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他的人不知凡几,他若与她走近,只会徒增她的危险。
沈约转头:“回去吧,我送你回程。”
萧夕颜却深吸一口气,尾音泛着落花初坠的颤:“我可否……得知郎君的姓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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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突如其来。
萧夕颜总会回忆起那日的遭遇,陌生的男子将她一路送回府中,幽幽黑夜,他双瞳的色泽如同两盏萤灯,始终步履平稳地在前方引领着她。
可后来她又想,真奇怪,为何他会如此熟悉通往侯府的路?
她鼓起勇气问他名姓。可他只是用那双淡金的眼一扫,与她道:“别太好奇,不是每个路人都是好人。”
连这句话,都带着一种莫名的似曾相识感。
他又说:“跟紧我。”
不过一场萍水相逢。直觉告诉她,那是一个身上处处成迷、不宜过分接近的人。可是她却从他身上汲取到了罕见的暖意。
那个影子仍会间或浮现在她的心头,令她时常觉得有些恍惚。
可后来,她却再也没有见过这个人。
纪庭泽的信还是一封封来,字里行间,夹杂如春日流水般的和煦暖意。萧夕颜含着谢意收下,妥善保管。可也只是心如止水,单纯感激这份关心。
她的身体也渐渐不似初回府时那样好。
一次在府里的亭中观落叶良久,起身时萧夕颜忽感晕厥。幸好附近一名洒扫的婢子眼疾手快,直接将她扶抱回了屋。那洒扫婢子名叫慧珠,生得高挑清瘦,力气却格外大。
慧珠平日常闷声不言,关键时却手脚利落,让她觉得心安。也因着那莫名的安心,萧夕颜便将慧珠要到了春歌苑,让她贴身服侍。
炭火不时传来‘哔剥’的声响,熏炉边的美人肤白如雪,只火光增添几分暖色,正在安安静静地绣着花。
“慧珠,劳你帮我把这个裁作几份……”慧珠闻言接过。
和光在旁边忍不住叽叽喳喳:“娘子,你可还记得上次婢子说的那位四皇子?如今也该称呼秦王了。听说右骁卫将军在宫中公然挑衅对方,二人提出比武,结果那将军反倒被揍得鼻青脸肿!”
“长安人人都说,秦王殿下恐怕生得五大三粗,高大黑壮,面如阎王……”
萧夕颜却无端想起那个漆黑的夜晚,她所见的一双淡金瞳,他应该也是月弥人吧?
只是那人却像个孤落的刀客,浑身挂满寂落的月霜。
慧珠低头剪线,忽冷不丁道:“奴婢倒也知道一桩新鲜事。户部尚书的儿子袁述在花楼混迹数日,被发现喝醉裸身瘫睡于街上。尚书大人将他禁了足。
这还不止,袁夫人是琅琊谢家的嫡女,听说也立马回了娘家,闹着要和离。”
正在对瓶弄花的筱竹撇了撇嘴:“你同娘子说这些腌H事作甚。”
筱竹与慧珠隐隐有些不对付。毕竟慧珠是突然被萧夕颜提拔到身边,相当于挤占了原先伺候在侧的贴身侍婢位子。
萧夕颜的手中针线却忽然一停。户部尚书之子,袁姓,性情浪荡,这些都正与那个秋夕夜里拦住她的[袍男子相吻合。
她意外于竟能偶然得知此人近况。
慧珠面不改色:“奴婢只是突然想起就说了,恕奴婢鲁莽,脏了娘子耳朵。娘子听过,就当忘了。”
炉火响起噼啪声,筱竹又放了个金橘上去。
“不过倒是,京中茶余饭后最是喜欢听这些男欢女爱的,听多了,人们就不再记得侯府的事儿了。哼,那些人空口白牙,就会凭空污蔑娘子!”
和光面色一白,猛攥住她的袖子,低声:“你别提这个。”
筱竹瘪瘪嘴,又气馁了几分。
萧夕颜却垂眸微笑:“无事,这些话我听得。”
“娘子……”
女郎静静地绣花,修长的手指如玉映光华:“嘴巴长在那些人的身上,谁也管不了。让他们议论几句,我也不会掉皮掉肉,何况我也不是什么大人物。”
“时光飞逝,渐渐他们也就忘记此事了。”
慧珠忽道:“娘子不必忧虑,您好好养身子,一切必定否极泰来。”
萧夕颜对上慧珠那双沉静却坚定的眼瞳,轻柔地笑了。
门外忽有人敲了敲,原是在郑氏身边伺候的王妈,腆着脸笑道:“七娘子,夫人让您过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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郑氏温声细语:“七娘,你过来,同阿娘说说话。”
自萧夕颜回府之后,因为发丧的事,郑氏一直不尴不尬。这是难得的一次亲近,郑氏让她坐来身边,温柔地执住了她的手。
“手怎么这么凉?
萧夕颜梨花般的面容上浮现一个小小的笑涡:“路上吹了些风,一会就好了。”
午后的光欹斜映入,将室外与室内划分出一条明显的光暗交界。
郑氏唤老妈子添了炉火,声音如同拨弦一般轻。
“七娘,你如今也已经及笄,对婚事可有何想法?”
萧夕颜微愣,沉默了半响,最终只是低垂着眉眼,温顺如常:“女儿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郑氏满意点头,语重心长道:“颜儿,你也知道,你失踪又乍然回府之事已瞒不住。府外难免有些非议,不过也无妨。无论如何,你都是阿娘最知书达理的女儿。”
“阿娘帮你看了些人家,程家二郎、许家六郎……你瞧瞧,这些我和你阿耶都觉着不错,都是大有前程的儿郎。”
“等明年春日,你的身子好些了,就一一都相见一下吧。”
……
大有前程。
萧夕颜在心中默默念着这四个字,心间却想起那份名单。或是庶子出身,或是三十已鳏,自己过去,不过是继室。
她又想起郑氏那温润却充满衡量的目光。
“颜娘,你身子不好,如今又遭此意外,这已是阿娘为你所相看最好的选择了。”
没人直言,却仿佛连她最亲近的人,也在隐晦地打量着她,揣测过她在山上的遭遇。最后只剩下一个结论。
她不过是一件已有瑕疵的货品。
如今虽是待价而沽,却也只想早早脱手罢了。
夜已深了。
萧夕颜在帐中抱膝而坐,眼底尽是清明,浑无睡意。她又去看窗外那轮皎洁的月,发着呆。
她对所嫁何人,是否为良人本无任何期待。此生所望,原不过是平平安安,少灾少病。
可无论是世俗的约束,还是阿娘眼中的希冀。
无论如何,她终究是要嫁出去的。
只要她还未亡。哪怕是嫁给一个瘸子,一个娶过妻的人……素不相识的人。
月色岑寂,萧夕颜心中忽又涌起深深的遗憾与无力。若有选择,她何尝不想不再逆来顺受,万事随心。
少女在一片迷惘与怅然间,渐渐沉睡了过去。
梦中仿佛有一片郁郁苍苍的杏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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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柱上雕刻盘龙,沈约穿过烟雾缭绕的大殿,只感到深宫寂寥,四周寂静得可怕。
内常侍李符手握拂尘,身型微微佝偻,姿态毕恭毕敬。
“秦王殿下,陛下在内殿等您。”
李符小心翼翼,不敢怠慢。毕竟眼前是陛下刚寻回的幺儿,如今深得帝心的四殿下。在北庭时曾以贺兰将军子侄的名义,领兵数仗,人称玉面修罗。
如今又总揽幽州兵权,一时权势煊赫。更何况,李符还知道一桩不敢与人言的惊天秘闻,让今日的他心惊肉跳。
男人穿紫蟒袍,通身尊贵之气,眸底似淡金浮过:“有劳。”
二人穿行过长长的宫道,只听见流水淙淙,山石上绿松郁郁。宫墙内竟有一面小湖,湖上香山屹立,风光秀丽。
皇帝已经年迈,大多时日都独自在沉香宫中度过。他御宇已有十数年,年轻时曾南征北战,堪称一代英主。如今却渐渐吃斋念佛,清心寡欲。
皇帝如今也不近女色,自杜皇后被废之后,后宫不再立后,也不再选秀。膝下至今也不过四子三女。
“你来了。”
沈约行叩首之礼:“臣参见陛下。”
沈雄不过五十岁,却已老态龙钟,白发苍苍。可那双眼睛却仍如年轻时一样炯炯有神,亮如明镜。
光中微尘浮动,殿内无比寂静,许久才传来一声太息。
“你是否对我失望至极,所以至今都不愿称呼我一声父皇。”
底下却只是沉默。
皇帝幽幽道:“你的名字是我在景泰四年取的,那年永嘉坊内的梨花香极了,我抚着香奴的小腹,满心期待地给你取名为约。我许诺她待你出生之后,就以你的名义,将她与你接入宫中。”
“除了皇后之位无法许她,我此生定惟此一心,定不负她。”
老人喃喃地念着昔日的誓言:“此生不负,以此为约。”
岁月仿佛在那一瞬间,又回到了他年轻的时候,梨花开满枝头,树下娇妻稚子。
可如今却只剩下一g灰烬,他也变得垂垂老矣。
沈约从不知道这些细节,他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只余平静:“可您还是辜负了她。”
“是,我那时骄傲,以为自己已彻底掌控朝政。可没想到皇后心毒,容忍不下我疼爱一个女人,世人也容忍不了她月弥人的身份。是我一意孤行,不该如此心急……”
“可我又怎会想到,苦果是我早已酿下。”
他所深爱的女人,实际上是他所灭之国的遗民。
沈雄喃喃道:“我也如何都没想到,她恨我至深,却又不够深……”
也许恨比爱更深。
香奴恨他对月弥不留情面的杀戮,午夜梦回,总是想起视同亲姊的月弥公主濒死前那双绝望的眼。可她或许也爱过,她蛰伏在他身侧,迟迟动不了手,直至生下他的孩子。
所以她最后选择了毁灭,将所有的爱与恨,都付诸一场大火。
“可她其实又无比清楚,她的死去,对我而言才是最大的复仇。”他最爱的女人死了,他的心也死了。
自沈雄以为妻儿皆在火中丧命,一度心灰意冷,无心朝政。直到得知沈约未死,只是被香奴的故人抱走,这才有了微弱的希望。
他苦心经营数年,将杜氏废掉,也终于铲除了背后世家爪牙。
沈约垂眸不语,那场滔天的大火,在脑海中仿佛还是如此清晰。
那场决绝的大火,起源于宓香在深宫之中渐渐的枯萎。沈雄毕竟是一国之君,无法时刻陪伴在她身侧。她有孕时就常郁郁寡欢,夜里如梦公主,数次惊醒。
入宫后,皇后与其他嫔妃的暗中针对,也让她感到迷惘。
自己究竟在做些什么?在敌人的后院,抚养着他的孩子长大,难道日后还要和他的其他女人们争宠?
沈约还记得最后,容颜妖娆的女子死死抱着他,企图与他一同归为灰烬。可最后一瞬,却还是将他推到了故人的怀中。
“阿约,我的孩子,不要恨他,你也不必为我复仇……以后,就做一个无牵无挂的人吧。”
“怀着仇恨度日,太累了。”
沈约闭上了眼,薄薄的眼皮遮住了郁色的金光,或许是她的话,让他无法忘怀,却也让他不再会为这段往事而痛苦不安。
那个满脸泪痕,无助迷茫的少年,早已被遗忘在尘埃中。
皇帝低头喃喃道:“多年以来,我励精图治,终于扳倒了魏尚书,当初皇后这个毒妇背后的献计之人。他这只老狐狸把当年的事藏得很好,可如今还是让我揪出来了!
若非他们,你娘也不会被逼到如此境地……我诛了他九族,那一天,真是我这些年来最快活的一天。”
老人忽又变得生气勃勃,仿佛又恢复了几分年轻时的样子,鹰一样的眼睛,隐隐还能看出年轻时征战四方时的锐气。
“阿约,你做得很好,你潜伏在无羁山搜罗他勾结匪人的证据,如今也算为你娘亲手灭了一个仇人。”
沈约淡声:“可事情已过去了这么多年,您所做的,太迟了。”
一切都迟了。
沈雄眼里的光又渐渐归为沉寂,他无力地坐在龙座上,喃喃:“是啊,迟了。满目青山空念远,不如惜取眼前人……”
这孤寂的江山,他坐够了。
“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
皇帝深吸一口气,“我老了,你来亲手杀了我吧。以后这皇位,我就完好无损地交给你了。若你还想做什么,就去做吧。”
“李符就在殿外,他是可信之人,他会帮你处理好一切,以及宣读我的传位诏书。”
皇帝一脸坦然,说出早已准备好的遗言。“若你不想动刀,手刃伤害你娘的仇人……那么,好吧,炉子里还有一丸丹药,你亲手喂我吧。”
殿外的阳光,照耀着老人头上的银丝。
“这样,你娘九泉之下也能安心了吧,她一直心心念念,想的不就是亲手杀了我。”他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弱:“也不知去了那边,她还愿不愿意见我……”
沈约却忽道:“可我都不愿。”
皇帝静默了一瞬,像是没反应过来:“你不愿?”
“对,无论手沾鲜血,还是喂下毒药――以及继承皇位。”沈约以斩钉截铁的口吻:“我皆不会做。”
皇帝也没有想到,自己计划盘算了这么久之事,会被拒绝。老人眼底露出罕见的怔忡。
沈约只是音线平稳道:“她临死前,让我不必恨你,也不必复仇。”
他的神情淡漠,波澜不惊。似乎只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这些年,我起初的确恨过你,但恨你于事无补。倒不如听从母妃的话,令她心愿顺遂。”
宓香临死之前,唯一所愿,就是他这个从各种扭曲的感情中诞生出的孩子,能够无辜地活下去,远离上一辈人的恩怨。
这是家国之间无可化解的仇恨,不该由他来承担与延续。
沈约做到了。虽然他也走向了另个极端,性子冷清太过。
但也一如母妃所愿,他至少没再陷入这些泥潭之中。如今,他也已向所有曾暗中欺凌,算计过她的人讨回代价。
许久的沉寂。
皇帝看起来更苍老了一些,声音仿佛也变得疲惫无力,仿佛认清现实之后的妥协:“朕明白了。”
“那你希望……谁来继承皇位?”
“儿臣不敢妄言。”
皇帝轻轻地哼了一声,似乎也是知道沈约对这些的确漫不关心,于是便皱眉沉思了一会:
“老大沈昱,仁德温润,待人容和,只是有些地方未免过于听话,固执,大事缺少主见。”
“老二沈琚资质平庸,却似乎与你关系不错。”
皇帝越说越小声,俨然已经进入了严肃的思考。“老三深茂。他虽是宫女所生,为那毒妇所抚养过一段时间,不过倒是个好孩子,时常有果谋英见。就是人太过聪明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