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垂目又道:“命人在山下速备马车,暖炉,治伤寒的药……再去寻一个女卫来。”
属下面对这出乎意料的吩咐,却没有露出惊奇之色。
“是。”
所有交谈,沈约都没有避开付五。他又转头看向少年,“小五,你想好了么?”
“沈哥,其实在第一次缠着留在你身边时,我就已经想好了。我不会后悔。”
“好。”沈约嘱咐:“将这孩子一齐带回去吧。”
付五随黑衣人下山之后,沈约不再迟疑,将萧夕颜抱入室内。
萧夕颜始终感觉自己像是置身云雾之中,身体是轻飘飘的,如同漂浮在软绵而云朵之间。那云又似有形体一般,是可供依赖而温暖的存在。
她忍不住如婴孩般又蜷了蜷,想偎紧那热源一些。
沈约的动作一滞,只因少女的面颊忽然落在了他的胸膛上。
冰冷,柔软,正在微微泛红。
他却只是心无旁骛地将她从怀中放下。然而两人的身体将要分离之际,少女却忽伸了手臂,勾住了他的脖颈。
萧夕颜闭着眼,在一片混沌中,她忍不住软声道:“别走……”
哪怕往日遭受病痛之时,她也不过习惯自己捱过去。然而此时意识混沌,竟生出一分从心所欲的渴求,她只明白,自己舍不得离开那个温暖的怀抱。
少女的嗓音在天然之下,却显得格外娇妩。
沈约喉结滚了滚,无端有些干渴。他压抑心神,继续克制地动作。快速剥离她湿透了的衣物,裹上毛毯,又拿干燥的巾子给她裹发,擦干所有雨水。
如今情势紧急,他只能先拿屋中自己的衣物替她换上。
怀中少女如同一只垂耳兔般,只能软绵无力地倚靠在他的怀中。男人紧紧闭目,殷红的唇深抿着,平日冷清的眉目间也萦绕着一抹蛊惑的欲色。
尽管是隔着一层巾子去触碰,他的动作也尽可能地利落飞快,然而还是能感觉到那冰凉而柔软的肢体,是以如何全心依赖的姿态伏在他的身上。
分明是雨后冷冽的天气,沈约的额头却渗出了一滴汗水,掌心也隐隐发烫。
男人的手掌宽大,萧夕颜被触碰到,不时还会发出一声软乎乎的嘤咛,又像是烧昏了时发出的呓语。
沈约的脑海中忍不住浮现出一只白兔子的模样。红着眼,软绵绵的模样,被人戳一戳才会动一动。
这样看起来软媚又处处依赖人的她,在平日也算罕见。
沈约闭着眼,隐忍而微躁,脖子与额头跳出几根青筋。
他的动作更快了。
终于收拾好所有,少女长睫仍垂落着,身体却忽然轻轻一颤。那一瞬间,沈约几乎所有的热血都在往胸腔冲去,以为她醒来了。
然而萧夕颜终究没有睁眼,她依旧无知无觉,将身子的全部重量倾靠在他的身上。衣裳还没彻底换好,只是已换下了湿漉漉的衣物,她也明显舒服了许多。
蹙着的眉终于缓缓松开,只是嘴唇仍然苍白如雪,面颊却泛起一片潮红。
对于沈约而言,女郎就如一片浮羽般脆弱而轻盈。
然而这小小的负荷,又是那么的沉重。
沈约沉默地将大氅拢在她的身上,将她紧紧打横抱起,往山下走去。他已在心中已决定无论如何,不会再让她身涉险境。
……
无羁山相隔不远的深山中,有一处寺庙,只是略显孤寂。
行车路上,男人眼底是化不开的怜惜与心疼。沈约在马车上让女卫重新替她换了身衣裳,又反复以湿毛巾为她敷额降温。
及至紫山寺,沈约独自将她抱下了车。
紫山寺掩藏在半山之间,林霏深深,古钟遥遥。老僧慈悲而,在闻知沈约来意之后,淡淡颔首,命弟子扫榻相迎。
沈约将萧夕颜轻轻放落在榻上,又为她盖好棉被。
此时经过一路仔细照料,少女的烧已退了些许,呼吸也渐趋平稳。只是疲累过度,似乎陷入了一场漫长的沉睡。
沈约却知道,他已不能再滞留在此处陪她。
皇帝传来密令,命他明日速速归京。
她也终究要回到宣平侯府,他的存在会于她名声有碍。
“等我,好不好?”
最后一夜,他所剩下的时间不多,只能匆匆办好最后几件事。沈约以方丈之口,拟信差人送往宣平侯府,又诚恳拜托寺中老尼照料,留下女卫看顾。
最后,沈约将一封书信押在烛台之下。
来日再见,以此为约。
定将不负。
待长安风云转平,他势必会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娶她为妻,与她厮守终生。
子夜的风吹拂着,他在她的额落下一吻。
萧夕颜在身体一片昏沉之中,魂窍也仿佛抽离了,只感觉有什么似乎离开了她。迷迷糊糊之中,苍白的面颊划过一道朦胧的泪痕。
第21章
门房打量了一眼眼前其貌不扬的小子。“你说,你是来送信的?这里面有我们七娘子的消息?”
少年浓眉大眼,月牙状的眼睛看起来让人颇有好感。只是这看起来历经日晒的肤色,和显然非长安人的口音――
“去去去,哪来这些招摇蒙骗的路数!萧七娘子昨儿就下葬了!”
付五怔忡:“不可能!是不是,是不是哪里误会了……”
“看见这丧幡、白纸了么?我看你只是个送信的,也不想为难你,赶紧走吧!”于是少年毫无预料,就被不耐烦的门房轰了出来。
付五一头雾水,怔怔地看着侯府门前贴的白纸。下葬,丧事?怎么会呢?
明明前几日,夕颜姐还是活生生的人啊。
此事严密,沈哥只叮嘱交付于他一人,又让下属将他送至长安。少年识字,人也机灵,绝没有认错地方,可如今却怎么也摸不着头脑了――
“这里面,是夕颜的消息么?”
一道清湛好听的男声却忽在身后响起。
付五回头,看见一个通身清华的男子,手握一柄竹骨伞,人如鹤立。眼神犹如雨后叶面的水露,清空明净。
“你知道她?”
“我姑且……算是她的兄长。”
那双亦如竹骨泛冷修长的手,缓缓接过了信笺。
-
萧夕颜口干舌燥,隐隐身觉寒凉。
一双手仿佛穿过了她的脖颈,将她轻缓地带起。紧接着隐约冰凉之物撬开了她干燥的唇舌,喉间流淌过苦涩。温暖渐渐回归,意识又陷入了混沌。
不知过去多久,少女长长的乌睫颤抖着,终于缓缓睁眼。
纱窗半阖,隐见窗外的青山峨峨,烟雨雾织。榻边的一盏孤灯,映着男子明月般温润的侧颜。
“子霈?”
萧夕颜撑着腕骨坐起,头疼欲裂:“我这是……在哪?”
“紫山寺。”见她醒来,纪庭泽放下了掌中的书卷。清隽的眉眼之间,流露出关心与担忧:“夕颜,你已烧了几日,现下身体感觉如何?”
萧夕颜眼底尽是失神:“头还有些晕沉,但不碍事。可我又怎会在这里?”
“你已消失了数月。”纪庭泽起身为她斟水道:“来,先喝杯水。”
萧夕颜接过瓷杯抿了一口,热气氤氲,如识海朦朦一片。最后终于浮现出那日最后贼人凶恶的脸。“如今是几月?”
“已是七月。”
萧夕颜有种不真实的感觉,从闻知自己失去记忆,到明悟已被贼人掳去数月。无论哪一桩事,都让她有种如浮空不定的迷茫感。
少女云髻散乱,唇色苍白,手紧紧拢着膝前的被褥。
仿佛脆弱到一碰即碎。
纪庭泽忽然觉得,命运待她实在残忍。他有些不忍再开口。
“爹娘他们呢?”
“他们尚且不知你在这里。”纪庭泽浅浅叹气。他自小就是邻坊间交口赞誉的聪慧心窍,早已明白侯府的做法缘何。
人心寒凉,犹如青松落色。
“我路过侯府外,意外收到了一封来自某个少年转交的信,他说上面有你的消息。你看――”
萧夕颜手指冰凉地拆开信笺。
信上大意所说,寺中将此施主救下,施主因惊吓昏迷数月,寄住于紫山寺。醒后又于此养心一段时日,如今伤已养好,故托沿途旅人送来此信。
字迹苍劲,信中亦有方丈私印,为她数月的不见提供了缘由。
可她看向那禅寺外的黄墙黛瓦,古树遍生,只觉分外陌生。这段时日,她难道真是在此处度过的么?
“可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纪庭泽皱眉,一时又缄默,不知如何与她开口,如今侯府正大办丧事。
他眉眼间闪过怜惜,声轻道:“颜娘,你听我说。无论如何,我得先将你带回去。”
这封信若是更早一些送来就再好不过。可如今一切都迟了。
“回侯府么?”萧夕颜的侧颜如月清冷,“可是子霈,我竟然会有一瞬间不想回去。你说我是怎么了?”
她隐隐觉得,有什么已经回不去了。曾经的一切仿佛如此陌生而遥远。
“这是我们都逃不开的宿命。”纪庭泽与她相识长大,如何不知道侯府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他心中轻叹一声。
青年温润的眼透着柔色:“可是夕颜,我会陪着你。”
-
郑如岚经常会想起未出嫁之前,她尚是富商之女,却看上了风轮俊俏的侯府世子萧昶,才携着丰厚嫁妆嫁入这宣平侯府。孰料这侯夫人不过听上去风光,内里尽是心酸。
郑氏辛苦盘算经营至今,却格外头疼:“如今府外议论纷纷,把我的脸面置之何地?我以后又该如何待客见人?”
如今人人都说萧七娘数月不见,恐怕是被人掳走了,侯府这是在遮掩丑闻,才做出这等离谱之事。
宣平侯府的侯爷萧昶坐在上首,只看眉眼,还能隐隐看出几分年轻时的风流俊俏。可惜,萧昶也不过是个除去风花雪月一概不知的纨绔子弟。
萧家祖上也曾坐至公卿,可却一代不如一代,日愈落魄。
人到中年,萧昶也渐渐心宽体胖,万事为善:“夫人也不要过于忧愁了,或许流言再过一段时间就消停了呢?”
萧宝珍摆弄着新到的檀木扇,在旁撇嘴:“若是能把阿姊送去庄子,或者送去寺庙就好了。”
“宝珍啊,你这么说,七娘可会伤心的。”萧昶又道:“那孩子又刚失了记忆,诶呀,我看着都心疼。”
郑氏只是烦闷地掐了掐眉心,如今事事都超出了她的预料。
“珍儿说得没错。若是她悄悄回来的,继续掩人耳目瞒下去就是了。横竖七娘体弱,本也不喜欢出门。”
“如今却被纪家那郎君大摇大摆接了回来,这‘头七’才过,人就活了,要让人家怎么看待我们侯府?一想到人人都在议论此事,我就心烦意乱。”
“唉――”侯爷却闷声道:“夫人,你且小点声,还不是你上次提议如此。”
“我本来以为她不会回来了。”郑氏急道:“更何况她那心疾。你可还记得,幼时去,那怪僧人就指着我的腹说,这孩子恐有早年夭折之相,我想也是……”
人人都以为,她原先也是活不长久的。若非是这次遮掩意外提前举行了丧事,也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得办了。
郑氏攥紧帕子:“如今,如今简直荒谬至极!以后还让我怎么带着珍儿出去宴客。”
隔着一层纱窗,没有下人,明堂里隐隐絮絮的话音飘入门外。
萧夕颜淡淡地听着血缘与她最亲密的这些人,是如何议论关于她的命运,却只是无悲无喜,心中空茫一片,只觉陌生和遥远。
只是那一阶门槛,她是怎么都迈不过去了。
“娘子……”和光忍着啜泣:“侯爷和夫人,怎么能这样待您啊。”
萧夕颜打消了请安的心,转身回到了长廊,反倒安慰起她:“无事,我都理解。”也恐怕是心已麻木了。
可想而知,若是那日来紫山寺接她的是侯府所派的人,而非纪庭泽。那么恐怕如今,她连在侯府中继续待着的机会也没有了。
她不过是一个名义上已经死去的萧七娘。
“不过其实奴婢觉得,娘子从山寺回来后,气色似乎都好了许多呢。”和光偷偷擦了泪,看着眼前温温柔柔的女郎。
娘子看起来都没有以前那样纤瘦得只剩骨头了。
“我相信,娘子定能长命百岁的!”
萧夕颜垂眸看向自己的掌纹上的生命线,腕骨的确不似昔日细得可怕,蔻丹也透出了一些绯色。吐纳之间,身子似乎轻盈许多。
自己的身体,似乎的确康健了不少?
她又摇了摇头。可那几个月发生了什么,也的确如何都想不起了。恐怕是真的是在山上养心,沐浴山泽气息,才有所好转吧。
只是……
萧夕颜回到积翠苑后,从妆箧中取出了一只木簪。这是她孑然而归,身上唯一所带着的东西。仿佛也是见证她这消失的数月,唯一的物件。
触手温润,木质隐隐有香气,花纹细腻,做工精致。
她有些失神,“和光,你在哪里见过这样的木簪么?”
和光凑近看了看,奇道:“娘子,这木簪好生精致!这上面是什么花的花纹?婢子看不出来。”
萧夕颜却喃喃道:“是杏花。”
仿佛有什么明媚的景致在眼前稍纵即逝,少女眼底闪过迷茫,她也不知为何忽而心跳。
最终还是收起了那根簪子,连同将莫名的心悸一并压了下去。
午后无事,萧夕颜摇头:“罢了,我去看看阿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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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苑是宣平侯府中最为荫蔽的一个角落,这里终日寂静,好似断绝了人烟,被所有人遗忘一般。伺候在这里的婢子也并不多。
最为显眼的是门口两个格外魁梧的府卫。
见萧夕颜来了,两人恭迎地点头,边为她打开沉重的门锁:“七娘子安好。”
一人踟蹰道:“七娘子……里面等下若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您只要呼唤一声就好,属下们都在外面。”
萧夕颜眼底泛起微澜,点头应好,迈过了台阶。
踏入静得可怕的静室,地上铺满了杂乱的宣纸。她将重帷扯开,让窗外的日光照射入内。方才轻柔地呼唤了一声:“阿兄?”
忽而从黑暗中闪出一个高大的影子,如同一座大山倾覆,紧紧地拥住了她。
“啊――”
萧夕颜惊叫了一声,随即想起府卫的话,又压下了声音。
少女伸出玉荑,轻轻拍着覆在肩上颤抖的人,很快感受到颈处的一股湿润。她耐心地低声重复着“别怕,别怕”,直到对方的手臂渐渐松开。
“阿兄,你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