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并肩而行的路上,也越来越默契。哪怕不说话时,气氛也有一种独特的安静。有沈约在,萧夕颜就会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安心。
哪怕偶尔撞见山匪,那些人看见沈约也不敢如何调笑,顶多招呼一声。
萧夕颜也渐渐胆大了一些,不再怯怕。
她却不知道自己的形象,简直就像是藏在老虎身后的一只兔子,兔假虎威。
只是沈约看着兔子胆越养越大,心中竟莫名也有些成就感。
又到一日休息。
沈约早早出门,中午前拎着一只昂首挺胸不断啼鸣的锦鸡进了后厨。午膳之时,竟端出了一只肉烂脱骨的澄黄烧鸡,并几色清淡菜肴。
沈约神态轻松,给她递了碗筷:“小五不在,你尝尝味道如何。”
“这是你做的?”
萧夕颜眼神微惊,仿佛又一次重新认识了眼前之人。
沈约面色淡薄,瞳孔间却有显而易见的轻松:“自然。”
仿佛还带了一分不易察觉的得意。
方才付五在后厨满脸垂涎:“沈哥!你难得下厨,就不能让我也大朵快颐一下吗!”却只被承诺之后分给他个鸡翅,就被支了出去。
“你要懂得,谦让是种美德。”“那我还是个小孩呢――”
“她也没长你几岁,又是病人,让她多吃一些。”
这些,萧夕颜都浑然不知。
席上只有二人,沈约自是如王婆卖瓜一般,就差没把整只鸡夹入她的碗里。
“山鸡补中益气,多吃一些。”
萧夕颜被掌厨之人盯着品尝,心中忐忑,却没想到鸡肉酥烂,很合她的胃口。
不知沈约是否用香料熏制过,鸡肉散发淡淡清香,浑不觉腻。她没想到,沈约不仅会下厨,甚至手艺还要更胜小五一筹。
兼之不断被对方怂恿添菜,不知不觉,竟用了一小半碗白米饭。
见她吃得开心,面色散发自然红润,沈约心中又莫名舒适起来。仿佛养兔人历经辛苦,见这只瘦弱兔子终于养得初见成效。
想着下次该给她炖点什么。枸杞乌鸡?清蒸人参鸡?
饭后,沈约方收回思绪,提醒道:“对了,明日早上就不出去了,晚上再出。”
“为何?“
“你如今体力足够,这次带你去山顶。待你去了就知。”
山顶?如今沈约只是每天带她去山腰处及林中走动,至多山路多走几圈。
虽然萧夕颜现在的脚程逐步拔高,精神也好了不少,但登高望远,对她而言还是十足遥远陌生的事情。
但萧夕颜还是下意识信赖沈约,颔首柔道:“好。”
-
“……沈约,我快不行了。”
萧夕颜喘着气,后背倚着树干,两腿酸软。面颊泛着樱粉,额上莹汗分明。
此时他们已在林中走了不知多久,始终蜿蜒而上。日光从她的背后照来,将少女毛绒绒的侧脸映衬如碧桃般可人。
萧夕颜实在快咬牙坚持不住,力虚声软,听起来却有几分似撒娇。
沈约偏首觑了她一眼,感到舌尖一阵干涩,喉结滚了滚,又转回头来。
算得上是抚慰的口吻:“要有始有终,快到了。”
萧夕颜有些气馁。约摸一炷香前,她就在问还有多久登顶,而彼时,沈约也是这么回答的。可想而知,他根本就是在骗她!
她不自觉地微鼓起腮。
兔子胆大了,快敢于反驳了。她的这副样子,倒是有些新鲜生动,沈约眼底竟拂过些笑意。
沈约顿了顿:“还有十几分钟的山路,再坚持一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多呼吸,先休息一下。”
若是这话被北庭的将士们听到,怕是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沈阎王什么时候也会这样平和地说:“你很好了,再坚持一下”,怕是早不耐烦地一冷鞭抽过去了!更别提,若是几圈山路跑不完,下次就加倍了。
他在军中修罗一样的名声,可不是空穴来风的。
沈约根本不会怀柔,更别提去安慰人了,这话说出来甚是稀奇。
萧夕颜不知道这些,只觉得他甚是严格,休息了一会儿,只好迈着软绵的双腿继续拾阶迈步。
少女香汗点点,鬓边的一绺发丝粘住了面颊。又迈过一阶,萧夕颜几乎有些精神飘忽。忽然看见前面的一块阴影笼罩下来,是沈约定身不动了。
萧夕颜咬唇,忍不住细声控诉:“沈约,还没到么?”
她真的走不动了。
可她才一抬头,却正对上他淡金的双眼。而在沈约的背后是光华万丈,曼丽云霄,将眼前这张i丽的面容描绘得更为神性。
他就像是神祗佛像一般垂目静静地凝视着她,慈悲与安宁。
“我们到了。”
她竟然觉得好像听出了一丝柔和。
怦,怦。
萧夕颜好像又开始听见,自己压抑不住的心跳。
一声接一声,与山顶漫天投来的落日余晖,让她几乎产生了一些晕厥。仿佛如坠云端,不知身在何方。
“落日这般好看么,都看呆了?”
沈约的唇角不着痕迹地轻抿,转身走去。“跟我过来。”
“噢。”
萧夕颜小小声,提步赶紧跟了过去。她有些羞赧,不知道她刚才一副看呆了的表情,放在沈约眼中是什么样子。她可不想承认自己有一瞬,几乎被男色所惑。
他们已经来到了无羁山上的一座小山峰顶上。
夏日的傍晚云彩漫天,云廓镶金,鸾鸟弄彩,好似一张铺开的画卷,收尽天地间的壮丽辽阔。这一切,都是萧夕颜在长安的重重檐下不曾见过的景致。
她静静屹立在沈约身侧,凝望着这一幕,隐隐屏息。
沈约立在她的身边,目光却不动声色地落在她的面孔上。少女如轻云颤动的长睫,因惊叹而微微翕开的唇,和清湛湛的瞳孔里映出云彩的生动一幕……
看得出来,她应是很欢喜。
萧夕颜呼吸凌乱,肺间仿佛有些生疼,耳膜间一声声浮动。
可与此同时,她瞥见远山日斜,余晖映在青山绵绵,几片轻云间似有飞鸟掠过。
一路上山,她不知道多少次想中途放弃,咬牙苦苦才能继续往上攀登。而沈约就像是在不断拔高她的韧性一般,始终坚持着要带她走完这一程。
直到此刻踏在山顶,目视山河云日。
每个毛孔被清风所洗涤,几乎有一种脱胎换骨、心境开阔无比的感觉,而对沈约的感激,在这一刻也彻底盈满心间。
少女唇边忍不住绽开一抹笑颜:“沈约――”
“真美。谢谢你来带我看日出。”
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完全凭借自己的力量爬上山顶,亲眼看见群山日落,山河图景。
“又是谢字。”
沈约轻描淡写地移开视线,又落在远山重峦之上,道:“我说过了,没有骗你罢。”
他昔日在军营,最擅长莫过根据人的资质本能,以张弛有度的训练来操练军兵,不断拔高手下的极限。对待她的时候,他也用上了这一手段。
她虽生得柔弱,但他却相信她可以。
果然,她也没有让他失望。看起来纤弱得比风还轻的女郎,心中却有一股毅力。
“不必谢我,是你自己爬上来的。”
“要谢,就谢你自己。”
萧夕颜没有再说话,偏头去望向远山,耳畔微微酡红。像是被日光所染,眸间滟滟。他话中的夸赞像是一记洪亮晚钟,不断回荡在她的心上。
从未有人如此坚定地鼓励她,肯定她。
虽然他不曾伸手,但如若不是他一直在前方引领着她,蛊惑着她坚持一次了又一次。若非是他,她此刻也无法站在这里,更不会知道世间还有这样一幅美景。
“我知道了。”她低声,继续欣赏美景。
大约一炷香后,那轮红日就开始渐进地平线,而此时红色也达到了最浓烈最鲜艳的色彩,好如一轮血日。
沈约瞥了眼身边似还有些不舍的少女,迟迟才开口道:“该回去了。”
下山还有一段路,若此时再不走,天就要慢慢黑了。
萧夕颜只好收回眼底的不舍,转身随他下山。只是心中仍然充斥着对日落时分那一幕的留恋和震撼。
哪怕身体已经累到了极致,也怎么都停止不下那股兴奋。
两人越往树林中走去,眼见林外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上山爬时坡度还好,又有沈约在前面扫平障碍,然而下山却要嗟磨膝盖多了。此时萧夕颜又抬头望去,透过林木看见一片烟紫色,几缕残云飘过,美如绫罗花色,注意力又分了不少。
此时在沈约的眼里,此时少女就是处于一种走路不好好走,下山随时有可能摔跤的分心状态。
更何况,她身体虚弱,上山时又出了一身的汗,此时也算是强弩之末。
沈约蹙起眉心,在萧夕颜第二次差点踉跄的时候,终于忍不住伸手:“手给我,我抓着你下山。”
第14章
萧夕颜有些不知所措:“没关系的,我还可以自己走。”
纵然她的确很累,膝盖发软,要控制着每一步下山时往下的冲劲,以防摔跤。可如非必要,她并不习惯劳烦旁人。
“别逞强。”沈约音线平静,却像是一阵柔风吹过:“你今天已经走了很多路,偶尔依靠别人,不是什么大事。”
她可以依赖他么?
萧夕颜欲语未语,两人僵持不下,她最终还是慢慢将手递给了他。
沈约只是隔着衣袖握住了她的手腕,以掌心牢牢圈住,一步一步带着她往山下走去。
男人的手指温暖而有力,给她提供了一个可支撑的点,萧夕颜此前的紧张也渐渐消逝。
仿佛是哪怕她跌落了,他也会抓住她。
如炭火般的温热,也从肌肤接触之处,传到她的手腕上。萧夕颜的胸口处如同潮涨日落,丝丝缕缕,仿佛有什么快要溢出。
森林暝色之间,芙蓉面不觉如熏然微红。
沈约快了她大约半步,萧夕颜的视线不由自主,就落在了眼前修长的手臂上,再徐徐往上。
男人肩阔腰窄,背影挺直如松木,侧颜的如剑锋冷然。
可他的手心却很暖。周遭昏沉黯淡,他就像是一盏明灯。
男人慢慢退去冰冷和神秘的外壳之后,竟然是处处熨帖,照顾于人的温暖色彩。
一时之间,她心中某处仿佛又悄然轻动。
天色已完全黑了。耳边只剩下轻轻的风声,和树影的婆娑声。
沉浸在说不清的安心之中,萧夕颜却垂下眼皮,如同陷入泥潭之间,心跳声也在缓慢的步履间渐渐低弱了下去。
瞳孔中希冀的光火,却渐渐又化作冷静后的余烬。
虽然这些天她好转不少,但她却知道,心疾不比寻常病症。
哪怕如今稍微改变,至多也不过是抵达到普通人的体力和精力罢了。若无灵丹妙药,她终究是早逝的命途。
沈约生来就与她不同。他独立而强大,仿佛什么都漫不经心,不足挂齿,处处又像是光火一样引人瞩目。而她却是那么的微弱,不值一提。
她若注视着他,就像是飞蛾希冀着不该奔赴的萤火。
萧夕颜,你又在妄想些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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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房中时,沈约隐隐察觉少女眼底仿佛有些异样,下山路上也变得沉默寡言了许多。他拧起剑眉,眼中似有所惑。
萧夕颜却仍如平常一般微微笑了笑:“今天多亏了你,带我领略了从未见过的风景。我有些累了,就先回房间了……”
不及沈约回应,她就匆匆转身,闪身回了房中。
只剩下沈约原地伫立着,看着才松开手就猝不及防逃开的少女。男人眼底意味不明,却也仿佛有什么沉寂了下来。
萧夕颜关上门,将全身力气都倚靠在门被后,腿却渐渐软弱失了力气。
她蹲坐在门背后,屈膝缓缓落了下去,垂下的睫如同疲倦的蝶。
仿佛所有的力气,都在刚才强撑欢笑的那一刻耗光了。
她的面容有些苍白,又歇了一会,付五敲了敲门,进屋来给她送了热水。
不必说,自然也是沈约的吩咐。
雾气升腾之间。
萧夕颜浸在浴桶之中,手指无意识地掠过木桶上精致的芰荷莲叶雕纹。毫无疑问,这是山上本来没有的物件,如今恐怕山上也只有她会用这样的浴桶。
水汽弥漫上双眼,一片朦胧之中,又想起此前的事来。
浴桶就是在她那次感染风寒之后,小五有一天突然拿来的,同时小五也在背后偷偷告诉她,是沈约让伙计从镇上送过来的――
那人看起来鬼神皆忌,却像实则面冷心热。
萧夕颜慢慢地将身子沉了下去,直到覆过头顶,她在水下屏息了一会,很快又浮了上来,粉面染上更多的红晕,水色也在眼中泅开。
方才水下的一瞬间,她几乎濒临失去呼吸。
可她却没有太多害怕。
其实在她内心深处,并不畏惧命途短寿,只是会深深遗憾。她还想认真的活很久,想去感受,想体验这人世间所有她还未尝体验过的事物。
这一世若只尝过须臾滋味,短暂如夏蝉,也也未免太可惜了。
然而在侯府时,郑氏以贵女的标准苛求于她,为求得阿娘的一丝关注,她就将自己一日复一日拘束在那大家闺秀的壳子里。
若非是被意外掳上无羁山,恐怕今后大概也会留着心中的遗憾,一成不变。
不可否认,这些时日却是她最为轻松,活得最酣畅淋漓的时刻。
她好似曾经从未真正为自己活过一天,直到今日。
水珠坠在她落下的长睫上,萧夕颜看见水面之上,自己瞳孔中的与一丝不甘。
倘若她没有这一副残病之躯,该有多好?
……
沈约自然不知少女心事。
他只是无端觉察出她的异样,于是在饭后多待了一会,认真询问她是否身体不适。
萧夕颜摇了摇头:“近日我的确感觉身体好了许多,多亏了你的法子与照顾。”
沈约沉默半响,目光落在她方沐浴过后微绒的发梢:“若是你觉得太累,也可以先休息几日。”
他已复盘过一回,却如何都没有思索出少女为何忽变黯然。
萧夕颜摇首一笑,心中暗道自己方才真是难得多愁善感,简直不像过去的她。此刻少女面靥姣姣,肌如凝露,笑容好似方才温柔的流霞。
“不必多虑我,我一切都好。”
沈约定定看了她几眼,见少女表面并无大碍,眼皮又浅淡垂下。
“也好,但若有什么不对,与我直说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