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来的故人——天关星客【完结】
时间:2023-05-18 23:10:03

  十良见过那老东西,人都说胖子容易好脾气,但是他的脸并不是真正一团和气,而是贪婪且充满戾气的脸,观之则令人不快。
  她对这个人一向敬而远之,而巧惠却由于想嫁入徐家的缘故,对于这个人总抱着亲近的念头,妄想能够改变他的成见。
  可十良能想到的最坏局面,也只是巧惠遇挫被拒,她有限的经历即使加上想象力,也都料想不到世间会有这样丑恶嘴脸,会有这样的恶棍!
  这一次她是切实地惊愕了,腹内如同油浇,以至于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来,巧惠抹下眼泪,抽泣道:“我今儿是逃出来的,本来想找徐怀璋去,可是身上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
  话音未落,十良斩钉截铁道:“先不要去找徐怀璋!”
  她说的很果断,倒把巧惠吓一跳。
  十良对那个人毫无好感,他不见得能给与这个可怜女人想要的公平,但她没有直接把自己的想法告诉巧惠,免得这个残酷事实斩断她最后一丝幻想——巧惠须把过去的生活当成甜美的回忆,好的日子没有了,眼前是无尽的苦难。
  她的脸色渐渐变得很严峻,眉毛也紧紧蹙在一起,她甚至焦躁不安的点起一支烟,大口大口的吞咽着呛人的烟雾。
  终于,她把香烟屁股掐灭丢掉,笃定道:“明儿我一早出去找人,势必要替你讨回个公道,你安心家里呆着等消息。”
  巧惠以极信任的眼光看着她,那种可怜的样子,令十良觉得心疼且心酸,她拉住师妹的手,安慰道:“你放心,师姐帮你出这口气!”
  第二天,十良很早就出发了,这天夜里起的大雾,清晨也没有消失,天将亮未亮,正是雾势浓重的时候,马路两旁的店铺和人家全让白雾埋了,只有面前五尺以内,才有东西可以看清。
  那电杆上的路灯,在白雾里只发出一团蒙蒙的黄光,路上除了赶早市的小贩偶然路过,竟然没有一个人。
  待到她找到一位熟识的律师并从那里获得肯定的答复后,已经临近中午,外面的雾早就消失殆尽,可天空又弥漫着漫漫黄纱,这是北平春天里时常会出现的,路人早就见怪不怪了,偌大的城池都笼在滚滚黄尘里不见边际,太阳隐藏在天际,隐约可见一个灰白的印子。
  天幕寂静安宁,好像黑夜就要提早降临,而且必然是一个特别漫长、迢迢无尽的夜晚。
  十良想起梦家曾提及唐家与警察局某位当权者熟识,她想尽管巧惠是受害者,一旦把官司告进衙门,为提防财大气粗的徐家背后使坏,她也要做好人脉上的准备,她决定亲自跑一趟唐公馆,好央求梦家帮她出面联络。
  梦家一听说十良上门求见,她想若非出了意外,对方断然不会这样贸然前来。
  于是她不等披上外套,光脚踩着拖鞋就一路小跑出门,害得倩云在后面拎着鞋袜直追。
  等到十良把来龙去脉讲完,梦家尚未开口,倩云却噗通一声坐在地上,随即嚎啕大哭起来!
  梦家立即想到,倩云的姐姐秀云不就是因为被徐家戕害才损折了性命,力玮不也是为替秀云讨公道,才和徐怀璋闹翻了么!
  这件事一方面提醒她徐家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一方面也令她更坚定要帮十良和巧惠的决心。
  等她把倩云扶起,将去岁秀云的遭遇一五一十的讲罢,十良的双手几乎攥成拳头,她“嚯”的一声站起身,眼中冒出火光来,咬着牙道:“这混蛋!”
  梦家没见过她这样气愤填膺的模样,忙道:“这件事我管到底,除了去警察局报案,咱们还要让报纸记者都知道那徐家一门,都是什么东西!”
  现在知道会有朋友们助她一臂之力,十良心里有了底,当务之急是要先叫上巧惠一起去警局报案。她急着回去安抚师妹,朝梦家匆匆告别就离去了。
  回家的路上,十良甚至有些兴冲冲,想一定要打赢这场官司讨回公道!
  哪知等她到了家,并不见巧惠人影,也没有什么字条留下说明行踪,这令十良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不安的在屋里踱步,想着是应该在家里等,还是出去寻找。
  正焦急间,就见巧惠打大门外走了进来,她换上了朝阳格子纺绸旗袍,可见是回过住处一趟,这令十良生出一丝幻想:或许她只是回去换件衣服而已。
  可巧惠的脸色彰显了她的绝望,即使是昨天晚上她恸哭流涕的时候,她脸上也没有这种表情,那时她还巴望着徐怀璋会替她出面,最不济也会去安慰饱受摧残的她。
  现在,巧惠暮然发现之前她所依仗的美丽,不仅成就了她的灾难,而且已发挥不出任何功效,哪怕是最起码的同情她都没有从徐怀璋那里得到!
  之前的脉脉温情瞬间变成嫌恶,令她惊惶得连哭都忘记,好像攒了许多钱到头才发现是不流通的货币。
  跌落谷底的痛楚分明写在她眼中,巧惠的脸有种扭曲后的颓废灰败,之前的光鲜亮丽统统从脸上消失弥尽,无非一夜之间,她的青春和美丽惊人的速度破败到无法收拾的地步。
  十良呆掉了,许久才想起要告诉巧惠今天的收获,哪知她根本不在意,也没有听进去,她只是自言自语道:“师姐,我这辈子做得最多的一件事就是笑,可这两天我哭得比过去十几年都要多,也想过死。”
  十良过去抱住她,不知如何接口,就听见她惨然一笑,声音又忽然尖锐起来,道:“可刚才回来的路上,我想通了,我金巧惠偏要活着,活着叫他们一辈子不安心,而且我要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看他们怎么个下场!”
  十良想说“好”,但发觉师妹的情绪显然陷入了亢奋中难以自拔,而且越说越有力气。
  就听她忿忿道:“你以为你出点钱,就算把我打发了么?我可没那么好打发,到时候我会让你加倍偿还!不止加倍,是双倍,不,是百倍,也许要搭上你的性命去偿还!”
  她说得咬牙切齿,十良能听到牙齿咯吱咯吱的声音,而且她这样自说自话,身体开始一个劲儿战栗,随时有崩溃的危险。
  十良有些害怕,她按住师妹的臂膀,大声喊着她的名字,好像要把她从癫狂中唤醒一样。
  巧惠的双眸中持续燃烧着令人惊异的火焰,她冷冷看眼十良,就是这一瞥,十良不由松开双手,心内满是疑虑,不知对方究竟打得什么算盘。
  就见她脸上露出诡异笑容,一字一顿道:“你信不信,我能叫徐怀璋管金巧惠叫妈!”
  十良不安道:“我没听懂。”
  巧惠声音骤然提高许多,她瞪着满是血丝的眼睛,笑道:“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不懂么?我要回徐府,做徐老爷的相好,然后叫徐怀璋认我当妈!”
  她说最后几句的时候,语气恶狠狠的,眼中几乎要喷出火来,十良认出这是复仇的火焰,觉得她是陷入难以自拔的疯狂情绪中才会口出此言。
  她喝道:“巧惠,你疯了么?”
  巧惠慢慢抬起头,十良这才发现她精巧的下巴上已挂满泪珠,心中不由一软,后悔自己刚才那样声厉色疾。
  可巧惠眼中那种偏执的神色并没有消褪,准确的说,它把十良也吓住了。
  见师姐愣神不语,巧惠狞笑道:“我今儿就回去徐公馆,好好的伺候老爷子去!”
  确信巧惠是在神志清醒的状态下口出此言后,十良脑中有种轰然作响的感受,她痛心道:“你再说一遍!”
  巧惠不语,而是嘻嘻地冲着她笑,十良再也控制不住,伸手狠狠朝她脸上就是一掌!
  这是多年来她头回动手打师妹,而且是在这样的当口,因为这一记耳光出去后,霎时她就感到悔意,尤其是看到巧惠雪白脸蛋子上的五指红痕,十良对她又心疼、又有怨恨,就更难受了。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巧惠独自离开了,留下十良孤零零的一个人独坐在屋中。
  她脑中混乱成一团,晚上胡乱吃罢饭上床就寝,快要进入睡梦中时,她突然“轰”地一下醒来,发现自己两手紧攥成拳,指甲把手掌都掐疼了,待她拳头松开,才发觉手心全是汗。
  她决心第二天去徐怀璋的办公室堵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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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令人吃惊的是,徐怀璋没有回避十良,反而在办公室见了她,似乎也知道这件事躲不得。
  一开始的时候,两个人都无语,这种沉默死气沉沉、令人沮丧,而徐怀璋的样子显得沉重烦躁。
  十良觉得今天这次恐怕她要徒劳无功了。
  她的判断一点没错,徐怀璋根本没打算承认父亲对巧惠犯下的兽行,而且更令人愤怒的是,他把目前的局面都归咎于巧惠的处心积虑。
  徐怀璋一面说,一面拿手帕不停地抹汗,并且不停地变换着坐姿,好像凳子上有钉子会扎他的屁股。
  其实,这几天对他而言也都是煎熬,他获悉家中的丑闻后,对这个消息的第一反应是抗拒接受,然而以他对父亲的了解,又不得不相信这是事实。
  他既没有勇气去质问,又恨他这样的罔顾廉耻,更愤怒于自己的懦弱!
  可是不论如何,他都不能把家丑抖搂出去,届时不要说生意场上会被人耻笑,官场上更是混不下去了,连仕途都说不定被断送!
  之前巧惠来求助,徐怀璋觉得她哀求的眼神好像某种动物,他打心底怜悯她,于此同时,还有油然而生的厌恶,好像这个受害者更是一切灾难的始作俑者。
  她的每一句话都提醒着他是个卑劣的男人,她的期望眼神简直叫他五内俱焚,他甚至连她抽泣的声音都无法忍受。
  当他鄙夷别人一张丑恶嘴脸时,却不知那正是自己面具中的一副。
  等见到十良时,徐怀璋的心肠已完全硬下来,吝啬于表现一丝一毫的温情与退让。
  他没有料想到十良会这样的步步紧逼,本来他还想要不要私底下劝劝巧惠,或许能通过金钱了结。
  而现在,十良把一切都挑上台面,徐怀璋觉得对方实在不该把这层窗户纸捅破将他逼入一个死角。
  于是等十良又一次重复她的立场后,徐怀璋的眼睛瞪大起来,彷佛被对方的不知天高地厚唬住了,随即他嘴角勉强挤出一个苦涩笑容,慢吞吞他道:“巧惠想要嫁入徐家,这是不可能的事儿,也是我一早就对她讲过的,可惜她不肯放弃,竟然想出这样下作的招数,现在更是堂而皇之走进徐公馆要做老爷子的姨太太。杜老板,北平警局我都打过招呼了,他们根本不会受理报案。”
  这最后一句话,彻底暴露了他的险恶意图,十良豁然明白想要从他这里获得公道,无异于与虎谋皮。
  她想起巧惠昨天那种哀莫大于心死的绝然神色,蓦然间就特别理解她当时的绝望,也更加痛恨自己打过的那一巴掌。
  十良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出这间办公室的,直至回家以后看见跟班在门前苦等,她才记起来明晚自己是有戏要上的,她问跟班今天晚上还有谁的戏,跟班道:“今儿还有金老板《贵妃醉酒》呐!”
  十良心中重新涌起一丝希望,她道:“好,咱们赶紧拾掇一下,我要先去后台探班!”
  按照十良的打算,是想在戏园子后台拦住巧惠,希望能够说服她和自己回去。
  她早早到了化妆间,没有知会任何人,只是在那里默默守候着,想着过会如何说,才能叫巧惠回心转意。
  她不能由着她这样作践自己,已经被人家踹倒了,再被人踩到脚底当稀泥,接下来恐怕连泥都不如。
  果然,巧惠准时来到春明舞台,她脸上不知擦了多少粉,嘴上的鲜红唇膏涂了厚厚一层,肥腻得要汪出油来,而身上的一件棉线勾的衣服也很不得体,料子太紧把巧惠身体包裹得过于紧实,于是她身上每块肉都在试图突破每个网眼,显出一副挣扎的模样。
  至于她的脚上,穿的是一双红鞋底的绿绣花鞋,一旦走动起来,身后的人就只看到红绿交错的脚底板,像怪兽的嘴那样一张一合。
  这身打扮十良并不陌生,可是直到今天,她才能够像一个外人那样、以比较客观的角度观察到她的丑陋之处,愈发觉得不堪忍受她这种自暴自弃。
  巧惠本来没看到师姐,她一面扭动着身躯,一面发出刺耳的笑声,边上不少人都在奉承说她运气好。
  原来徐老爷今儿特地送了她一副贵重的头面,乃是女伶人梦寐以求的珍珠凤冠。
  随即就有人小跑着捧来一只木匣,巧惠见众人都露出艳羡的神色,便伸手做了个“打开”的姿势,于是那木匣的盖子随即被人揭开,宝光灿烂的凤冠散发着悦目的柔和光辉,诸人都惊愕的瞪大了眼睛,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巧惠面露得意,不过她的笑容在看到十良后就凝固住了,很快的就显出苦恼的样子来。
  诸人见十良怒气冲冲而来,知道她们师姐妹有话要说,纷纷散去了,也有人好奇心很重,闪在边上悄悄观察,想知道她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龃龉。
  十良道:“你不撞南墙不回头了么?”
  巧惠微笑道:“我有更好的选择吗?师姐。”
  十良咬着嘴唇道:“我帮你联系了律师,我们不会输掉这个官司!”
  巧惠嘴角抽搐几下,道:“有用吗?你知道他手里死过几条人命?警察局也拿他没辙,你这种办法只能以卵击石,而且连在北平的立足之地都没有了。”
  十良忍不住喝道:“那你就心甘情愿被他们爷两个糟践了么?”
  巧惠冷冷一笑,道:“我知道师姐是为了我好,你会流泪、会帮我忙,可你永远没有办法做到感同身受。”
  她转过脸,似乎不肯再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等她把脸转过来,十良才发觉她腮边亮晶晶的泪水。
  十良面无表情,她道:“也好,那我就当你死了。”
  巧惠脸上又露出那种歇斯底里的表情,她几乎是狞笑着,说:“师姐你好铁石心肠,可你看徐老爷送了这么漂亮的凤冠给我,我现在哪里舍得死呢?”
  十良默默不语,随即飞快上前一步从木匣里取出那顶凤冠,就见她双臂一举,将那顶凤冠狠狠朝地上一摔,在众人的惊呼中,就听见一阵噼里啪啦的破裂声中,凤冠上的宝石和珠子滚落一地,银质的框架也变了形。
  巧惠的脸也和这凤冠一样扭曲,她的情绪终于爆发了,双手捂着脸转身跑开,用悲愤的声音道:“师姐,咱们是戏子啊,你真把自己当做千金小姐了么?”
  望着她远去的身影,十良最初的愤怒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倦。
  她已经打好了主意,不论如何都不会再替春明唱戏,或者说,她宁可一把火烧掉所有的行头,哪怕饿死街头,都不会再去做巧惠口中那个娼妓都不如戏子。
  十良为她的行动付出了代价——不履行合约去春明戏院要赔钱,数目几乎是她平常包银的十倍,而更重要的是,有关名伶杜十良辞演的理由也在小报的渲染下变得光怪陆离,甚至连她和金巧惠争风吃醋的说法也有。
  更离奇的传言,出自一个所谓戏班老人的同行,那人说杜十良其实乃男不男,女不女的怪物,结交的戏迷票友中不是美貌女子,就是多金贵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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