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是愤怒还是伤心,她随即就挂上电话,独自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她没想过凭借帮利金解围的事情邀功请赏,所以力群没有遵从公公的建议给她安排职务,梦家丝毫没放在心上,她对利金更没有野心。
可现在他却联合岳父母,把那唯一属于沈梦家自己的希冀,连根拔起。
她现在只有唐家二少奶奶的身份了,从此以后她的荣辱得失,就要看丈夫的赏赐和恩情了。
她还是天真,当初以为至少可以做一只信鸽,现在才发现人家是要剪了她的翅膀。
沈太太直到下午才打电话过来,梦家接到后口吻非常冷漠,就听母亲解释道:“这件事儿,也并不是你父亲反对,力群就肯罢休的,他既然挑明了态度,我们并不好激烈反对,否则万一他执意如此,两家人不就黑脸了吗?毕竟,借条还在他手上。”
梦家惊道:“什么借条?”
她想,难道自己结婚前,父母还管唐家打了借条?
沈太太苦笑道:“本来说好了要瞒着你的,现在既然说漏了嘴,干脆就打开天窗说亮话,我们是签过一张借条,至于将来还不还、什么时候还,就看唐家了。”
后面沈太太又说了什么,梦家都没仔细听了,她脑子嗡嗡嗡叫,想得都是“借条”的事情。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怪不得父亲会服软,唐力群也确实精明。
力群这天回家以后,发现妻子的态度明显和昨天晚上不同了。
生气与否完全看不出来,因为她根本没有情绪。
接下来的几天,他偶尔会见她一言不发地躲在角落里,表情严肃地发呆很久。
他上前想跟她搭话,她敷衍两句又换到另一个角落继续发呆。
很久回过神后,突然又如同换个人一样,继续对周边的人笑颜如花,包括丈夫在内。
等到了周日,力群拉起她的手,对妻子轻声道:“你看茶几上的那个盒子,喜欢吗?”
梦家轻轻挣扎一下,力群笑一笑就松了手。
她这才拿起茶几上的那只盒子,这个盒子扁扁的约有一本杂志那么大,外面是墨绿色的天鹅绒,周围还用水钻嵌着花边。
等到打开,就见盒子里面紫色的缎面上,静静卧着一串白色珍珠项链,每颗珠子都有食指尖那么大,每颗珠子都映衬着她的身影。
梦家笑道:“破费了,谢谢。”
她想:在很多人看来,夫荣妻贵就是女人最大的幸福,至于个人的喜怒哀乐完全不重要。
力群只觉得妻子笑得没有热度,像个没有心的假人,好像有他可以,没他也行。
他有点受不了这样的忽视——他从来没在女人身上花过太多心思,在和其她女人的关系中又一向占据上风的,并不知道在妥协与被妥协之外,该如何建立别的亲密关系。
有时他觉得自己对待妻子,甚至很像父亲对待童年时的自己——在情感的表达上过于简单粗暴,总觉得对方就该懂得。
这天晚上梦家在客厅沙发上看书,直到大自鸣钟敲了十二下也没回卧室,后来就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隐约觉得有人扶着她到了床上。
她感觉很冷,只想睡觉。
然后就开始做片段似的梦,梦到自己在冰天雪地里走,却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后来只觉得越来越冷,也意识到力群在抱着自己做那事,她甚至不排斥他贴上来,因为实在太冷了。
有几次他动作幅度过大,她差点就醒过来。
可哪怕她拼命地想睁眼,但眼皮很沉重,怎么也睁不开。
她只想睡个好觉,希望他不要再折腾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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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章
眼看天气渐凉,这天十良到酒楼和朋友吃饭,这些人都是她的戏迷,并非存心拿钱来使唤人逗乐得,她倒挺愿意和人聊天、吃饭,因为她性子好,对人又仗义,久而久之,戏迷们都愈发敬重她为人。
宾主纷纷落座,宴席正酣时,就见酒楼伙计面带忧色进来招呼,在顾十良耳边嘀咕了几句。
一位戏迷问伙计道:“有什么为难事儿?要这样遮遮掩掩?”
伙计苦笑道:“隔壁包厢有位爷,听说杜老板在这里,非叫杜老板过去陪酒。”
在座的诸位都有些气恼,戏迷问:“在这里吃饭的,都是你们酒楼的客人,哪有被呼来喝去的道理?何况杜老板是怎样的身份?这人也忒无礼了。”
伙计喃喃几句,这才退下回话,谁知不一会又灰头土脸跑来,面带难色,大约是被隔壁包厢的人责骂。
眼见他又要开口,戏迷林呵斥道:“怎么?那位大爷难道又不依了?”
伙计为难道:“实在对不住,我也是被迫来请杜老板的,那人话说得很难听,我都不敢转述。”
席面上有人道:“但说无妨。”
伙计拿眼瞟下十良,这才喃喃道:“那人说,唱戏的再厉害还是个戏子,无非是嫌钱少的缘故,他愿意出5000块大洋来嫖!”
诸人一听,立即有人拍案而起要过去找对方算账,反而是边上一直沉默寡言的十良出手阻止,开口对伙计笑道:“5000大洋算很多么?他要是长得俊,我愿意出双倍的钱嫖他。”
诸人听罢皆哈哈大笑,也有人击掌道:“他嫌钱少的话,我们每个人再添点,只是不知道那位大爷是不是国色天香,当得起这个价!”
秋天是北平的黄金时代,奈何秋天除了带来美景,时常也为体弱之人带了疾病。
胡师傅身体本就不结实,加上入秋后受凉风寒入体,没多久就病倒不起,眼看着是不行了。
十良和巧惠要把他送至医院,老人家偏又不肯,说医院没人气,好歹要在家里断气。
他如今两腮深陷,四周都是花白的胡子,走起路来大棉鞋塔拉塔拉响,脚腕就跟折了的麦秸秆似的。老人家对报纸上的新闻还很感兴趣,偶尔还叫人帮他念一些,一听到中日双方最近的战役就很忧愁。
而对于巧惠而言,只要日本人不妨碍她的生活,她就想不起憎恶他们,对国事正如对日本人,她总以为都离她很远。
所以她便把报纸藏起来,安慰师傅道:“您替国家着什么急啊,真有事儿,也不是咱们平头老百姓使得上劲儿的,您安心把身体养好才是正经事。”
胡师傅有气无力笑道:“看这孩子,你那么多戏文白学啦?有国才有家,有家才有安心日子呐,不过我总觉得时日艰难哎,你看咱院子里南墙根的玉簪与秋海棠,都枯萎了。”
十良笑道:“那是近来没有人照顾它们的缘故罢了,师傅您想多啦!”
胡师傅点点头算是认同,又费力道:“人老了,就跟这秋天的叶子一样,时候一到就得落下来。”十良见他说话吃力,想叫他消停下休息片刻,哪知胡师傅很倔,对巧惠道:“你是个机灵丫头,我也不多说什么了,反正凡事要多想想退路,不能人家说什么,你就信。”
巧惠连忙点点头,胡师傅这才交待十良道:“你是个实心眼的孩子,可你纠结的就是人心的真假呀,其实很多事吧,哪能分得那么清楚呢,通常就是真中带假、假中藏真,但凡过得去,就不要再去细究,不然就是给自己添堵。”
十良拉住他的手,眼泪只管长流。
交代完诸多事宜,老人已经奄奄一息,没过一会儿就过去了。
姐儿两个一想到小跟着师傅江湖飘零的那些日子,不由心中酸楚难挡,顿时泪如雨注。
等到情绪稍微平定,十良才道:“棺材和寿衣是早就备好的,接下来无非是办丧事的杠夫和和尚,这个我来去找,还有坟地也是现成的,师妹你帮忙把丧事那天要请的名单拟一份出来就行了。”
巧惠道:“行,那我拟好后还要再给你看一下吗?”十良摇摇头,伤心道:“你自己拿主意好了。”
丧事办好,巧惠说:“你不如搬过去和我一起住,否则这么大的一个院子空荡荡的,怪瘆人的。”
这时金巧惠已经和徐怀璋同居,十良笑道:“我和你住,算哪门子事儿呢?徐少爷肯定不乐意。再说,师兄离得也近,我们互相也有个照顾。”
巧惠张了下嘴,似乎有话想说,临了还是把话又咽回去,说:“随你。”
约莫深秋的时候,力群为了哄妻子高兴,抽空带妻子赶赴西山的别墅小住几日,此一行原本是为了骑马散步,谁知专门为她选的那匹棕色母马不知哪里出了别扭,还没把女主人驮出去几步,就开始乱踢乱跳起来。
梦家缰绳拽得紧紧,由得它蹦跶了好一会,最后还是被小棕马从背上摔下来。
力群吓得脸都变白了,连忙冲过去扶起妻子,梦家虽然挣扎着说没有摔坏,他如何肯信。
连忙开车送回家,请了有名的大夫前来会诊,生怕存下隐患。
结果大夫这一来检查,反而爆出喜讯,只说二少奶奶有了身孕,除此以外连一点皮肉伤都没有。
唐家阖府多少年未曾有过添丁之喜,知道这消息后上下都喜出望外,唐太太更是逢人就说儿媳妇的好:现在她所有的时间都给了唐家,该参加的应酬一件不落,该拜访的亲戚朋友都维护到位,渐渐地,连婆婆这样不好相处的人都对她赞不绝口。
于是除了通知亲家外,唐府各类补养身体的东西供给不断,整日价流水般送来,连力群也晚出早归,希望能够多陪妻子。
这天梦家拿出一枚钥匙问倩云,说是地上捡到的,不知道是家里哪间房的。
倩云道:“可能是管家太太的,听她说最近掉了把钥匙,乃是大少爷屋里书桌抽屉上的。”
梦家问:“也不怕里面东西丢了,回头我把钥匙给她。”
那天下午她午睡醒来,路过力玮以前住过的房间,突然就有种进去的冲动。
这是她第一次走进力玮的书房,书桌是黄花梨制成,书桌下面有三张抽屉都上着锁。
梦家试了一下手里的钥匙,果然打开了其中的一只。
一叠信封整整齐齐的摞在一起,每个信皮上都用毛笔字标明序号,可能是为了方便主人查阅。
她寄给他几封信,被放在最上面。除此以外,里面还有些账单,便笺纸之类。
早年短暂的感情、珍贵的回忆,一下子涌现到面前,令人晕头转向。
为避免被人发现,梦家不能在这里呆太长时间,她在匆忙中把所有的信笺放回原处、锁好抽屉、关好房门,这才独自恹恹地回到走廊上。
眼下的生活,令人有种阴沉沉的感觉,它顺着脊背朝上延展,像玻璃杯上出现了一道裂痕,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咔哧”一声爆裂。
再说沈氏夫妇短短数月,一连嫁了两个女儿,偌大的宅院一下子就显得空荡荡。
沈先生整日忙于公务还不觉得,沈太太白天呆在家里,只觉得说话声音大了就有回音,她回想起自嫁入沈家这二十多年,好像除了新婚那一年,从来没有过这样孤零零的时光。
之前养育女儿们时总觉得家里过于吵闹喧嚣,可如今这样的清冷安静,也未免太过凄凉。
为慰藉母亲,梦家决定忘却前些日子母女间的龃龉,回家小住几天。
谁知人还没回去,沈太太就病了,先是外感风寒,后来竟不见好转。
梦家回来后,沈太太精神刚好了点儿,接下来便病情急转直下,无非两天的时间,竟然就天人永别了!
痛失老伴后的沈宇轩很快就苍老了下去,他呆滞的表情、沉默的态度,完全指望不上靠他主持丧事。
一时之间沈家简直找不到一个主持大局的人,梦家这个孕妇只得赶鸭子上架,里里外外全靠她张罗,尽管唐家派来了管家婆帮忙,毕竟是外人,很多事儿还得她操心。
没过几天,宝诗从重庆赶回来,哭得气儿都提不上去,第二天嗓子哑了、眼睛也肿了,梦家指望有人帮一把的念头又落空了。
等到头七过了,沈家选择次日出殡,将灵柩停在郊外的法源寺,姐儿两个想着以后自己就是没娘的孩子了,伤心欲绝。
力群看妻子伤感过甚,担心孕妇经不起这样的折腾,便要她早早回唐家。
谁知她刚到唐公馆,就发生了件大事,差点把她的性命断送。
梦家流产了,她病状惨烈,翻滚哭号间神志不清,当时全体亲眷都拥挤在门前,手足无措的人群看起来乱成一团,只有面如土色的丈夫和医生在室内。
即使心里汹涌着痛苦的海洋,力群流出来的只是两颗泪珠,他拉着梦家的手总是不肯丢,医生先为她打一针,就怔怔地退到外面,剩下的只有吞吞吐吐地应付家属。
沈宇轩焦灼地在走廊里来回踱步,不时向室内望一眼,他已是蟠曲老树,刚刚失去妻子,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晴天霹雳在等着他。
而唐老先生则和老婆轮番向医生怒吼。
沈宝诗既无阅历城府,亦乏应变之才,是彻底骇呆了。
梁国斌身为姐夫只能扶着妻子叹息。
卧室门边站的中年女护士,估计是生死之际见多了,一脸的漠然。
反而是院子外面静候的一干仆妇,有人在不住地低声抽泣,原来是倩云。
忽然间卧室里病人的□□一下子消失了,刹那间,所有的人都失语了。
幸好大夫的一剂强心针生了效,总算把梦家从死亡的边缘拽了回来。
真是个多事之秋,她自己先是变成没妈的孩子,继而又失去了至亲骨肉,这世间与她血缘最亲的两条生命,倏忽之间隐遁离去。
只有当她再见到力群时,才真的明白:她与力群之间先前的情意已然淡薄,是自己一直在用理智维持婚姻,唯一斩不断的维系就是那孩子。
如今连这最后的维系已然断裂,重回过去就变得异常艰难。
幸好她年轻体壮,饶是如此,也在床上躺了大半个月才渐渐恢复,期间力群每天都来看她,但他们之间交流的不多,一般情况下就是她半躺在那里,他握着她的手。
叫倩云的话来说“少爷对少奶奶真好,一直拉着她的手舍不得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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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晚上力群来看她时,梦家刚吃完药入睡,这些天的一连串的打击使得她憔悴消瘦很多,他几乎忘记她笑起来是什么模样。
他不是那种擅长表达感情的人,总觉得说出来的东西太肤浅太平庸,二来他心里确实有隐秘,那就是医生诊断说梦家恐再不能生儿育女。
上次医生把这个事实告诉他后,力群迟迟未曾告诉妻子,更没有知会父母。
他明白夫妻之间的感情,在父母利益考量的天平上简直轻如鸿毛,倘若他们知道事实,梦家在唐家的日子肯定会艰难之极。
力群抱着一丝侥幸,心想或许医生的诊断是有误的,他不能为了一桩还没有拍板定论的事儿,就断送掉辛苦建立的一切。
他想,如果你不是我的了,我就感觉我不再是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