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夕颜抬头看向眼前的男子。萧澈头发散乱,白净的面容上涕泪相交,犹如稚子。
“颜颜……”萧澈眼里不断滚出豆大的泪珠,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我、我还以为,你再也不会想来找我玩了。”
“直到我听他们说、说你病得很重。后来又说你病死了,不会再有人来看我了。颜颜,你还活着对不对?”
分明是已及冠的郎君,可神情却像是一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孩童。那双明澈的眼,糊了满脸的泪,痴痴的口吻,无不昭示着他如今依旧心智未熟。
可他就是她的阿兄,阿娘曾赋予厚望的第一个孩子。
第22章
郑氏初次有孕,养胎期间十分小心,少走动而多食补,因此导致胎儿过大,险些难产。生下一子面皮青紫,好不容易才活了下来,却也成了傻子。
那可怜的傻子名叫萧澈,正是萧夕颜的阿兄。
萧澈渐渐长大,却只有几岁的心智,郑氏好面子,将他藏在偏僻的隐苑之中,不许露面。也渐渐成了府中人三缄其口的禁忌。
只有萧夕颜偶尔会来看看他。
萧澈抱着少女,紧攥着她的衣袖,小孩子一样哽咽:“还好,呜……颜颜,还好你回来了。”
萧夕颜心中泛起一阵涩,一阵苦,又有些暖意。“对,我还活着,我没事。”
她没有想到,自己在阿兄的心中会如此重要。
萧澈不仅心窍如孩童般单纯,也因幼时曾因轻视而被欺负,如今面对生人时,偶尔还会惧怕到颤抖。因此她每隔七日,就会来照顾他一番。
萧澈又急匆匆地拉着她的手,将压在枕下的一个包裹拿出:“颜颜你看,你不是喜欢吃梅花糕吗,我再也不和你抢了。这都是我平时攒下来,专门留给你的……”
在这当值送饭的老妈子,此前常得萧夕颜好处,膳食里偶尔也会多放些好的东西送来。
萧澈的想法很单纯,颜颜总是很瘦,会不会是吃不饱才病了呢?若他把她喜欢吃的都留给她,她是不是就能好起来了?
布巾掀开,只见里面整整齐齐码着许多糕饼,可惜已透出些霉青圆点。萧夕颜心间却酸酸涨涨的,梅花糕是她幼时的喜好。
随即她又注意到,萧澈的唇色泛着白,伸手去碰,手也是僵冷的。如今已徐徐入秋,按理说换上厚些的被褥了。可床榻上仍只有一层夏被,萧澈所穿也是单薄的衣裳。
“阿兄,没人来给你添衣添被么?”
萧夕颜心中又不免微愠。府中没人在意阿兄,下人怠慢更是常有之事。
往日因她常来看望打理,还会有人上心一些,可这数月她不在府中,下人恐怕又故态复萌。
萧夕颜只能先匆匆唤来和光,去让人更换被褥。
忙活了一阵子,终于布置好。萧澈靠着小火炉,抱着被单,渐渐有些睡意朦胧:“颜颜……好困啊,我,我忍不住要睡了。”
萧澈也习惯像孩童一样午时昼寝,可临睡前,也还是紧紧攥着她的衣袖。萧夕颜静坐在熏笼边,身是暖的,心中泛起秋深的寒意。
人走茶凉。
若是有一日她果真不在了,阿兄又该怎么办?然而她与阿兄,其实也本是同命相怜,并没有什么差别。
她于侯府而言,一旦利益尽失,亦如弃子……随时可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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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夕颜被纪庭泽接回来的那日,马车并没有避人耳目,因此萧家七娘“死而复生”的离奇事件,很快就传遍了长安。
碍于非议,郑氏只能捏着鼻子装死,闭门谢客。如此情势之下,‘萧七娘’也无法再凭空消失了。
许是也知道此事做得尴尬,郑氏除去起初的两三次露面关心,就没再来过积翠苑。萧夕颜原先的婢女也散了一些,她如今又以大病初愈之名静养屋中,每日的请安也免了。
于是她身边就更加清冷寥落了。只有和光偶尔还会出府,回来同她讲一些时兴的事儿解闷。
“娘子,你可知如今长安中最大的逸闻是什么?”
“是什么?”
和光自然不会提及议论侯府的风言风语。她特意捡了个热闹的,压低了声神秘道:“宫中突然多出了个四皇子,听说是突然从北庭回来的呢!”
“四皇子?”圣上的子嗣并不多,因此几位长安中人人悉知,却不曾听过有一位四殿下。
“是啊,据传魏尚书突然被贬,连着翻出了勾结山匪、结党营私等数项罪名,就跟这位四皇子有关。无羁山一片的匪患,也是这位殿下解决的。说来,四皇子的身世也大有来历。”
萧夕颜绣花的手停下,失笑道:“和光,你都是从哪儿听来的这些?”
“我听鸿云楼的说书先生说的,娘子不喜欢听这些么?”
“无事,只是觉得有些新鲜。”萧夕颜摇了摇头。“你继续说罢。”
无羁山的名字,让她莫名有些熟悉。
“据说当年圣上对宸妃宠爱有加,只可惜触犯了帝王禁忌,被秘密处死,连带着这位皇子也消失了。看画像,宸妃可是个倾国倾城的大美人呢!”
和光神秘兮兮道:“听说宸妃还是月弥人,不知这四殿下是否也生得俊美绝伦?”
萧夕颜却忽蹙起眉,心口莫名泛起涟漪:“大雍对月弥的偏见很深……”那位殿下的日子,恐怕过得也不容易。
半响,她才轻轻一叹:“宸妃红颜早逝,的确可惜。”
和光点点头,忽又想起一事:“对了娘子!瞧奴婢说得起劲,差点都忘了,这是纪郎君差婢子转交给您的信。”
少女神色平平,将信拆开。
隔着若修竹潇洒的字迹,好似能看见那个清俊笔挺的身影。字里行间,问候如常,亦如雨后的霖泽润物无声般潜入心扉。
自她回来之后,纪庭泽与她的书信往来更加频繁。
在外人看来,他们并不熟识。然而实际某种意义上,他们也算得上是青梅竹马,自幼相识。
纪家是书香门庭,祖上曾出过翰林学士。如今门庭虽然苦寒,纪父却曾有清高文人之名,深得高宗赏识。只可惜英年早逝,留下寡母独子。
纪庭泽如今为纪家独子,才学亦不负厚望,人赞曰谢庭兰玉。
年幼之时,因侯府与纪家相距不远,萧夕颜与他有过几次照面。又因年纪相仿,几次偶遇后以书会友,有了书信往来。
天麓书院中的夫子皆十分器重纪庭泽,故而青年时而也会将书院的书本古籍多携一份,与她观览。
萧夕颜看向信上的“秋夕灯夜,可否一见”,眼底微凝。
和光嬉笑着劝道:“娘子,自回来之后,您鲜少出门,面色倒没有初回来时那样好了。婢子去让筱竹给您准备那日的衣裳,您就同纪郎君出门好好逛逛,散散心罢――”
萧夕颜想起那日对方清湛关心的双眼,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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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若水,华灯初上。
柳树下的男子身穿月白衣衫,眉目清俊,脊背如竹孤且直。自萧夕颜认识他以来,他的身影总是很笔直。
见她走来,纪庭泽眼底泛起笑意:“颜娘,你来了。”
萧夕颜亦回以微微一笑:“子霈今日是休沐么?”
“嗯,秋夕之节,夫子给我们放了假。”
两人又一时无话,不知是否是因间隔了一段时间,许多话都沉淀了下来。萧夕颜只觉得再难寻回昔日闲谈时的轻松气氛。
“子霈,无论如何,我还是要与你道一声谢。谢你愿意不远千里带我回来,以及这些时日的关照。”
“我们二人之间,何必客气。”纪庭泽脑海浮现起那日少女迷惘的瞳孔,声音更轻了一些:“这些时日,你回府中可适应了一些?”
萧夕颜与他缓缓地行入人群,置身于熙攘繁华之间,眼底却寂然:“如今我在府中的日子十分清静,也挺好的。”
“只是,我时常会陷入一种空落的想象。仿佛这几个月来,只是做了场梦般。”萧夕颜垂着长睫,困惑道:“就像是王质入山砍柴,观仙人对弈……”
“然而从山而归时,斧柯已烂,人事已非。”
“我看着阿娘他们争议我的来去,喝着每日不变的药方。偶尔会有种茫然,仿佛这一生不过是被人摆布,一切都不真实。”
而她也只不过随风裹挟的一片枯叶,却不知这风最终将她带往何方。
纪庭泽眼底泛起心疼,密密麻麻,如针尖落刺:“夕颜,你切莫悲观,出身并非你所能选择。但总有什么,我们可以自己把握。”
他的声音忽而温柔:“世上总会有心疼你的人。”
少女不声不响,二人继续并肩同行。纪庭泽轻轻一笑,“你许久未叫我纪哥哥了。”又带过了话题:“明年我也将赴秋试了。”
萧夕颜笑靥浅浅:“纪哥哥,愿你能一鸣惊人。”
“借你吉言。”纪庭泽声色如玉温润。“夕颜,我也在心中许愿,愿你定能平平安安。”
花灯之下,青年驻足而低眸,清浅的眼瞳映着湖光与月色,虔诚而认真。萧夕颜却愣了一下,仿佛此情此景,又是似曾相识的梦中。
直至二人即将分离,她方回神过来。
“不必再送我了,车夫就在桥对面巷中。我还想在此再看会儿花灯,子霈先回书院吧,错过门禁就不好了。”
纪庭泽如觉被人看穿,轻咳一声,眼底闪过无可奈何的温柔笑意:
“颜娘还是这般观察仔细,又善解人意。好,那我先走了。”
萧夕颜微微一笑,目送他远行而去。女郎徐徐立于桥上,眺望流水。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桂花纷落于潺潺流水,水面倒映着月影,与女郎的婵娟人影儿。月色一点清辉,洒落眉间,更衬得美丽不可方物。
金水桥外的湖面上栖着一只画船,一名倚翠偎红的[袍男子不经意地回眸,忽看痴了,直呼道:“船家!船家!”
“你看那桥上,可是娥降世、仙子下凡?”
“客官说的奴听不懂,可那桥上不就是名普通的女郎么?”
袁述满面醺红,不悦拂袖:“我说了,那就是仙女儿!船家,快快靠岸停泊,我要下船!”
……
萧夕颜走入巷中,本应等待在此的车夫不知何时没了人影,只剩下空落落的马车。萧夕颜轻叹一声。
巷中寂静,她索性徐徐沿原路往悬灯之处走去。
却不料迎面经过的男子,不闪不避,忽横拦在了她的面前。此人似酒醉,隐隐灼热:“娘子夜安,天色已晚,不如我送你回去可好?不知娘子姓甚名谁,家在何处。”
此人一身[袍,腰悬玉带,正是才从靠岸船上匆匆赶来的袁述。
萧夕颜轻蹙眉心:“多谢郎君,不必了。”
她正欲避身而过,可不料那人却又执着一拦。
袁述不肯放她离开,双眼放光道:“我遥遥见娘子临水而立,如空谷幽兰。袁某名述,字恢之,出身汝南袁氏,对娘子一见钟情。娘子可否予某一个机会?”
萧夕颜心中有些惊怕,不由后退了两步:“这位郎君,我与你素不相识,你逾越了。”
袁述却欲去抓她的手,痴缠不休:“娘子若是不肯给名姓,袁某就不能放你离开,啊――!”
袁术疼得面目狰狞,只因不知从何处行来一个头戴斗笠的男人,手掌若铁钳,牢牢地攥住了他的手。
对方的力道大得几乎能把骨头折断。
“你碰她?”
那人声色低沉,透出几重寒气。斗笠下只露出一截冷峻的下颔,线条犹如刀削斧凿。
第23章
阔肩之下一截劲瘦的窄腰, 男人的背影遮住几分月色。
萧夕颜被他完全笼罩在身后,如躲藏在他的影子里, 莫名的安心油然而生。可是她不禁好奇, 斗笠下的人长什么样,他又是谁?
“松、松开我的手――”袁述几乎听到骨裂的声音,苦苦哀叫,见求情不能, 面上惊恐又怒:“你这贱民, 竟伤了我!你知不知你伤的是何人?!”
男人的声音如碎玉掷于古井, 清冷荡开回音, 冷嗤:“没想到户部尚书的独子, 竟是这么一个孟浪的孬种。”
“你!你知我是谁?”
男人索性缓缓摘下斗笠。俊美的五官上杀意凌冽,一双金瞳在幽夜中泛起森冷的暗光。
“倘若再让我看见你纠缠她, 就不仅是折断手这么简单。”
袁述对上那双狼一样的眼睛,打了个激灵, 酒好像一下醒了:“你是……你是……”
“滚!”
袁述如见阎王一般, 手还软绵绵地耷拉着, 却忙不迭跑了。
阗静的夜里, 空荡的巷,不愿惹上麻烦的路人早已作乌鸟散, 唯只剩下眼前笔挺而萧然的影子。
此人出手暴戾,却又是在保护着她,身上处处透着神秘。
萧夕颜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兴许是他救了她,她竟对他毫无畏惧之心,只想匆匆挽留他将离去的步伐:“郎君且等等……”
沈约心中一动, 此时方缓缓敛去周身想杀人的寒意。
她的声音令他感到不舍。可若是不见她, 还能按捺几分。若与她相见, 情意只会再也无法遏制。
可她却已浑然忘了自己。
沈约竟不敢去看,她如见陌生人般的目光。
可或许终究无法抵挡心底所日夜滋长,蔓生不止的思念。沈约无声地挣扎,还是缓缓回过了头。
那一瞬,萧夕颜几乎屏息。
男人的容颜清冷艳绝,鼻梁高挺优越,下颔如勾玉。最为让她移不开眼的是那双琥珀色的瞳仁,如宝石折射淡淡清辉。
萧夕颜仿佛能听见自己一声重重的心跳。她久久地失神,说不出任何字句。
黑夜中,她颤抖着长睫,糯声:“多谢郎君好意相救,郎君心善,日后必有福报。”
沈约微抿唇角,双目犹如忽黯然的星。果然,在她的眼里只看到了生疏。
福报么?可他却仿佛从未被上天所眷顾。
他转头沉声:“你的婢女去哪了,为何独自在夜中行走?”
萧夕颜有些吞吐犹豫,突然不止如何同他解释,自己方才是同别的郎君相见而归。只低声道:“车夫的人不见了。”
她清晰地看见男人皱了皱眉,似有不悦,却又似乎不是冲着她的。可他终究也什么都没说。
沈约自然知道她未尽之言,而方才与她同行的又是谁――
他如同一个卑劣的小人般尾随着她。
于是也看见了与她同行之人,她的青梅竹马。那人也算得上是芝兰玉树,在尘世之人眼中堪称良配。
男人如熔金粲然的眼,又蒙上了一层阴翳。
他如今虽享浩荡皇恩,也已逐握实权。可也正因如此,一个突然出现受宠分权,又毫无势力倚靠的皇子,更会引来四方魍魉魑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