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约站在下方静静听了一会,方开口道:“若无事,儿臣可否先行告退?”
皇帝挥了挥手:“去吧,去吧!你这小子,就做个富贵闲人好了。”
“父皇,保重。”沈约离开了殿外。
沈约顶着李符战战兢兢又不敢置信的眼神,面无表情地迈过门槛。殿外春日的枝条正徐徐舒展。他对于手刃沈雄的确没有什么想法。
大概是他天性淡薄,也听从了母妃所言,未被仇恨噬心。功名利禄,于他也毫无意义。
纵然坐在那个至尊之位,最渴望的却无法得到,又有何意思?
可若是“惜取眼前人”,他也与父皇也无甚区别,一切已经迟了。
沈约眼底闪过一丝自嘲的悲凉。
景泰二十四年,帝薨。
睿宗于沉香殿溘然长逝,闭目前安然若沉睡,下诏传位于大皇子越王沈昱。秦王授北庭大都督,掌燕云十六州兵权,赐尚方剑,可行摄政。
新帝改元为永宁,册越王妃柳氏为后,立世子沈铎为太子,县主沈玉媚为安乐公主。
永年元年的春日十分温暖。
眼前之景,恰如萧夕颜曾经的梦中,带给她一种似曾相识之感。
一陂春水边,生了棵枝干粗壮的杏花树,枝干朝阳蜿蜒,花影婆娑。纷纷扬扬的粉白细碎花瓣飘落而下,她伸手可拾。
少女立在树旁的身影窈窕清瘦,容颜白皙如杏花花瓣。
“花开了。”
在她身边的男子身穿青绿衣裳,眉眼清俊。纪庭泽偏眼看她,眼底蕴着浅淡的温柔意。二人并行于丽水边漫步,又在树下驻留。
“春景秀丽,你该多出来走走。”
萧夕颜垂眸:“可惜,春光却如此短暂。”
如今侯府于她,一日一日,如同深陷泥潭,无法挣脱。阿娘开始让她频频相见人家,而随着她一次又一次的摇头,阿娘的笑意也越来越淡。
唯有偶尔与纪庭泽出行时,她仿佛才能觅到一丝喘息的余地。
纪庭泽看着少女黯然的睫,心中微动,忽沉下一口气:“明年就是春闱了。”
他看着眼前白皙如杏花的女郎,眉眼温润:“夕颜,你说我能否如愿以偿?”
萧夕颜点头,她知道他是有野心的,如今青年虽已中举,却并不止步于此。纪母一直期盼他能光耀门楣,重振纪家。若能进士及第……
她明白这对他而言有多重要。十年寒窗,只待一鸣惊人。
“纪哥哥,我相信你的才华。”萧夕颜逐字逐句,脉脉如春日暖心:“想必明年春日,你亦能去看杏园宴的杏花。”
“届时,还望你能代我赏这长安花,折一枝春色。”
“好。”纪庭泽踟蹰片刻,却道:“可其实除此之外,我还有一愿。”
杏花雨簌簌而落,衣袖飘拂间。白衣俊秀的青年忍不住吐露出心声:“颜娘,你等我。好不好?”
“待我金榜题名之时,就来侯府提亲。”
年轻郎君的赤城,莫过于甫一开口的赤城,就与前途相牵连。“我知道,你并不喜欢这世故纷纭,侯府于你,也并不自由。所以我想……我想带你离开这泥潭。”
纪庭泽惯来光风霁月,任何时候都从容不迫。可此时此刻,他却比任何时候都要忐忑。
萧夕颜有些意外,很快又意识到,他并没有在开玩笑。
他凝视着她的眼瞳总是清湛湛的,像是盛了一整个春日般的柔和,亦如此刻。
而她亲缘淡薄,他的关心,亦是她如今能在身边所感受到,为数不多的暖意。青梅竹马,相识至今,纪庭泽总是会多关照于她。
只是往日,她总以为这不过是一种兄长般的怜惜。
萧夕颜知晓自己不过弱柳之姿,虽是侯府嫡女,却实则不过落魄的贵女。
而纪庭泽却是世人赞誉的青年俊才,有着大好前程。如此有匪君子,也常有许多小娘子春心暗许。
可不知是身后漫天飞舞的杏花瓣,还是眼前人清湛真挚的眼,抑或是那声如烙在心底的“你等我”。让她心中缓缓漾开重漪,忽然心跳了一声。
日光让萧夕颜的视线有些迷离恍惚,她感到一阵莫名的眩晕。
可很快,她又想起阿娘皱起的眉,与那些笑得虚伪的媒人。
既然终究要嫁,嫁于往日当成兄长一般温柔的他,是否会更好呢?她无端也有些憧憬,他所描绘于她的自由来。
萧夕颜轻轻点头,听见自己仿佛隔着一层水面般空灵遥远的声音:
“好,我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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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秋稍纵即逝,转眼又是一年。
皇城花苑中行过一名宽眉阔面的黄袍男子,正是如今的新帝。
而皇帝身侧的男子身形如山屹立,一身玄金乌袍,凤目如寒金。乃圣上所倚重非常,手握兵权的秦王殿下。
身后宫人皆小心伺候,随侍着当今最为尊贵显赫的两位主子。
敬宗沈昱,乃惠妃所生,如今三十又四,性子良善宽厚。他能继承皇位,属实是出乎许多人意料。
沈昱年纪长了沈约一轮,又因睿宗所嘱,对待沈约亦敦厚赤城,平日可谓长兄如父。他闲谈道:“阿约,明日就是殿试了。进士中的这些人你也看了,你有何见解?”
沈约漫不经心:“臣只粗略看了几眼,吴羡策论有经世之才……纪庭泽文辞清丽,臣忽想起,此人应是纪严之孙。”
“哦,纪严之孙?难得听你夸赞,那朕倒要仔细留意一下。”沈昱轻咳一声:“对了,殿试你可来?”
沈约听见他的咳嗽,微微凝眉:“陛下自行决断就好。”
昭宁二年春,进士放榜。
很快,曲江边杏花烟水,举行起大名鼎鼎的杏林苑。钿车珠鞍,纷纷如云。
纪庭泽第一次置身于沈氏皇朝,最为显赫有权的一群人之间。可他却表现得宠辱不惊。陪饮数盏,也未有半分失态。
青年静静地观赏这曲江美景,却不知自己亦是别人的焦点。
他身姿挺立,面容俊美如白玉,让筵上侍奉的宫女也悄悄红了脸,忍不住偷觑这风头正盛、俊朗不凡的新科状元郎。
“安乐!你看那人――”女伴的呼唤也让安乐公主沈玉媚投去了目光。
沈玉媚与女伴正立于杏园宴楼上,带着几分矜贵品评着众人。
安乐公主沈玉媚是敬宗膝下的独女,也是帝王第一个出生的孩子,睿宗的长孙女。她生来就是长安城中一朵受尽宠爱的富贵花。
她才刚过及笄之年,正是娉婷玉立的时候。
少女生得妩媚风流,面若银盘,体态丰腴白皙,额心一点朱砂。身姿柔润,如同鼓胀欲放的花苞。
信国公家的嫡次女忍不住道:“我看这状元郎果然俊俏,听说圣人就是点了他作为探花使之一呢。”
探花使一般由进士中年纪最年轻英俊的两名担任,身骑白马,采撷名花,可谓得意风流至极。可花倘若被人先折去,便会受罚。
沈玉媚投去目光,忽笑了:“的确俊俏。”
女伴观察她面色,心中揣摩,嘻嘻一笑:“但若要说名花,安乐可不就是这长安中最娇贵的一朵名花么?”
沈玉媚笑得愈娇媚了,并不搭话。只是矜贵地俯视,远睨那郎君,若视池中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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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木深深。纪庭泽下了马,在园中如闲庭信步般仔细端详,欲要折花。
他有私心,不仅要折一朵作为献贡的名花,更想折一枝可爱娇艳的杏花。夕颜如今病弱,不能亲自来赴宴赏花,他便想为她亲自捎上一段春光。
想起自己的心上人,清俊的男子唇角牵起一个温柔弧度。
日光渐盛,他已看中一截花枝。纪庭泽正欲上前折下,却不料眼前衣裙飞旋,忽闪出一名女郎,率先将花摘下。
她双鬓插玉搔头,眉眼如扫翠,天然一段妩媚。因着伸手的动作,宽袖滑落,露出一截嫩藕似的圆润玉臂。
那身华裙花色烂醉,在日光的折射下更加流光溢彩。
只见那女郎回头一笑,贝齿半露,似带着几分高高在上的俏皮得意:“这花,是我先摘到的。”
纪庭泽微怔,他从依稀辨出对方应是位贵客。却仍是心平气和道:“娘子若无紧要,可否将这朵花予某?某可为娘子采撷其他的花。”
“其他平平无奇的花,谁稀罕。”沈玉媚轻哼了一声,露出几分娇蛮:“我猜,状元郎,这朵花若是被我先摘去,你是不是就该受罚了?”
纪庭泽失笑:“娘子既知我的身份,又为何要为难于在下?”
“好,那我将花予你。”沈玉媚道:“但是你得亲自来取。”
她抬手,缓缓将那花别在鬓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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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昱在紫云楼上俯瞰群臣。看着众人对眼前俊俏不凡,手呈名花的状元郎交口称赞,不免也心生欣悦。
这是他点作状元的年轻人,充满了朝气,他对其很满意。
“好,这花的确贵气不俗,子霈有心了。”
身后的珠帘哗啦一响,忽走出一个明艳丰腴的女郎。沈玉媚半拉着皇帝的手臂,撒娇道:“父皇,这花原是儿臣先折到的。若非儿臣拱手相让,状元郎还折不到呢――”
敬宗向来疼她,此时也满眼无奈,半是纵容的斥责道:“你又去作弄别人了?胡闹!”
纪庭泽抬眼一看,才发现天子身侧的公主,正是方才率先折花的女郎。
听闻圣人与皇后膝下独有一女,深得宠爱,看来这位就是传闻中骄奢侈靡的安乐公主。沈玉媚的目光掠来,他低下头,心中莫名有些不安。
方才是他欲放弃之时,沈玉媚才将花扔给了他。
纪庭泽遥遥低头道谢:“多谢公主舍爱。”
此事虽说不大不小,然而嫡公主赠花,筵席间又添一桩风流逸闻。有机灵之人闻弦歌而知雅意,暗道这状元郎俊俏,怕是得了这刚及笄的公主青眼呢!
纪庭泽未将旁人议论听入耳中,他只是依旧心心念念,想为夕颜摘一枝花。又是应酬几盏,他便疏远了人群。
繁花茂盛而僻静之处,纪庭泽终得片刻休息。
这一日来,他见了许多人,也听了许多赞誉。然而心神时刻紧绷,如今方觉出一丝疲意。
纪庭泽摘下花后将要离去,却见迎面而来的冷峻身影。
纪庭泽匆匆见礼:“见过秦王殿下。”
但不知为何,对面迟迟未开口,纪庭泽感到一道灼灼的目光,如日晒般投射到身上。
沈约神色难明,挑剔地打量着此人。
他沉默许久,方开口道:“本王听说,状元郎有个未婚妻。”
纪庭泽未想到秦王竟会知晓此事,一时有些意外。
然而提及心上人时,他眼底微暖,还是不由自主显露一段柔和:“对,她与我相识数载,青梅竹马,才刚定下亲事。”
及第之后,他遂向侯府提亲,如今一切都如他所愿。
青年眼底毫无遮掩的柔软情意与悦色,让沈约寸寸骨节僵冷,难以言说的妒意在胸口蔓延,他闭上了眼。
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他又有何胜算。
“好好待她。”
他若待她不好,又或是自己再多看一眼,沈约怕他会克制不住横刀夺爱的欲望。
作者有话说:
这几天都是凌晨更~笔芯
第24章
纪庭泽眼底露出一丝不解。
对方是地位尊贵的皇亲贵胄, 忽抛出一句意料之外的疑问,又神色捉摸不透, 倏忽不置一词离去。
无论是公主还是亲王, 权贵之性情古怪,他今日也算有所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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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夜静谧。
宣平侯府的守卫打着盹,沈约轻车熟路,利落而娴熟地翻墙直入。
沈约眼神掠过窗边, 青玉瓷瓶中新插一枝杏花, 眼底愈发薄凉。眉锋攒起, 压抑着心中想直接扔出去的念头。
他无声掀开帷帐, 静坐于榻边。
少女乌浓的长发铺散在枕上, 睡颜安宁,仿佛与世无争。
沈约深深注视着她的睡颜。浅金无垠的眼如同星辰陨落, 又化作寂然的夜。
她虽忘了他,可他并不怪她。他只怪自己回来太迟。
命运待她一向吝啬, 此生所遇皆坎坷不平。
可纵是她与旁人订亲, 他也无法彻底割舍下她。
故而沈约只能做个藏身夜幕间的卑鄙小人, 在暗中守着她。
若那人能待她好, 他不会为一己之私,打碎她安稳恬然的现状。少女患有心疾, 经不起任何波澜惊变。
可若那人有半点辜负她,他定不会善罢甘休。
萧夕颜如忽感受到小动物般的不安,轻轻‘唔’了一声,眉心颦蹙。
沈约轻轻握住她柔软却冰凉的手,送入被中, 动作放得极小心, 好似对待脆弱的琉璃。
“手怎么还是这般冷。”他拢眉低喃。
沈约在被中依旧握着她的手。男人手掌如火炉, 修长指骨一拢,完完全全包住她的十指,无声传递去暖意。
月辉好若碎金箔,洒落在他薄薄眼皮之上,投映出削直的鼻梁侧一片鸦色阴翳。
沈约只是光看着她,就感到心间一片柔软。
他乍然重回皇宫,就引来无数暗中的窥伺,因此彼时只能与她断开联系。若暴露了她对于他的重要性,他承受不起可能带来的任何闪失。
那日丁晁将匕首架在她的脖子上的画面,他此生绝不想再看见一次。
然而谁也未曾预料到,宣平侯府竟会做出将失踪的嫡女先行发丧这等良心泯绝之事。思及此,沈约仍旧心下微愠。
一切也由此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萧夕颜记忆全失,他又恰好囿于权利纷争的浑水之间。是那青梅竹马将她带回了侯府,日渐生情,水到渠成。
当少女终于病好出府,秋夕之夜,沈约于暗中随行,她却已有可执手之人。
沈约心中苦笑,一切就这般阴差阳错。
只是到底放心不下她,哪怕是做一个在暗地里卑劣窥伺的小人,也舍不下,舍不得。
是夜,沈约始终守着少女。手背贴在萧夕颜的额上试了试温度,听她几声轻咳,又小心翼翼地给她喂了口茶水。
大抵是因屋内烧了上好的安神香,萧夕颜睡得很熟。
女郎面容苍白,如上好白玉般细腻,亦如杏花柔弱。沈约深深凝视着她许久,为她重新掖好被子。及至天色将明,又看了一会,方起身出门。
慧珠仍在门外的角落静静等候:“主子。”
“近日她如何。”
“七娘子每日皆有按时服药,心绪平静,并无烦忧之事。只是偶有胸闷心悸,食欲渐渐消减……”
“此外上次您送来的茶,娘子很喜欢。”
“好,下次让燕六再送新的来。”沈约眼底微沉:“本王下次请葛老来把脉,你配合与他。平日多加注意,若有任何意外,及时传信于本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