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曾听闻五柳先生的故事,原来世上竟真有如此人物。
“原来还有这么一段往事。”
“对,也是他教我启蒙,读书写字。戚老字写得很好,经常就在地上沾水临帖。”
沈约看向池花:“我想,戚老如今应该已不在了。”
少年垂下头颅,以漫不经心的口吻道:“是啊。”
有一次老头想求情阻挡一桩恶行,某个山匪早被念叨得耳根子不耐烦,按捺不住就一刀挥了过去。
就像斩一只鸡那样,轻松地了结了那个老头的性命。
付五还清晰地记得那一幕,鲜血从老人被割断的喉管流淌而出,老人的血要流动得更慢一些,很快就变成了黑色。被染成深色的那片土,连续下了三日雨后才褪去颜色。
“他被寨子里的人杀了。”
萧夕颜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少女眼底浮上悲悯,嗓音柔缓:
“若老人家知道他所栽之花可供来人观赏,所葺的亭子也可供后人乘凉,或许也会感到欣慰吧。”
付五撇过头去,低声嘟囔:“哼,还是不靠我年年打理,否则这池荷花早枯了。”少年的面孔此时方浮现出一丝同龄人应有的孩子气。
“小五,你很好。”萧夕颜微顿,眉眼温柔道:“你是我见过最独立自强,也最开朗体贴的男孩子。”
付五掩在碎发下的耳朵红了红,他吞声片刻,忽问出了心里话:“夕颜姐,你以后会留在这里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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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晓既明,一只白鸽飞跃过林间,直入楼阁轩窗之内。沈约将鸽腿上的密令取下,却眉梢轻皱。
信上寥寥数字:“魏凌云罪证确凿,您也已确定线人,是否下令收手?
沈约沉默半响,却写道:“再等。”
趁天色未明,他将信鸽放回。可只有沈约知道,自己的迟疑是因为什么。
第18章
秋雨霖霖,萧夕颜忽生起了病。
她裹成蝉蛹,柔弱无力地蜷在层层被褥中,最上层盖着沈丽嘉约给她的毛皮毯子,然而手脚还是僵冷如初。窗外天色雾隐灰蒙,是快要落雨的架势。
将将入秋,山上的天气越来越冷了。
沈约在门外叩响三声,尔后单手端碗推门而入。
男人的目光直接,落在榻上仿佛一阵风就能吹病了的柔弱女郎身上,下意识地拢起了眉,脱口道:“今日感觉如何。够暖和了么?”
萧夕颜微微一笑,边道谢边接过了碗,开口却道:“小五拿了好几床被子,不冷的。我不打紧,兴许再过几天就好了。”
她看着浓黑深沉的药汁也没说什么,只是兀自吹了吹,然而药温早已让沈约晾凉至合宜入口的温度。不一会儿,她就温顺地捧着碗饮下了一大口。
少女蹙着柳眉,纤弱的喉管艰难地吞咽了下去。
可每个细节落在沈约眼里,无论是她十指牢牢捧着碗汲取着热度,还是一边因为尝到苦涩而微拢的单薄肩膀,都无一不透露着她隐隐的忍耐与不适。
一切都让沈约脑海里浮现出一个清晰的念头:她不适合这里。
她应该寝在暖阁之中,榻铺云锦,放置一枚玲珑香球,身边时刻有侍婢小心服饰。后院该砌上个温泉池子,让她不至于像在山上这样斤斤计较地用水,凉得也快。
这副孱弱得仿佛一碰就碎的病躯,合该被小心翼翼地精细养着,才能焕发出这朵花本该拥有的模样。
沈约望向窗外因风摇曳的林木,沉默着。萧夕颜早已适应了他的沉默,因此也没有察觉须臾之间,男人脑海中飞速里闪过多少念头,又敲下了如何的决定。
一碗药终于下肚,萧夕颜心中轻轻舒出一口气。
“入秋了。”
沈约立在窗边,薄凉的背影透出几分孤意:“过几日,我会尽快送你回家。”
萧夕颜的指尖悬在碗的上半空,停滞了片刻,又若无其事地落回膝上。她垂眉笑了笑,平静似乎波澜不起:“也好,这段时间实在有劳你们了。”
他大抵是不需要她了罢,也是,如今的她似乎也帮不了他什么。
沈约却回过头,坦言道:“不是因为把你当成累赘。而是如今事情已妥,山上寒冷,你不适合再在这里待下去。”
男人一顿,又道:“而我也不想再看见你生病的样子。”
直白而坦荡的话语,连同里面显而易见的感情一同明晃晃地被沈约摆在台面上。
看她恹恹无力的样子,他会心疼。
床上看着镇定自若的少女,实际却像是一只忽然被胡萝卜砸懵了的兔儿,玉白的耳垂肉眼可见地浮上红霞。
沈约眼底泛起堪称稀罕的温柔:“是因为我会担心你,你明白么?”
他从不是遮遮掩掩的人,也并不想再藏起自己炽热的情感。
萧夕颜心跳飞快:“沈约,可我……”
沈约没有逼迫她立即想好,看着那片晕红,男人唇角微扬。又从口袋掏出一盒装满各色口味的蜜饯,与一只紫檀木簪。
“不必现在回答我。你慢慢想,这是让小五去山下买的,你吃一点,看看喜不喜欢。”
“木簪是我雕给你的礼物。”
直到沈约出去好几分钟,萧夕颜才慢慢反应过来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
女郎将睡得有些松散的发髻拆开,长发捋到耳畔边慢慢地梳着,眼神仿佛放空一般凝不起任何焦点。心跳聒噪得厉害,几乎快飞出胸腔之外。
她慢慢地将那根木簪握在手心。
木簪呈黑红檀木色,打磨光润,泛起通透色泽,末端所缀绿色碧玉攒若杏花。她举起轻嗅,仿佛有木头的淡淡清香。
萧夕颜的思绪,溯回至那日树上花繁衮衮,而他回首看她。
少女拢在青丝之下的脸一点点烧红。雾蒙蒙的眸眼里是从来没有过的悸动。
许久,她才将沈约放在桌上的袋子拿了过来,油纸包裹着色泽鲜艳的樱桃脯,杏蜜,葡萄干等等,却避开了她会过敏的桃脯。如玉的指尖捻起了一颗葡萄干,含入口中。
清甜化开在舌尖,驱散开了方才药汁的所有苦涩,也仿佛一路沁入心上。萧夕颜忍不住弯了弯唇。
从未有人如此重视在意着她,予她关心,驱她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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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约俯身将碗洗了,男人动作利落,眉眼却舒展开来,如同散漫的闲云。付五一向眼尖,在旁边看出端倪。
少年惊奇道:“沈哥,今天莫非是有什么好事么?”
“无事。”沈约又叮嘱了他一句:“那包蜜饯就说是你去镇上买的,知道了么?”
蜜饯自然不是他让付五去买的,镇上手艺平平,并没有这类精细吃食。是密令部署之时,自然而然地就让属下在长安的聚味坊中挑好打包送来,才让付五拿上山的。
他情不自禁,想给她最好的。
沈约甚至已经想清,待将她送归宣平侯府,一切尘埃落定。他会重新以正大光明的身份出现在她的面前。他会与她坦白自己的所有,也会准备好聘礼。
这段时间,应也足够她明白自己的心意了。但在所有的设想之前却首先要确保,在他的身边,她是安全的。
付五想起此前去山下拿蜜饯时的那个商铺,里边的人虽是平民打扮,无论眼神举止,还是有一种与众不同的气息。
少年低头,眼神微微变化,忽坚定地开口道:“沈哥,其实我一直没有问你,你应该并非普通人吧?”
沈约的神情没有变化:“小五,你很聪慧。”
他将洗好的碗收齐,用巾帕一丝不苟擦净手上水露,动作冷静,没有否认,也看不出任何慌乱。
付五深吸了一口气:“我猜,你是官府的人。”
“蜀州新来的王温瑜只是一个引子,然而官府在外搜剿山中喽,并不能动摇寨子的根基。无羁寨能无事到现在,全是因为熊佚和朝廷中的大官有往来交易。”
“但我想,那大官终究会有倒台的时候。届时熊佚手中那些书信往来的证据,就是朝廷迫切想要的东西。”
“所以我一直在等……终于,你来了。”
沈约摸了摸他的头:“对。所以小五,我会给你选择。”
“沈哥,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付五咧齿而笑,露出一口干净的白牙:“但是我从来都没有选择。我应该没有告诉过沈哥,我名字的由来吧。
“山上的人告诉我说,他们是在山下河流飘过的竹篮里捡到我的,因为我是个‘无父’之人,所以他们就给我取名叫付五。”
少年低着头,沉默了一会:“可是不是很好笑?无羁山上都是些穷凶险恶之徒,妇孺亦可杀,怎么会突发善心?”
“所以我也从来都没有告诉过任何人,我的记性很好,好到我还没会说话时,就能记住目睹的一切。”
沈约没有意外,只是静静聆听着。
付五笑了一声,衣袖下却握紧了拳头,少年清澈的双眼里渐渐弥漫上一层阴翳:“我的确是无父之人,可我却清楚地记得我的娘亲。”
“她本是个被劫掠上山的良家女子。”
他仍然记得,尚在襁褓之中,娘亲滴落在他脸颊上的泪水,那些山上的人对他友善的照顾。自他长大明白世俗之后,才彻底明白那些记忆画面背后的故事。
而生他育他的人,又经历了如何的折磨。
少年额前碎发垂落,盖住了刻印着感受着命运捉弄,透出戏谑自嘲的双眼。
“她在我二岁的时候,就投井而死了……所以后来,大当家就对我很好。山上的一些男人,他们都对我很好。”
沈约陷入沉默,他从付五口中说出的信息,串联出了一个苦命之人的命途。被困土匪窝中会有怎样的遭遇,并不比被卖入花楼好到哪里。
他惯来不是会怜悯弱者的人,此刻却也生出几分动容。
“所以,哪怕他们也曾对待你不错,你也早已下定决心。”
付五垂着眼,用一种平静的口吻道:“他们对我的确无话可说,但他们同样也做了许多不可饶恕的坏事。冥冥之中,善恶自有果报。”
他是无父无母的孩子,自然也比常人要早熟许多。
少年心细大胆,能隐忍至今,沈约认为他堪成大器。甚至,让他有些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沈约伸出手,摸了摸付五的头:“你说的没错,所有人都有自己注定要承担的。”
“日后,你可愿意同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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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寅时。
天色未明,雨线密密交织,打在屋檐之上,奏响一曲低调而苍凉的曲音。萧夕颜抱膝坐在窗边,身上衣束齐整,她已醒了。
她低垂着眉眼看着窗外的小水潭,映出孤零零的雨月。
沈约说,今日就是正值东风之日,他会安排好一切,送她下山归家。
萧夕颜没想到日子会过得这么快。短短数月,却似流水匆匆,直至此刻,竟不知不觉到了尾端。
她竟会有些留恋不舍。
回忆起在侯府的日子,似乎平平无奇,日复一日,并没有什么值得回忆。除去起初惊惶迷茫之时,与沈约和付五相处的这段时日,她甚至几乎没想过回到侯府。
反倒是在山上的日子,给她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回忆。萧夕颜缓缓握紧手中的木簪,十指合拢,安放于心口旁。
门敲响三声,沈约身影如风,悄声而入。
男人抖开手中草编的斗笠,耐心地给她披上系好,动作一丝不苟。萧夕颜就像一只任由他动作拿捏的垂耳兔儿,垂目不语。
沈约半蹲下身,“上来,我背你去。”
窗外天色黑沉,雨水依旧淅淅沥沥。山路泥泞,他来背她是最明智的选择。萧夕颜也无扭捏,于是握着伞温顺地趴上了他的背。
沈约将轻飘飘的人儿往上颠了颠,踢开了门。
门外是同样早已系好斗篷的付五,少年提着一盏灯,为二人引路。雨落在伞面之上,发出沙沙点点的声响。
萧夕颜绕着脖颈的手,又忍不住收拢了一些。
山林黝黑,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付五手中那盏萤火般的小灯映亮一隅。他也只需要这方寸的线索,就能轻车熟路地辨认山路。
去往莲花池的路上,沈约冷静道:“这路唯有小五知晓,你不必担心,等会山上会乱一时,但应不会波及此处。”
“小五也在此处陪着你,若有什么意外,他会替你周旋拖延。”
“我会尽快回来,别怕。”
男人从来言简意赅,只是平铺直叙的说出所有安排与关心,分毫不加掩饰。
萧夕颜攥紧了他的衣襟一角,不语。她对他对她的安排毫无疑虑,只是想到沈约大抵是去做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就不由蹙眉。
连带着担忧:“那你,可有把握……”
女郎细细柔柔的嗓音从耳后传来,如同柔媚的春风拂过。
沈约心中柔软,也忍不住从心底弥漫开来。他的确是要去做一件在常人眼里看来十分惊世骇俗的事,更何况此刻山中毫无接应之人,如走钢丝。
但他是历经过真正尸山血海的人,又怎会畏惧区区几个土匪?
他却没有直言自己的底牌,只是放任自己可以短暂地享受这一刻来自心上人的关心。
沈约声音微暖,道:“你在担心我,是么?”
少女冰凉的面颊紧贴着他的后背,整个人软软伏在他的肩背之上,纤细如玉的手指揪着衣襟,忍不住蜷紧,又松开。
“嗯。”她顿了顿,又轻声道:“沈约,我等你,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地回来。”
第19章
沈约微微扬唇:“既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
他如感四肢充满活力,像是瞬间耳明眼顺,可在千军万马之中斩下对方首级,热血与心跳一齐冲击着鼓膜。
男人步履稳健,淌过山洞积水。
当走出洞外,天幕已隐约透出几分浅紫的弧光,眼前是枯荷残枝,水亭依旧。付五已将二人领到了荷花池。
沈约小心翼翼地将萧夕颜放落在亭中凳上。女郎双眸如簌泉清亮,满心满眼皆是他。沈约亦定定回望向她。
他此刻胸口满涨,似有什么快要按捺不住。
付五虽年纪小,却什么都懂得,对着两人眨眨眼:“沈哥,我在外面等你们。”说着就隐去了角落。
沈约看着少女,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瞳仁如月池清冽:
“等下,我也该走了。”
萧夕颜却忽而伸出手,扯了扯他的袖子,低头小声:“我们之后,还会再见面吗?”
她口中的以后,自然是在她下山之后。
在经历过这样惊心动魄,而又充满憧憬与心跳的日子之后。她感到曾经的日子就仿佛一潭死水,她从未如此鲜活而真实过。
可日后,他还会来寻她么?
沈约温暖的手指却再次降落,抚平了女郎无意识蹙起的柳眉。她无意识间的吐露,让他再也压抑不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