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并非擅长过分揣摩人心,尤其细致入微之处,自然不如眼前自小处处谨顺玲珑长大的萧夕颜。
可她却明白他那幅无甚表情下潜藏的关心。
萧夕颜又垂首点头,模样看起来乖得不像话:“好。”
付五不知两人在打什么哑谜,他抱来一筐荸荠准备削皮,顺便招呼两个大人若是无事就来帮他一起。
于是夜凉如水,屋阶之下,三人并排剥着荸荠。
沈约是使刀削木的好手,削个荸荠自然不在话下。男人侧颜安静,只信手捡来几个,游刃有余,咻咻刀过如吹毛即断。
萧夕颜本想帮忙,却实则不过是付五叫来凑个热闹。
女郎十指纤白如玉,加上沈约又利落速度,少年只让她帮着接着削好的简单洗净就罢。
沈约若无必要,甚少开口闲聊,自打萧夕颜来了之后,付五但凡有事无事,都偏喜欢黏着温柔姐姐说话。“对了夕颜姐,你们晚上前是去了哪儿?你可玩得开心?”
萧夕颜便老老实实说是上了山顶,去看了夕阳。
付五想了想,琢磨道:“夕阳啊,那岂不是就能看一会儿?多短暂!落日后就一片漆黑,倒不如去看日出。”
“如今日出尚早且寒,她受不住。”被当作不存在的沈约却忽开了口。
萧夕颜面上微热,好在灯光昏黄,看人不太明晰。可她却好奇着,忍不住问:“日出么?在山上的日出,和日落一样好看么?”
“我说不出来,那等过些日子吧,清晨再多带件沈哥的毛皮拢着,夕颜姐我带你去看日出!”少年人风风火火,恨不得立马引路上山:“日落算什么,日出才精神着呢。”
萧夕颜不禁一笑,心中微暖,刚要点头。
沈约却先一步,冷不丁开了口。“好,那我也去。”
如此,倒是更加板上钉钉了。萧夕颜一怔,有些觉得好笑,又怀揣隐隐期待。
“好咧,那就沈哥带路了!”付五欢呼一声,笑开了眼:“来来来,沈哥辛苦,只剩下没几个荸荠了……”
于是一筐荸荠,在少年鼓舞之下,几乎全让沈约削了个干净。
付五哼着歌,抱着一篮子象牙色明净的荸荠,去了后厨烹煮荸荠糖水。檐下一时安静下来,月色澄净,一张干净的棉布忽递到了萧夕颜的眼前。
萧夕颜微怔,垂睫接过,徐徐擦净手上水珠。
沈约眼皮一掀,目光掠过少女的伶仃细腕,弱不胜衣,月夜之下更显出玉质般的凉意。
“那小子想一出是一出,别什么都听他的做。你体质寒凉,少碰些水。”
“知道了,知道了。”萧夕颜轻轻念了两遍。
平日里除去和光,并不会有人多操心,如此被反复念叨,倒是暌违已久。更何况,这话是平日里极为淡漠的沈约所说。
少女口中不情不愿,唇角却轻弯如菱角。
沈约见她面上清浅笑意,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简直像个老妈子一般,忽而有些不自在。
“早睡,回去了。”
掷下话音冷冷清清的五字,男人拍膝起身,身形利落,挺括修长的背影转眼消失。
可纵然言简意赅,也包含两字关心。
静夜月明,春草萋萋,萧夕颜衣袖拢膝,坐于屋瓦之下,虽是孑然一人,却兀自感到心安恬然。
心尖隐隐沁出一丝蜜意,是少女不为人知的秘思。
第15章
三月,芳菲渐开,约定的日出之行便提上日程。付五自小在无羁山长大,熟悉山上景致,倒提议引去另一处观看日出。
薄晓露出,天色朦胧之际,三人趁夜上山。
山路崎岖,春苔湿漉,少年提灯在前,两人跟随在后。晨昼的昏蒙光线之间,沈约一言不发地朝身侧少女伸了手臂。
萧夕颜明白,也不再逞强,默契地将手递了过去。
而他又一次捉住了她的手腕。
林间不时传来山鸟的啄啄喧鸣之声,似乎遥闻足音,鸟惊而扑簌飞起。
不知行了多久,三人终于并肩立于山头,萧夕颜脸颊微红,眼眸如雾气化开。她身上拢着一件狐氅,丝毫不觉寒凉。
雾霭散尽,只见一轮明轮徐徐从东方升腾悬空,天地间铺开一片浓郁的金红色,山河满映,朝霞如绮。萧夕颜身处熹光披拂之下,如置身熏炉边,温暖无比。
的确如小五所说,日出很灿烂,让人充满了希望。
身侧的男人尾音上挑,神色平淡如湖水,忽启唇道:“喜欢日出?”
“嗯。”少女点头,眸子缀着漫天的明光:“喜欢。”
沈约似只是随口一说:“付五还知道山上许多美景,下次让他再带你去看别的。”
萧夕颜立于山巅,心间不由生出几分恍惚。
在被掳来无羁山之前,她的生活如一潭死水,不起波澜。此后陡经波折,担忧心慌,却如何也想不到还会有如今这副光景。
人生际遇,何其奇妙。
与此同时,眼前一片明亮的色泽,又让她忍不住回眸――
沈约高鼻深目,侧颜如山石棱角分明,神情散漫,乌睫垂落,投下一片鸦色。
注意到她的目光,偏首:“怎么?”
日晕勾勒出男人根根分明的浓密长睫,那双眼瞳深邃脉脉,目如溶金。本是瑰丽惊艳的长相,背倚重明,更似天人之姿,忽堕红尘。
萧夕颜忽然再遏止不住,胸腔间一声比一声剧烈的心跳。
少女瞳仁黑白分明,含着仿佛面临神像时的笃敬与虔诚,与小小的惊叹,尾音软妩如花叶轻舒,低喃道:
“日出,和你的眼睛一样。”
浓烈而惊艳,深深吸引着她。话音刚落,萧夕颜也被自己脱口而出的心里话而惊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水眸染上一层桃花雾,凝玉般的手指轻绞。
沈约眼底浮现出明显的微讶,之后却出其不意的,他笑了。
萧夕颜第一次见到沈约的笑。
纵然譬如朝露,不过短短一瞬,可却如冰雪消融。
只是……
“你笑什么。”她转过头,耳根薄红,话音轻如云:“可以当我没有说过么。”
“可我听得很分明,你方才说――”那张面孔又恢复了一贯的平淡从容,然而话音却似也带着笑意。
“沈约。”少女呼吸稍促,仿佛羞赧的轻怨。
沈约注视着千重云山,眼底有一丝罕见的柔色。“萧夕颜。”
“嗯?”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你很厉害。”
萧夕颜回头望他,她不解其意,眸子里满是困惑。男人的神情笼在光中,不甚分明,也没再说话。
她可不厉害么。
简简单单一句话,就让他心跳如波澜起伏。
光华万丈之间,男人身形高俊而挺拔,一言不发,只是低头专注看着眼前柔弱袅袅的女郎。
好似如一双置身在光之中的璧人,眼中空余彼此。
四目相对。
萧夕颜终于心尖狂跳,眼神忍不住微微躲闪。
付五在旁边已经野了一会,忽回头招呼起两人,也中断了萧夕颜的不自在。“夕颜姐,夕颜姐,你们来这里玩――”
如今日头已出了一会儿,山上景致愈加灿烂分明。
少年风风火火拉着她的衣袖,引她到山顶的另一侧处:“我说的可没错吧。这赏日出的好处,可不止那一时半会,清晨的风光多好啊。怎么样夕颜姐?这儿漂亮不?”
眼前竟是一株杏花树。
深浅粉白,团花锦簇,纷纷扬扬地开了满树。杏花柔媚,风吹动花树之时,摇落一树香雪,花香馥郁。
少女伫足树下,不由仰望花树:“的确漂亮,我从未见过。”
可人面与花,竟不知谁更姣好。沈约遥遥看了她一会,方缓慢踱步至少女身侧,一同赏起杏花。
杏花美丽,只可惜花期并不长久,开时多值风雨。
“在月弥也有一片杏花林。”
萧夕颜一顿,这也是沈约第一次提及自己的出身之地。她踟蹰片刻,接话道:
“长安亦有杏花树,但皆在园林名苑之间,春时多有娘子郎君结伴前去,于花林中嬉游宴饮。
只是我因体弱常居府中,不曾比肩其中,也无仔细看过。”
本只是随口漫聊,沈约却忽凝眉:“嬉游宴饮?”
长安人多喜欢附庸风雅,这等筵席多为贵族所设,年轻男女,目窕心与。他心中冷哼一声。
“不过一些浮华子弟,无所事事,你不去也罢。”
萧夕颜只觉得他这副厌倦红尘的模样,实在有趣。
她见付五又不知何时攀登上了一棵大树,不时还伸臂摘花,少年搭在树干上的腿一晃一晃。又笑了笑:“可少年意气,何尝不是一种难得的欢愉。”
少女眼底有艳羡,稍纵即逝。
沈约并不是一个心思细腻的人,然而她眼里的遗憾却让他感到有些不舒服。他沉默片刻,忽道:“好奇?那我也抱你上去看看。”
“不,不必了,我只是随口一提。”
“无须担心,我会抱稳你。”沈约眉目认真,手臂微张,眼底略带纵容。
付五在树上听得分明,直呼道:“夕颜姐,你也上来看看吧!有沈哥在,保证你绝不会掉下来。 ”
二人怂恿,萧夕颜倒显得骑虎难下,不应不行了。她心念微动,忽然想摈弃所有过往的小心谨慎,大胆出格一次。
既然无人识得她是宣平侯府的萧七娘,试试爬树又何妨?
萧夕颜屏息凝神,仿佛终于下定决心。“那,那你抱我上去罢。”
一句话说完,少女耳边已染尽山霞酡红。
沈约俯身,手臂穿过她的膝窝,轻而易举就将人拥在臂间,倏尔一跃而上。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只消片刻,萧夕颜再睁开眼时,已被沈约轻轻放落在树枝上。
旁侧的身躯肩阔高大,有着不可忽略的存在感。
“靠着我,小心别掉下去。”
这是一棵树干粗壮,苍髯龙钟的老树,纵是三人坐在上面也十分稳当,然而沈约还是怕她坠落,手臂半拢在少女身侧。
若是旁人看来,就像是他以肌肉流畅的手臂,完完全全笼罩住了梨花般柔弱的少女。萧夕颜不必回头,也能嗅到他身上的气息,清淡如冰雪,隐隐约约。
她侧头,不期然却对上一张俊美而蛊惑的面孔。
男人剑眉斜飞入鬓,凤眸间拂过暗金流光,无声间与她对视。
杏花树就在他的身后,比起长安被人精心剪枝打理的那棵,山林间的要更葳蕤高大,虬枝之上也更加繁花密布,显出一种蓬勃的苍劲。
乱花迷眼,美色醉人。
萧夕颜长睫轻颤,心口如同隐约徜徉着什么,粉颊更添桃花色。少女又飞快偏了头,望向树下,只露出一段细白的颈子。
她是一个如模子印出的人,一举一动皆吻合世间无形的规范与条规。
而他的世界却是来去自由,纵横恣意。虽暗藏危险,却也是百无禁忌,毫无牵挂――
此刻,在高树之上俯瞰这片天地,她也难得窥见了属于他的世界的一角。
第16章
“沈约……”
“若是要道谢,就不必了。”
萧夕颜无奈失笑,他真的十分了解她的习惯。可她摇摇头,目光又凝在天边的云翳间,似烟聚散。
“我只是突然觉得,如以前那般活着,的确十分缺憾。”
同在树上的少年探出个头,好奇道:“夕颜姐,你以前的生活是怎么样的?”
“我生在一个子女众多,死气沉沉的府邸之中。阿耶甚少在家,阿娘膝下有一双疼爱的子女,于我和长兄也漫不关心。我幼时想讨她的欢心,学了不少规矩。”
她安静地说着,明眸不染纤尘,浮现着那些惊尘不曾起的平淡日子。
“故而我长成一个无趣的人,往日也不过长居闺阁,绣花阅卷,甚少出门。”
付五如大人般浅叹一声,又拍拍她的肩膀,抚慰道:“夕颜姐别伤心,我呢,生来就是个不知名姓的孤儿。沈哥呢,也是孤身一人来这,没什么亲眷。沈哥,对吧?”
沈约在缄默之间颔首。
“可我觉得没什么不好。”付五咧齿一笑:“一个人无牵无挂,反倒可以活得更加潇洒。”
“看我,就活得没心没肺的。”
“以后在这无羁山上,我们还可以陪你去很多处玩儿。往日种种伤心,就都忘了吧。”
萧夕颜笑道:“小五,你是一个豁达的人。”
沈约信手摘下一枚青叶,道:“人活于世,当必有所遗憾,我也不例外。”
于他,母妃与出身,都是一生的羁绊。
“但若固执于此,不得解脱,就是作茧自缚了。”
“啪――”
沉甸甸的声音又闷又重,只见一只果子从树上摔落,恰好砸在树下小山坡的石块上,裂成了一滩橙色的果泥。原是方才小五将一只坏果随手扔了下去。
少年又伸了手,掌心是刚从旁边一棵果树上薅来的黄果子。
“夕颜姐,吃果子么?”沈哥不吃这些,他干脆就不问了。
萧夕颜莞尔接过。少女纤白的手指剥开粗糙却完好无损的果皮,果肉清香从指尖溢出,蔓延而上。
她低头咬了一口,微涩,可也清甜。
沈约的目光不经意地落在她的身上。正遇见她柔柳般的指尖,将一瓣果肉送入唇中,又以一截小小的舌送出细小的果核。鲜艳的红,一掠而过――
男人的喉结无意识地滚动了一下,有些狼狈地偏开头。
直到她渐渐全部吃下,就像一只餍足垂下耳朵的小兔。只是一时用手捧着果皮果核,不知该如何处理。
沈约清咳,道:“可以将果皮和核扔到树下。”
“这样可以么?”从来恪守礼节、却对山野毫无了解的女郎,犹豫地发问。
“你应该知道,春泥更护花这句话。”沈约眉眼柔和:“同样腐烂的果皮,也会成为山林间的养料,或许你掌中的果核,未来还能长成一颗果树。”
于是萧夕颜松开了掌心,将一切撒落在土壤之上,心怀着隐隐的希冀――
与此同时,像是有什么也萌生在了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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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五的确还知道山上许多宝藏一般的地方。
他在山上长大,孩童心性率真活泼,偏喜四处探索,人称鬼精猴精。一天下来东窜西窜,连个影子都看不见。
山匪们大多聚在寨中吃酒打牌,付五小时就不喜欢和他们一块,便整日独自在山野里厮混,因此也误打误撞发现了不少罕有人至的幽丽之处。
这段时日,少年又引着二人探索了不少景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