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来的故人——天关星客【完结】
时间:2023-05-18 23:10:03

  大概是因为她好几次上课都恰好被唐老太太撞上,两个人倒是聊得投机。
  王润玉特别会服侍这些半老太太,而像唐老太太这个年纪的富家阔太,也很喜欢被伶俐贴心的姑娘围绕着做小伏低,这位姑娘不能太漂亮,但外表又要上得了台面,还要聪明懂礼数,王润玉就是最好的人选——她出身还算可以,又是大学生,孤苦伶仃的家世正好给了她施舍怜悯的理由。
  同时呢,她表现的又那样乖巧听话,连打扮都很节制,唐老太太甚至想着要不要纡尊降贵做王润玉的过房娘,根本没想到对方会有什么歪心思。
  当一个人不能和别人比时,总要怀揣梦想,王润玉的梦想被她揣在口袋里捂得严严实实,任谁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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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事情的发展总是远在意料之外,王润玉为梦家上完了元月的最后一堂课,便以身体不适为由,辞掉了这份家庭教师的工作。
  梦家没怎么挽留,表示除工资外愿意多给些补助帮王润玉看病,对方很坚决地回绝了。
  同时她眼神中流露出来一种轻视,似乎很看不上这笔钱,那种挑衅意味令梦家颇感意外。
  她甚至想,难道是婆婆暗地里给了人家别的好处?
  事情很快真相大白。
  这天下午梦家正在屋里温书,倩云进来送茶水,见她看得入神,忍不住道:“少奶奶,您,您还在这里坐着呢?”
  梦家一头雾水,茫然道:“我不这里坐着,还能哪里去?”
  倩云咬着嘴唇,把头一梗,似乎是横下心来,才道:“论理这事儿不该我多嘴,可是倩云看不惯他们娘儿两个合起来欺负您,您是个菩萨心肠的老实人,谁要是欺负老实人,就该割牛鼻子、下地狱去!”
  梦家见她情绪激昂,越说越气,忙拉住她手安抚,笑道:“怎么了?谁欺负老实人?好好说,别动气。”
  倩云听了这话,眼睛就有些红了,她拉住梦家的手道:“这事儿要是由我的嘴里说出来,味道就变了,反正现在二少爷和老太太都在屋里,他们正在商量龌龊事儿呢——您现在就是大大咧咧的走过去,一脚踢开他们的门,他们也不敢吱一声!”
  这话愈发令人觉得诧异,梦家想要再问几句,忽然就有种不好的预感涌了上来,虽然一下子说不清怕的是什么。
  倩云察觉到她的情绪,焦虑的望着自己的女主人,两只手交缠在一起扭来扭去,恨不能使劲儿在她背上推一把。
  梦家把嘴角一抿,道:“我过去!”
  她当然不会真的踢开唐老太太的门,可还没等到她走过去,力群怒不可遏的声音就已穿透大门传到她的耳朵里:“不管是王润玉还是张润玉,就算她是个天仙,我也不要!我宁可断子绝孙!”
  接下来,就是清脆利索的一声“啪”,肯定是被唐老太太甩了耳光在脸上。
  就听见唐老太太说:“你说得倒轻巧,老娘辛苦一辈子攒下来的产业,你不要孩子,将来这金山银山给谁?你父亲老家,远的近的、香的臭的,各种侄子一堆,各个都虎视眈眈、不安好心,跟恶狗一样等着扑过来撕扯咱们娘个两个。我又不是要你休妻,真不行的话,等王润玉有了孩子,咱们去子留母,就像当初我对力丽母亲那样,也行呀。”
  虽然说她对梦家不再生育非常难过,可这门亲事毕竟是双方家长都点了头的,媳妇也是明媒正娶过来的,她并没有想过让儿子休妻。
  哪想到前天,王润玉忽然跑到她面前痛哭流涕,说自己同父异母的弟弟得了重病,她要想办法帮弟弟筹钱看病。
  刚好老家有个财主要纳小,彩礼相当可观,她可能不日就要退学回家嫁人。
  唐老太太之前尽管对王润玉芬颇有好感,偶尔也动过叫儿子纳她为妾的念头,可并没有十分当真,今天听了她的哭诉,她突然就冒出了一个念头:不如唐家出钱,让儿子纳了这个女人做小。
  理由嘛,一来有利于开枝散叶,二来她有把握拿捏住王润玉。
  三来嘛,与其过几年等力群过了新婚的劲儿,自己在外头找女人,不如自己乘机插手安排。
  梦家听得一头雾水,等不及敲门就推门而入问:“什么去母留子?”
  力群挨罢母亲的耳光,看到妻子推门而入,惊得立即站起身,随即迅速把脸转过一边,好不被她看见自己红肿的面颊。
  唐老太太笑道:“梦家来得正好,这件事儿与其闷在心里,还不如敞亮些,把自己的底牌都亮出来,大家也好商量出来个办法。”
  梦家联系近来一系列的事故,迅速对眼前的局面有了判断,她双眼在他们母子身上来回兜了几圈,心平气和道:“麻烦您老人家先挪个地儿,让我们商量一下。”
  尽管很不愿意,唐老太太还是离开了屋子,想要让儿子娶妾,必须得儿媳妇松口,现在并不是闹僵的时候。
  梦家这才到浴室拿条沾了冷水的毛巾,给力群递过去让他敷脸。
  她道:“你怎么想?”
  力群的脸上浮起一种奇怪的神情,在她看来有些陌生,因为他将目光慢慢移向别处,但就是不回答。
  尽管他看上去平静,可那种细微如芥的迟疑还是被她敏感地捕捉到了。
  她从他脸上读到不想看到的内容,好像是在说:要不先试试?
  梦家想起来,利金的股份婆婆占了不少,只要她没见到孙子就不松口,那样力群则永远不会是银行的董事长,如何生育继承人将永远是压在夫妻头顶的一把利剑。
  她不能高估一个有钱男人想要继承人的热切,更不能高估爱情在他们心中的地位。
  她不愿意像婆婆那样,守着豪门大户的产业,坐着正房的位置,抚养着情敌的孩子们。
  那也许是很多女人梦寐以求的生活,但不是她的理想,更不是她之前设想过的任何一种生活模板。
  彻底的摊牌迫在眉睫,力群也知道仅靠装傻并不能糊弄过去,就听见他小声道:“你永远是唐家二少爷的正房太太,我也不会纳妾,但孩子的母亲咱们可以一起选,孩子将来也会给你抚养。”
  面对这个回答,梦家既不伤心,也不失望,她只是松了口气。
  她不得不承认,很多的想法不是他天生自带的,也不仅是原生家庭培养出来的,那些想法甚至算不上穷凶极恶,那是种温和隐晦、毫不不自知、根深蒂固,带有阶级属性和父权属性的,是印在大脑里的思想钢印,无论怎么都改不掉。
  就像她,把2022年的女人想法带回民国,无论怎么都改不掉。
  梦家点点头,道:“我不能误了你们家传宗接代,也不能把你架在‘痴情种’的火炉上考验一辈子,更不能抢别人的孩子。咱们可以离婚,沈家该还的钱,我会找娘家商量。”
  他的心脏猛烈地颤动一下,道:“不要说气话。”
  梦家很不喜欢的,就是男子们总以为女人嘴里说的都和心里所想南辕北辙,总以是那是女人为撒娇或者引人注意的气话、假话!
  他们根本不相信女人也有会像她这样的,喜欢坦坦荡荡的直抒胸臆。
  她感到对方身上某种强烈想要控制她、说服她的冲动,可是她疲惫了,只好有气无力道:“你不会理解,我也厌倦了解释。”
  此时此刻,力群不由想起小时候自己曾一度非常倔强,想要把家门口石狮子的嘴里石球拿出来,可那东西尽管能在狮子嘴里滚转,他却无论如何也不能据为己有,除了把它击碎简直别无它法,这令他愤怒又绝望,不由想到一个词儿,白费心机。
  这个词似乎总结了他迄今为止在婚姻上的所有努力,计划白费了,而且还朝着相反地方向愈演愈烈。
  1937年的春天来得特别早,梦家只要把大门打开,到街上去看看,就不得不承认时局真的变差了。
  听说去年北平周边的庄家收成就不是很好,冬天一些常用的物资就开始短缺,而去年秋天,日军已经占据了北平附近铁路的交叉点丰台,丰台乃南下东去的火车必经之地,这分明是日本向中国的又一次步步紧逼。
  到了今年春天,市面上的粮食已经开始很明显的短缺了,一些嗅觉灵敏的商人们开始囤积粮食和棉纱棉布,准备大发战争财。
  市面上到处看见抢购东西的人群,听倩云说附近有一个米店,夜里就有小凳小椅子石头砖头替人们排队,天不亮这些凳子椅子砖头全变成了人,有人插队引起秩序更迭,通常就会是一场流血恶斗的起因。
  很多人白天还穿着体面的长袍马褂,夜里就换上了短打扮去米店排队抢米。
  就算买到了大米,里面的沙子也掺得不像话,据说有人去找米店老板换米时,还被米店雇的地痞打伤了。
  这样的天灾人祸,令梦家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日子真是奢侈。
  她都羞于向人提及自己和丈夫还在为了情感上的事儿闹矛盾,只是和父亲提了一下。
  沈宇轩说:“当时同意两家的婚事,也是觉得力群是从小看到大的靠谱孩子,并不是完全图唐家能帮我们渡难关,当初也确实担心你被学生活动连累出事,才同意让你病休退学,后来你母亲说起来这事儿,我们都很难过。现在这种局面,你想离就离,做父亲的砸锅卖铁,也会支持你。”
  梦家无言,起身上前拥抱了父亲。
  她在正式向力群提出离婚前,还特意约静芬去了趟泰山旅游。
  她不忍心告诉任何人,这样安宁美好的生活,将很快被战争打乱。
  等她们坐上回北平的火车时,天还没有全亮,列车在农田、果林里穿行,乘客几乎能听见鸡鸣声此起彼伏,这个时候春天的花季还没有完全结束,远处的田野上和树林里弥漫着水雾,带来一种微凉湿润的触感,好像猫的鼻尖。
  她们缄默无言,却同时涌上一种感觉,就是一刹那忘了身在何处,这种美妙的遗忘,令她们心生眷恋,突然间很不愿离开这里,多愿这列车一直行驶、永不到头——战争没有触碰到这里,触碰了也没关系,只要有春天存在,每年的此时生命都会重返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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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接下来要慢慢进入抗战阶段,情节会比较波折激荡,偶而有惨烈,请大家心理上有所准备,大结局是he,两个女主角都无恙。
第87章
  面对妻子的离婚要求,力群只说了一个词:“不行。”
  斩钉截铁地,不容置疑的,完全没有商量的余地。
  他不理解为什么明明自己愿意把最好的给她,她却还是不满足?
  他不明白为什么她就不能像别的女人那样,安份做一个听话的贤妻。
  梦家对他说:“
  你因为我的个性,狂热追求,结婚后却又倔强地想驯服这种个性,即使我愿意恪守那些规则,你还不满意,因为你也知道那些认真的敷衍和专心的应付,本质上是另一种抵抗。
  除非我缴械投降,做一个百分之百的贤妻良母。
  可一旦那样,我就彻底变成另一个人。
  你千辛万苦娶了我,难道就是为了把她改造成平庸顺从的贤妻?
  说到底,你只是喜欢征服的过程。
  说到底,能让你在婚姻里怡然自得的,偏偏就是平庸顺从的贤妻。
  说到底,结婚做正房的诱惑,偏偏在我身上失效了,这令你很暴躁。
  我身上的某些品性,可以被你当作调剂,被你当做女人欲擒故纵的手腕,却偏不适合拿来过日子。
  力群,离婚真的是最合适的选择。”
  于是他们便不再有更多的交流,当他偶尔想和她表达一下某些观点,往往也会以争吵告终,他们的聊天,超过一半的篇幅都是吵架。
  梦家的婚姻陷入了某种僵局。
  在这个僵局中,唐老太太仍然致力于努力帮儿子寻找各类适合生育的候选人。
  其中既有东北的流亡大学生,也有她河北老家的乡下姑娘,甚至还有本市小户人家的女孩。
  梦家见她老人家整天忙得要死,还要在儿媳跟前想办法遮掩此事,她心里虽笑,也并不戳破。
  梦家现在有了大把属于自己的时间,便经常去找十良玩。
  她懂一些西洋乐理,还找人把十良最喜欢的一段唱腔全部谱成了五线谱。
  这个“马屁”拍的很准,因为十良本人也很喜欢西洋音乐,没几次就能对着五线谱唱得像模像样。
  十良告诉梦家,她还记着旧唐时的一些古曲,奈何那时乐谱极难学,多数属于口传心授,没想到竟然还有五线谱这种大众化的东西,古曲便可固定在白纸黑字上,实在是令人欣慰。
  梦家一直觉得中国的古代艺术,最大的缺点就是没有数学和科学的支撑,所以很难量化,故此也很难科学化和工业化。
  如果能够有人既有旧学的渊源,又有新学的本领,能够把那些知识量化成形,倒是非常有意义的事情。
  两个人一拍即合,随即又请了几个专业的西洋乐师和戏园子里的老师傅,既有擅长小提琴的,也有懂得西皮二黄的,很快就把十良最喜欢的几首古曲和两部戏全部谱成了五线谱!
  梦家欣慰道:“传统文化容易玄学化,传授中很容易变成了‘自己悟去’,希望咱们开了这样一个好头,能让以后学戏的孩子们学得稍微轻松点。”
  这天晚上十良下戏很早,黄包车只送她到了胡同口便把人放了下来。
  她站在胡同西口遥望了一会儿东头,只见那边一丛火光,乃是繁华的西四牌楼。
  人刚朝胡同里几步,就觉得里面漆黑一片,东头的那片绮丽灯光根本映不到胡同里。
  再加上有的地方挤着好几棵大树,阴森之气颇重,抬头仰视头顶的天空,星星点儿像银豆散布,却并没有光可借。
  朝尽头那丛璀璨的灯光看去,反而显着这胡同格外的幽长。
  终于来到自家院子门口,还没等她拿出钥匙,就听见“吱嘎”一声,闪出金巧惠的身影,借着昏黄的路灯,只见她蓬着头发。
  等十良进门在灯下看清楚了她,不由被吓了一跳:
  巧惠穿件半旧的红白鸳鸯格子绸夹袍,那袍子自肋以下有三个纽扣没扣,烫发像鸡窠似的堆了满头和满肩。
  十良忙问她是怎么了,巧惠并没有回话,而是以一种惊惶无助的眼神呆呆望着师姐。
  极度的悲苦已经使她的心变成一块空白,她到现在尚不能接受已成事实的遭遇。
  总之,巧惠脸上失去了往日的那种灵气,她更像一个屠宰场里受苦受难厄运难逃的牲口,被眼前的一切惊恐之极,心里除了恐惧,对别的一切,是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的。
  尽管她什么都没说,十良却有种落到冰窟的感受,她隐隐约约猜到几分由头,又不敢贸然全信,只好搂着她,柔声道:“巧惠,你这要是受了什么委屈,师姐帮你出头!”
  巧惠那两只六神无主的眼睛望着亲人,忽然间就涌出许多泪水,像是猛地从噩梦中惊醒,她一把抱住十良的腰,用一种撕心裂肺的声音痛哭道:“徐怀璋的爹,是个畜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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