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来的故人——天关星客【完结】
时间:2023-05-18 23:10:03

  梦家的元气渐渐恢复,因为大夫特意嘱咐要静养,力群又知道她不喜欢应酬,倒是不像以前那样经常督促她要四处走动,家里的诸多琐碎事儿也都暂时落不到她身上。
  一下子多出好多闲暇,她受父亲的影响,开始读各种各样的书籍,最喜欢的就是《庄子》。
  当事过境迁,她没有料想到自己竟能把所有的悲伤都封锁起来,不是假装镇定、而是真的心平气和。
  总之,婚姻一下子把她推入人生另一个阶段,使人不停地朝前走。
  她没出嫁前是梳辫子的,后来剪短头发烫成流行的样式,病中一直没有时间打理,头发反而长了不少,现在干脆按通行样式紧紧绾成个髻盘在脑后。
  人没有不能适应的生活,半年之前,梦家绝不相信自己处在目前的环境里还能安然入睡,过着毫无意义的阔太太生活。
  眼看着天越发冷,梦家惦念着花园鱼池里锦鲤,就叫人先把它们捞起来养在室内,力群道:“你担心它们户外过不了冬么?”
  梦家道:“冬天一冷,野猫就赖在园子里不走了,钓鱼它可是老手了。”
  她想了想,随口道:“也不能怪它,不如就把那池子填平种树也好,水塘子到了夏天不好打理怪烦人的。”
  话一出口,她才想起来,明年就是1937年,七月份就有卢沟桥事变发生,到了那时候,谁还有心思把玩花园呢?
  她无非随口一句话,第二天力群就说买了人家的一棵老槐树,等开春就挪过来,到时只管把池子填平了,叫工人把树抬进来就行。
  梦家嗔道:“你做事真是风风火火,可是你想过没有,这样一棵参天大树种下来,园子的布局就要全改了,周遭的花草如何裁剪不说,单论这树下面如何铺装,就很费功夫。”
  力群的本意就是为了讨好妻子,他笑道:“给你买珠宝首饰都不要,衣服也嫌多,难得你想起来要什么东西,我还不赶紧买回家?”
  梦家情知他好意,只能笑笑了事,后来又请教父亲,沈宇轩道:“你祖父也喜欢园林,我记得小时候家里的院子,地面是用旧砖一块一块磨出来再拼好,一丁点儿地儿就要用半年的时间,简直比得上绣花,你们要是有耐性,不如去找些老青砖慢慢磨,东西不贵,就是费工。”
  梦家虽然喜欢这个提议,一想起唐太太的嘴碎,到时必然又说三道四嫌她糟践钱。何况这些日子时局不太平,她更不能为这点乐子,不识情趣的大肆铺张。
  她试探着问沈宇轩道:“爸爸,您觉得中国会和日本开仗么?”
  沈宇轩不假思索道:“不管中国想不想、能不能,日本都会逼着中国打。”
  按照唐太太本来的打算,只要梦家生下一男半女,她就准备把名下股份赠与梦家,也好叫力群全权接管银行董事长一职,后来梦家先是丧母,继而又小产出了意外。
  看见两口子意态消沉,唐太太心间也不是滋味。想想如今力群几乎挑了唐家大半江山,因此她也就慢慢动了心思,和丈夫商量不如趁早就把利金大股东的位置让给力群。
  唐老先生自然没有意见,唐太太伺机和把小两口叫到跟前,无非是说小夫妻还都年轻,将来生儿育女的机会有的是。梦家只当这是婆婆对自己的寻常慰藉,敏锐的力群却立即嗅到机遇。他心中原有隐秘,正考虑是否要对妻子和盘托出,眼见事态到了关键的节骨眼上,不由存了个侥幸之心,就把这事儿隐去暂且不提。
  哪知后来大约是帮梦家看病的大夫走了风声,竟然被唐太太知道了实情。
  这天力群还没回家,唐太太就十万火急的把电话直朝他办公室打。
  老两口两个急得直跳脚,一面怨力群夫妇隐瞒实情,一面又揣测要真是儿媳不能生育、力玮又不肯回来,将来唐家岂不是要断后?
  唐老先生恨恨道:“力群那嘴向来跟铁桶似的,老婆出了那样大的事儿,丁点都不提!梦家也真是,竟然就由着他胡闹!”而在唐太太那里,之前小两口储蓄下的所有好感刹那间就被一扫而尽,在她看来对方很明显就是合谋算计她的财产!
  唐太太是个急性子,不等力群回来,立时就把媳妇喊到面前。
  尽管梦家早有准备,可她哪里见过这样的撒泼暴怒的行径!唐老先生本就焦躁,在边上看着老婆发癫,恨不能挖个洞钻进去好图清净,只好略微劝了几句。
  谁知这一劝更不得了,唐太太顿时就哭天抢地起来,而梦家自己尚在震惊中难以平复,她心中混乱如麻,想不知是哪位大夫对她判了死刑,这消息到底真假几分?
  回想力群之前对她的百依百顺,当时只道是他愧疚于之前的行径,如今看来瞒天过海的意味更重——他利用自己的遭遇和婆婆的怜悯,只为了换取利金的大权!
  梦家觉得气血上涌,胸口一阵阵气闷拥堵,而脚下则好像站在棉花堆上似的不牢稳,就见门帘一掀,力群铁青着脸进了屋。
  唐老先生朝儿子挥挥手,命他赶紧先把媳妇劝走。
  过了好一会力群才回来,脸色懊恼之极,可见是在唐太太那里遭了挫折。
  他进屋见梦家犹自独坐窗下,就拿手指去碰下妻子的肩,轻声道:“你还怨我呢?”
  梦家转脸笑道:“这个‘还’字用得真叫人奇怪?你指的是哪一桩呢?”
  力群笑一下,万般无奈都在这个苦涩的笑容里,就听他道:“这事儿是我没处理好,不该一直瞒着你。”
  他前面被母亲狠狠骂了一通,只是觉得对不住妻子,连带着她受了委屈,唯一的希望就是她不要误以为隐瞒事实是他处心积虑的筹谋,可是她讥讽的笑容显得那样固执倔拗,他一看就知道事情必然沿着最坏的轨道一路发展。
  半响,梦家道:“太太好些了么?”力群道:“正在吃饭呢,发一通脾气就好了。”
  他偷眼看眼妻子,不知怎的,她越是这样冷静,他反而有点怯她。
  这时丫头进屋送来茶水,梦家起身递给他一杯。力群不由拉住她的手,她的身体尽管纤细玲珑,却又蕴含着令他获得平静慰藉的巨大力量,他想她。
  梦家立即把手抽出来,大概又觉得不对,便轻轻拂下他的头发,笑说这件事也不该怪力群,本来就是她咎由自取。
  一时之间,力群有些不大明白,看见丈夫面露诧异,梦家撒谎道:“之前那个没了的孩子,其实是我打掉的,只要有了孩子,咱们一辈子都会有共同的牵挂。”
  那声音平和镇静,那眼神目空一切,这不是力群所熟悉的逯梦家,令他感到心悸。
  说完了这话,梦家大大松了口气,她说话时喜欢用“一辈子”这个词儿,起初他还纠正她,说你不要总是讲“一辈子”,她任性道我偏要说,我的喜怒哀乐都是以这个词儿做计量单位的,没有半路出家的爱,也没有半途而废的恨。
  即使今天她把那件“谋杀”告诉她,力群第一个反应却是笑了,他说看来你是打算恼恨我一辈子吗?
  他从来都不敢在她面前说“爱”这个字,唯恐被她忽略或者视而不见,他的心禁受不起丝毫的忽视,他得好好护卫他的尊严。
  梦家坦然看着他,脸上是一种孤立无援的顽强。
  她向后仰着的身子显得很僵硬,像要用这种姿态证明打死也不认错的决心。
  力群这才发觉,之前和现在,她对生活明显是在忍耐,那是守得云开见月明的忍耐,是受苦时幻想解脱的忍耐,是抱有期望的忍耐,然而她又是在期望什么呢?
  力群念及于此,就没有勇气再继续设想下去,因为他感到一种尖利的痛苦从他心口划过。
  他想,她宁可冒着生命危险也要离开他,她那样作践自己的身体,不把她的命当回事,他是该痛恨她还是怜悯她还是憎恶自己呢?
  他颤抖着说你就那么想和我一刀两断?她斩钉截铁的说,是的。
  他终于控制不住情绪,两眼冒出了凶光,恶狠狠地说我真想掐死你!
  她梗着脖子说你现在就动手吧,我也不想活了!
  他红着眼说,我偏不,你也别想离开我,我能毁了你全家,你信不信,你信不信!
  她早就预料到他的崩溃,但没想到他会这样失去理智,她的脸变得煞白,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仆从们听到他们在里屋争执,吓得谁也不敢进来劝阻,过了好久,倩云觉得里面安静地过分,她带着不祥的预感悄悄挑起了门帘朝里一看:两个人都纹丝不动的面对面坐着,跟两尊泥菩萨似的,力群的怒气已散尽,脸上就像下了百叶窗,看不出丝毫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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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双休日歇两天
第84章
  梦家以为自此两人算是彻底闹崩了,哪知力群待她犹如过往,这反而有点叫她摸不着头脑。
  离开念头她不是没有,但父亲生活已经不易,她不能剥夺他一份清净的晚年,更重要的是,她现在根本没有养活自己的资本,也不知道除了沈家二小姐和唐家二少奶奶的身份,她还能用什么名目在这个世上立足。
  这天晚上梦家又有妇联会的应酬,说来有趣,妇联会晚宴的举办地点,竟是在顾东篱之前的旧宅。
  妇联会花钱租了其中的一部分作为办公场地,由目前的新任会长刘沈佩霞重新进行了装修,以前那种奢靡慵懒的法式风格则完全被美式的大气磅礴所取代。
  这位刘沈佩霞,就是刘玉章的老婆,据说她很会揣测委员长夫人的爱好,知道人家事事都喜欢拿美国来标榜时髦,便乐得追随其后。
  眼见得刘玉章如今平步青云,官场上可谓呼风唤雨,大家也都乐得追捧这位刘沈氏。
  石屏梅是今天晚宴里的贵宾,从她的席位与刘夫人之间的距离就能够看得出来。
  这女人出落的愈发有风情了,身上的装扮简直和画报上的欧洲仕女一样,收腰上装、微呈伞形的长裙摆,鲜红欲滴的尖尖十指上不离手的托着一杆象牙烟嘴,尤其是她幽深的两只眼睛,藏在浓密的睫毛下忽明忽暗,再配合着她不时爆发出的爽朗笑声,任谁都无法忽略。
  如今她除了偶尔回北平视察下成衣买卖,大部分时间都在上海与南京渡过,尤其是她在上海投资房地产的生意蒸蒸日上,一连做成好几笔大单子,连单科伟都要对这位娇妻刮目相看,说自己有福气娶到这样的一位女财神。
  话虽如此,夫妻间的聚少离多也是常有的,因此有关单科伟和女秘书有染、连孩子都生出来的传言一度甚嚣尘上,坊间不少人借此便都想看石屏梅的笑话,不过这次她们显然都失算了,这位单夫人举手投足间依旧光彩照人,哪里有半分受挫的样子?
  梦家和她也算旧相识,因此石屏梅一见梦家先是拉起她的手嘘寒问暖,继而做出鼓掌喝彩的样子小声道:“肤白胜雪、娇弱幽兰,就是形容你的,这件宝蓝色旗袍选得也好。”
  说完这话,她把手朝梦家肩膀上一搭,眉头微蹙、身体朝后一倾,似乎努力在努力思索什么,忽听她打个响指,大笑道:“应该再配个貂皮的外套或者那种斜肩的毛领子,唐二少爷难道连这个都舍不得?回头骂他去!”
  梦家笑道:“这东西我嫌累赘,所以就没戴。”
  石屏梅嗔怪道:“想漂亮怎么能嫌麻烦呢?除非您是特地帮唐先生省钱——话又说回来,漂亮衣服才是我们女人最好的朋友,可别想着帮男人省!”
  谈话间少不得提及杜馨遗,梦家道:“她在欧洲可还好?”
  石屏梅笑道:“她一个人在那里人生地不熟,一面苦读、一面务工,导师简直把她当男人来使唤,日子虽然苦,看她信里说精神倒好。”
  梦家艳羡道:“杜姐姐真是有本事,一个人单打独斗,哪里像我,连大学都没读完,放到社会上简直是个废物。”
  石屏梅笑道:“可话又说回来,女人受那么多苦也是没法子的事儿,并不值得羡慕,像你这样做少奶奶,一不用外面奔波劳累,二来丈夫年轻有为,那才叫福气。”
  等到妇联会主席发过言,接下来又是嘉宾讲话的环节,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石屏梅把手笼在嘴边,轻声对梦家道:“你知道么,顾东篱差点离婚。”
  梦家一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可石屏梅眼里分明闪动着难以抑制的快活,她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情绪,梦家“啊”了一声,不知道该怎样追问下去,好在石屏梅也不需要她回应,而是继续道:“说是顾夫人不想在国内呆,怕中日开战日子危险不好过,可顾先生不可能国难当头的日子跑出去做寓公,两人差点分手,不过这只是官方理由,谁知道到底又是为了什么呢。”
  她尽量用平静公允的语调来叙述这件事,但仍然难掩幸灾乐祸的语气。
  梦家想世事变幻迅速,无非半年辰光,顾夫人当年在这里颐指气使时,又哪里会料到自己竟也有繁华落尽的那天呢,可见这房子不论再豪华,人人也只是它的过客而已,谁也不能一世拥有。
  “受思深处宜先退,得意浓时便可休”,这是句老话,可惜真正能做到的没有几个。
  话说自从北平社交圈更换了大老板,杜馨欣百般努力之下,终于又重新回到名利场的大舞台上,像今天这样隆重的活动,她必定是要来招摇的。
  她今天到了宴会厅,才觉得自己没带男伴有些失策,毕竟这么庄重的活动,好多人都是结伴而来,尽管不少男人老婆不在跟前时,会和杜馨欣打得火热,一旦遇上这个节骨眼,各个还都正襟危坐,连招呼都不和她打。
  杜馨欣看在眼里,憋了一肚子火,好容易瞅到个熟人杨君侯,可他没说几句话,又急着走,杜馨欣道:“听说你最近看上了位女学生,等不及要去约会了?”
  杨君侯笑道:“你再这样说,下次我就不叫人从法国帮你带尼龙丝袜了!”
  杜馨欣嘻嘻笑几声,拉住他胳膊道:“好歹陪我跳支舞再走——”杨君侯道:“我倒是差点忘记一件要紧的事儿,上次你和那位美国导演的合影,他们拍好了照片托我带来。”
  只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合影,杜馨欣兴高采烈的接过来,笑道:“怎么边上还有你?”
  杨君侯道:“这么俊的小伙子,我舍不得减下来,还是你来动手吧!”
  杜馨欣刚“呸”他一声,他已经溜走了。
  此刻宴会厅已经挤满宾客,何茂林素来不喜欢这种活动,奈何陪母亲前来推辞不得,他便竭力对这种环境泰然处之,却又无法同人持续交谈。
  他好容易找到个角落,刚想庆幸能清静片刻,就听见边上几个女人尽管压低嗓门,声音仍不时飘到他耳中。
  其中一个不屑道:“你们不知道,单科伟出了20根大黄鱼了断和女秘书的关系,结果被石屏梅从中截去一半落自己口袋!”
  另一个接口道:“哎吆,单先生那钱是拿来贴补自己私生女的,这种钱石屏梅也要吞!真是黑心肠!”
  她们唠叨完这事儿,有人低声笑道:“你们猜猜刘夫人的情夫是哪一位?今天这人也来了!”
  几个女人笑做一团,叽叽喳喳,仿佛遇到了世上最有意思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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