人逼她!”
梦家忍不住道:“那为什么不离婚呢?就算接回家也行啊,你们又不是养不起。”
力群脸色一变,盯着她半晌才道:“唐家丢不起那个脸。”
所以,宁可眼看着亲生女儿、亲妹妹守活寡受罪?
力群见妻子不语,道:“离婚这话不要在老人跟前说——现在的女大学生真不得了,怎么能把离婚的话挂在嘴边。”
梦家听了哭笑不得,并不想和他理论。
没过几天,因为南京财政部组织了银行业的会议,邀请国内不少知名银行家前去赴会,唐家父子也应邀前往,临行前千叮咛万嘱咐,让家里的女眷少出门,少则一周,多则半月,他们就会回来。
两个男人刚走没几天,沈管家就找唐太太请示,说要把几个家丁派到银行那边帮忙维护秩序。
唐太太忙道:“出什么事儿了?”
沈管家请来一个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进屋说话,原来是利金那边的襄理。
他愁眉苦脸道:“从昨天起,每天一大早银行门口就聚集起几十个人,一开门他们就蜂拥而入,有人在大堂静坐,有人还打出‘还我血汗钱’的标语,还有人带来记者,反正现场一团糟,有哭的,有骂的,我们为了维护秩序,嗓子都喊哑了也没用,更不要说正常营业。”
原来利金有个叫张英的老员工,前段日子蓄意鼓动不少储户把款子转到自己名下,只说银行有笔利息极高的理财项目,由于名额有限并不敢大张旗鼓地宣传,只能为优质客户提供便利云云。
这样的一番说辞,竟然得骗了不少人。
现在张英突然消失不见,储户们这才发觉上当,哪怕银行上下嘴皮都磨破了,也根本无法劝离。
储户们的思路很简单:即便张英被捉回来判刑,恐怕也不能尽数追回钱款,可银行却是跑不了的“庙”,不找它找谁?
唐太太说:“要不先利金先关门?等老爷少爷从南京回来再说。”
襄理忙摆手说:“要是关门的话,大家会认为银行要‘跑路’,舆论风险会进一步扩大。我怕事情闹大了,监理官就要来查帐。”
北平的银行监理官是南京财政部的直属机构,旨在对地方银行进行监督,当他们认为银行有违法嫌疑或有害公益时,会登门查账,并密呈财政部核办。
说他们是财政部的锦衣卫也可以。
唐太太两手一摊,道:“那不能由着他们来查!可眼下这事儿,我女人家哪里懂啊,要不赶紧给力群他们打电话,让他们直接找财政部大员当面陈情,拿来尚方宝剑,不就好了?”
想得挺美,以为政府是自己家开得,当官的都要听自己安排。
梦家这时再听不下去,对襄理道:“当务之急是安抚住被骗的客户,以免舆情扩大。叫我看,不如起草一份措辞严谨的告示,一是表示对受害者的同情,二是表明银行会和受害者一起,配合警局尽早破案、追回损失;三是阐明‘利金将承担财政部亦或法院认定的相关连带责任’”。
襄理皱眉道:“前两条都好说,第三条值得商榷。因为遇到这种倒霉事,都是急着把自己往外摘,哪有主动表示承担责任的,这一贴出去不就等于承认了银行有错吗?这不是把利金放在火上烤吗?今后生意还怎么做?”
梦家反问道:“难道等监理官来查利金的账目?”
她虽然不懂银行经营,但知道没有几家企业希望被查个底朝天,一些灰色地带的东西根本禁不起阳光普照。
于是她坚持道:“第三条不这么写就等于没说,根本不可能安抚客户和舆论,利金永远无法正常经营。”
襄理其实心里明白,眼看着大火就要烧到眉毛,就算什么也不做,他也会被追责,这个时候有人肯出来担责,是最好不过的。
梦家知道他心里想的是什么,看了眼唐太太,立即对他道:“这事儿我来担责,需要签字的文件,统统给我。你就负责每日大堂坐镇,应对所有受害者的质询。有小媒体来问,一概不答,就说银行正在配合财政部监管科彻查此事。一有消息就会公布。知名的大媒体来问,你就帮约好统一的时间,我亲自接待,如何?”
唐太太早就没了主意,只是觉得媳妇的主意听着倒也靠谱,反正怎么地都不能让官家来查账。
于是那几天,梦家承担了空前的压力,几百字的稿子她写了一天一夜,字句斟酌,改了不下上百遍。
面对记者的访问,她显得非常紧张,但应答很好,基本没什么漏洞,答复的核心仍是“利金愿意承担政府认定的责任”。
这事越传越大,连十良和静芬后来都知道了,沈先生更是亲自致电爱女:“你真是莽将一枚,这口大黑锅你扛得起来吗?”
梦家安慰他道:“背锅也总比做缩头乌龟要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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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没想到这次警局很给力,力群父子两个还没从南京回来,犯事儿的老员工张英就被抓捕归案,他一口咬定自己只刻了个“萝卜章”,所做的一切都是个人行为。
警局在他名下查出许多钱,奈何仍旧抵不过储户们被骗的数目,还有数万的大窟窿。
梦家为此特意到自己有股份的律所请教,几位资深的律师都表示:储户们走民事诉讼起诉银行的话,将会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但由于在这个案子中,储户的钱都被老员工侵占或者挥霍,银行并没得到一分,并且有的储户一开始就把密码告诉了张英,他们心里多少应该有点谱,清楚自己要担一部分责任。
即便储户们胜诉也不太可能获得全额赔偿,利金真要打官司的话,胜算满满。
不知道是监理官朝上面写信,还是报纸媒体的渲染,此事竟引起了南京那边的注意,等到力群父子回来后,南京那边已经作出裁定:利金对此事儿并不必担责,所有损失由各人自行承当。
唐老先生道:“南京那边倒是顾念我们,还是给了咱家一点面子。”
梦家见力群望着自己,大着胆子说:“那笔钱对利金来说数目不大,相当于每年在报纸上做广告的费用,但对那些储户而言,却是全家老小的生活费。”
力群摆下手,表示明白。
等到唐家父子再去利金,银行立刻就对外公布消息说:被骗储户们剩余的损失,皆由利金来出,不让任何一个人有所损失!
本金竟然一分不少,储户们绝望后突然得到这样的喜讯,纷纷表示非常满意,还把这样的消息奔走相告。
“诚信”是最好的广告,没想到这场风波之后,利金银行的个人存款不减反增,甚至不少被骗储户得到赔偿金后,还仍旧存回利金。
连北平的几家大报纸也纷纷刊登此案的最后结果,都说利金有担当,够魄力。
尘埃落定,梦家才长舒了一口气,可见她之前的处理还算得当,没给利金添乱,更没给利金抹黑。
连唐老先生都说儿媳妇那份措辞诚恳的公告起到了很好的安抚作用,让银行给人种愿意主动承担责任的诚挚,他甚至开玩笑说要考虑在利金给梦家安排个职务。
力群对她说:“其实打去年你给我出主意,教我怎么解决科长签名的难题时,我就告诉自己,一定要把这女人娶回家。我还真没看错人!咱们两个,豺狼配虎豹,就是一对儿。”
梦家问:“我只是觉得做生意要本份而已。”
力群摇头道:“对外当然要这么说,但关起门讲实话呢,凡是竞争激烈的领域,大家莫不削尖脑袋钻营,这时候谁非要再把自己的一只手捆起来说要讲道德,就很费劲了。我也不是建议人人去做道德沦丧的人,只是觉得每个人都该体会什么样的玩法适合自己。有些人明白自己玩不了手段,就坚持正直,也能得到周围人的认可,但整体来说更艰难,需要更高的智慧去把握尺度。毕竟,倘若谁打算立一个诚实的牌坊,就有很多话坚决不能说,有些事坚决不能做,如何平衡取舍是非常难的。”
梦家觉得他前面的话还算有些道理,后面就有些不对劲儿,好像意有所指。
不过她看力群正在劲头上,也就没点破。
力群这天估计是说得太尽兴,后来说脱嘴道:“以前历任女朋友但凡被我确诊智障,一定会开始蕴酿分手,哪怕是个天仙下凡也不行。原因很简单,我身边已经有了一个智障:我妈。”
梦家撇嘴道:“说漏嘴了吧?这还没上刑呢,就都招了。”
力群也不回答,只是涎着脸让她给自己梳头发,梦家摸下他的脑袋道:“头发又硬又扎,真像是棵仙人掌。”
力群抗议道:“不像,应该说像海胆!”
梦家抿嘴笑道:“外表黑硬,内心很黄?”
力群哈哈大笑,接连说了好几句“就是”。
很快天气就冷了,刚入冬那阵梦家不舒服,家里躺了好几天,唐太太还以为儿媳妇有了喜,哪知道只是寻常的感冒。
等到梦家病体刚痊愈,就特意陪力群参加了个业内的酒会,晚上刚进屋,冷不丁就听力群道:“你身体不大好,最近市面上又乱,不如办个长期病休,保留学籍即可。”
梦家笑道:“你这是唱得哪出?”
利群认真道:“你们学校风气不好,那些学生动不动就游街,上次你不也参加了?我真担心将来要到大狱里面去捞人。你也不用担心学业或者学位问题,我可以请来师资更好的学者登门授课,你在家也一样读书。将来你看中哪个学校,咱们过去投点钱,买个文凭就好了,学士硕士博士还不是随便挑,你说呢?”
梦家起初还以为他只是随口说说,可现在听上去后续都安排好了,完全不像开玩笑。
一个人真要想学本事,课堂确实并非唯一途径,但这并非随意剥夺自己继续求学的借口啊。
她急道:“那次学生活动,我并没有亲自上街,无非是帮大家印了点传单,我知道自己身份,在外面行事从来都很有分寸。病休的事儿,要不明天等到了学校打听下再说,如何?”
她脑子里想的乃是缓兵之计,哪知道力群却说:“已经帮你办好了,明天就不用去了。”
梦家本来在摘耳环,听到这句话,手里的坠子“啪嗒”就落在地上,半响才道:“这么重要的大事儿,你都不问问我意思?”
她想,怪不得今天有同学打电话问她身体恢复的如何,将来还上不上学。
力群不以为然道:“前几日你病着呢,就没和你说,何况我也征求过沈先生的意见了,他让我自己拿主意。”
他原以为梦家会象个无限火力的机关?枪般疯狂喷射。
哪知道她却不吭声了——最近她脾性里愈发有种越生气就越冷静的趋势,两个人根本吵不起来。
夫妻两个人地上了床,关灯睡觉,谁也没再提那件事儿。
第二天梦家等到丈夫出门,立即致电沈太太,问:“当初你们和唐家怎么谈的?不是都说好了会让我把大学读完,怎么力群说父亲一点不反对我休学呢?”
沈太太沉吟片刻,就那么短短地几秒钟,梦家立刻敏锐地捕捉到母亲态度里的暧昧:力群让她休学这事儿,在沈家肯定是过了明路的,父母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