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记,她不能受任何刺激。”
“属下明白。”
沈约无声回望,屋中透过纱帷,只有隐隐绰约的一个影子。晓晨时分风寒,如他的心底凉透。
此病艰险不易,他究竟该如何做,才能护住她?
永宁三年。
萧夕颜平日越来越嗜睡易困。一方面是精神不济,身体好像总是软绵绵的没有力气。
再则是她在梦中,总能朦朦胧胧察觉到一丝温暖,令她留念。
纪庭泽如今已入仕,只是职务繁忙,偶尔宿在宫中任值之处,不能时常来见她。于是又如以往那般,只是以信传情。
萧夕颜垂LJ眸一针一线,绣着丝帕上的祥云。却忽柳眉纠作一团,心如巨石积压:“咳、咳――”
和光焦急地为她抚背:“娘子,奴婢去拿药。”
和光离去之际,萧夕颜却清晰看见,手中洁白的帕子染上几点鲜红。
如今她所喝的药越来越多,婢女下人们服侍她也越发小心翼翼。连阿娘待她也生出几分怜悯,不再置喙她的婚事。
可她又何尝不明白,如今自己的病越来越重,已入膏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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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家的灯烛亮了一宿。
“你是皇帝钦点的状元,以后高门贵女也不是娶不得,何必执着于她?我听街坊说她都数日不曾出门,如今身骨极弱。就怕这人还未娶进屋中,就先――”
纪庭泽忍不住打断:“娘!别说了。”
兰氏被他的声音一震,话音弱了下去,可却又露出一丝柔弱伤神:“娘这还不是为了你。我养你这些年,我们娘俩相依为命,你那些叔伯就像是吸血的蚊虻,还好你争气。”
“如今你好不容易出人头地,接下来就该娶妻生子,可你偏去求娶了位落魄贵女,还是个久病之人。”
“日后纪家香火断了,我又有何脸面去见你阿耶。唉,都是我的命苦啊!”
对方毕竟是独自抚养他长大的亲娘,纪庭泽按着眉,说不来重话。他忽感到一阵无力疲惫,敷衍几句,便欲出门。
兰氏仍在身后不依不饶:“这婚事,反正还要再等……”
纪庭泽身处浩宇之下,却恍如无寸土可去之地。如今无论是夕颜愈重的病情,还是母亲终日的念叨,都如一座大山般压在他的身上。
婚期也遥遥无期,被一拖再拖,他满身疲惫,亦无颜见她。
纪庭泽终究还是无可奈何,回到了宫中。
他如今仕途不顺,于宫中也只是担任些闲散职务。终日伏案,不过誊抄些诗文经卷。
如此日复一日,似不见天日。纪庭泽心底也有些无力与沮丧。毕竟这一切都和他此前所设想的经世致用,实现一腔抱负所大相径庭。
然而他落笔依旧认真,勘误校正亦一丝不苟。
司经局中,男子侧颜如玉,坐姿笔挺,风骨犹如松柏。
门‘吱呀‘地作响。
沈玉媚让侍女退去,将提笼放下,款款斟了杯茶水,“子霈,本宫今日带了些时兴果子,这是新进贡的顾渚紫笋,你陪本宫尝一尝?”
纪庭泽目不斜视,落笔依旧平稳:“臣无功不受禄,岂敢蒙受公主好意。”
然而下一瞬,眼前的黄纸被一盏泼来的茶水骤然打湿。誊抄了几炷香的经卷尽然作废。
哪怕纪庭泽有再好的修养,此时也忍不住微微变色:“安乐公主!”
“我听说,读书人都喜欢敬酒不吃,吃罚酒。”
沈玉媚盈盈一笑,分明是娇美的脸蛋,却如含刺的刺玫:“我再问你,要不要与我喝杯茶水?”
“殿下云英未嫁,而臣已有未婚之妻,理应避嫌。”纪庭泽忍下不该有的情绪,面色冷淡,将废纸收拾一处。
“恕臣言语直白,殿下不必再于臣身上花费力气。”
自初见之后,他不知为何被这位安乐公主所看中。对方屡屡来此寻他,纪庭泽并非不知同僚在背后如何议论。他除却如被人戏弄之感,也有几分心乱。
沈玉媚看着对方冷淡的背影,跺了跺脚。可向来要什么有什么的她,又岂会轻易甘心。
她冷笑:“纪庭泽,你给本宫站住!你难道就不想知道,你是我父皇钦点的状元,如今任职一载,却为何只能在这打发时间?”
纪庭泽的背影一顿。同侪的闲话,仕途上的有心无力,所有烦闷浮上心头。
他声音僵硬:“莫非公主知道?”
沈玉媚柔柔一笑:“若你花灯夜与我出宫同行,我就告诉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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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中人人听闻,东海动乱,摄政王欲率兵亲征。
和光讲述时,萧夕颜只是不置可否,未挂心上。皇亲贵胄,离她十分遥远。
于她,眼前不过是平淡到甚至枯燥的普通日子。萧夕颜从妆奁最里层拿出一只木簪,观赏了片刻,又小心收回。
她只是偶尔会想,人世无常,是否曾会有另种可能。
趁着其余两婢出门准备膳食药品之际,筱竹走来,悄悄与她咬耳朵:“娘子,既然纪公子秋夕时无法出宫,要不奴婢陪您去看中秋花灯?”
“听说这次官府特意请了淮南的灯匠,评选出的灯王,会在孔明楼前展示呢,可好看了!”
萧夕颜却想起去年秋夕,她在孤巷所遇见的那个好心的斗笠人。
不过萍水相逢,那人的面孔早已渐渐模糊,可彼时莫名的心跳,却仍然如花落馀香残存心头。
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中秋月圆花灯之夜,街上熙熙攘攘,尽是闻名前来观赏的百姓。众人皆说,这一年的花灯夜要隆重许多。
人群一侧,沈玉媚正悄悄打量身旁之人。
男子阔肩挺直,面容清冷,犹如谪仙一般。虽是出身寒门,通身气质却俨然如世家玉树,面对任何人皆宠辱不惊。
她思及方才初见之时,他眼底似掠过一丝波澜,不禁轻轻勾起唇角。
毕竟世人谁不喜爱丽色?
也不枉她今日一番费心打扮。沈玉媚今日耳悬明珠玉,唇色殷红如朱砂,身穿留仙裙,光华夺目到了极致。
纪庭泽看着像是望不见头的道路:“公主还要去哪?”
沈玉媚不满地撇嘴,娇哝:“身在宫外,子霈就不要称呼我公主了。不如,你唤我安乐可好?”
纪庭泽一怔,可念及宫外暴露她的身份的确不妥,还是迟疑地点头答应了。
沈玉媚忽扯住他的衣袖。“我们去看城西那边的花灯吧!今夜有灯王看呢,好不好?”
“公…安乐,拉拉扯扯,终究不妥。”纪庭泽想将对方的手扯下来,可一时又因男女授受不亲,颇是为难。
“可是人多,我害怕与你走散,快走嘛。”
安乐公主向来是一副矜贵骄傲,高高在上的姿态,此时却流露出一丝小女儿般的娇憨。纪庭泽怔了怔,只觉得有些罕见。
沈玉媚看过花灯,便拉着纪庭泽,在江边漫步。
一身华艳的女郎越走越慢,忽而停下了步履。沈玉媚声音低落,仿佛黯然失神。
“子霈,你是不是一直都很厌恶我?”
“连父皇都说我从小就任性娇气,没人受得了我。的确,你也不喜欢我……你是不是也这样以为?”
气氛一时极静,纪庭泽心中复杂难言。
初见时,她令他见识何为人间富贵之花。此后他入宫,她屡屡纠缠于他,他的确有过不耐烦。可说是纠缠,其实也不过是日日端茶送水,寻他说话。
他当真厌恶她么?
纪庭泽微微凝眉,只是浅叹了一声气,摇头:“并非。安乐乃金枝玉叶,又何须在意旁人目光。”
他忽然又想到夕颜,相比自幼受宠的安乐公主,她的性子要温柔乖顺许多。
沈玉媚回眸粲然一笑:“那就好――啊!”
少女乍然旋身,却似一时崴脚失力,将要坠入身后水中。
情急之下,纪庭泽只能匆匆伸手环住她的腰肢,将沈玉媚揽回岸上。
沈玉媚唇角暗暗一勾,从善如流地顺势扑入了他的怀中。
……
筱竹护着萧夕颜在人流中穿梭,兴冲冲地忍不住东张西望。
似突然看到了什么,筱竹的脚步一顿:“娘子!你看那边的花灯,可真美――”
萧夕颜有几分走神,只是心不在焉地任由筱竹牵着行走。
忽被她一声惊呼唤回了魂魄。
“咦?那不是纪郎君吗?”
萧夕颜缓缓抬眸,望向江岸边,花灯掩映之下,有一对相拥男女的人影。
男子眉目清俊,一袭月白衫袍,正是她所熟悉的郎君。
纪庭泽的手亦护在女郎的身后,虽看不清神情,已足见动作温柔,亲密无间。
女郎的脸则埋在郎君胸膛前,似乎吃吃一笑,清亮如云雀的娇嗓隔着人群传来:“子霈,多亏有你。你对安乐可真好――”
萧夕颜定定立在原地,眼眸如同烟霞破碎的落日,淡了下去。
下一瞬,眼前有纷繁人群行过,又将主仆二人视线所遮挡。
眼前是筱竹惊慌失措的面孔,筱竹喃喃道:“娘子?奴婢没眼花也没听错罢,那可是纪郎君?”
“可是安乐……奴婢听闻,那不是安乐公主的称谓么?”
虽然不过短短片刻,可一切已毋庸置疑。无论是容貌名姓,二人都没有认错的可能。
筱竹气愤道:“娘子,我们走!纪郎君简直欺人太甚,他怎能如此辜负您呢?”
萧夕颜不知自己是如何被筱竹拉上了马车。
她双眸泛空,仍旧回想着那幅场景,那陌生女郎看起来金尊玉贵,却倒与他十分合衬。
萧夕颜一时又恍惚回想起,落花时节,他也是如此温柔,与她道:“你等我。”
于是她等了几个春秋。
可如今等来的,原也不过是一场镜花水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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筱竹匆匆道:“娘子,纪郎君已经在府外了。”
和光不知内情,赶忙道:“哎呀,娘子还没梳妆打扮呢,筱竹你怎么不早点通传……”
榻上的女郎唇色苍白,略显憔悴。
和光正想匆匆去拿些胭脂水粉为女郎遮掩病容,却听萧夕颜浅声:“不必了,让他进来罢。”
“咳、咳。”
纪庭泽望着榻上的女郎面白如纸,心中如负了一块巨石,沉重得让他生疼。
可闲话叙过,两人之间又泛开一片无言的沉默。
他不知该同她说些什么。如今婚事搁浅,甚至遥遥无期。无论是谁,都早已心中明白,这桩婚事前的千重阻力。
一纸婚约,早已形同虚设。
萧夕颜通透的眼眸望着他:“子霈,无事的。”
纪庭泽却握住她冰凉的手,执着而坚定道:“夕颜,我会等你好起来……你一定会好的。”
可这句话任人也知晓,不过是温然却虚空的安慰。
萧夕颜心里空落落地想着。
她这一生亲缘淡薄,也曾期待过他所允诺娶她,带她脱离这死气沉沉的深潭。她仿佛不仅是在等着他,也在等在那缥缈的未来。
如今他说换他等她。
只可惜,怕是谁也等不到了……
距离长安千里之外,战马忽然急停,蹄扬尘沙。只因马背上的主人忽然一勒缰绳,俊眉紧皱。
随行将军道:“殿下,怎么了?”
“无事。”
沈约不安地皱眉,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心悸。
可眼下出兵在即,东海王的王庭就在不远。迫在眉睫之事,就是他须尽快战胜,从国库中寻到慕容氏世代相传的灵药,快马送回长安。
若她能身体转好,他或许就能与她直言一切,而不使她受到刺激,思虑过重而损伤心脏。
无论如何,她还在等他。
沈约眼神一凛,下令:“继续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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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境的兵戈铁马之声,传不到长安。
此时的宣平侯府中,秋日的落叶已积了一层,金灿灿,静悄悄。
萧夕颜虚弱地半撑起身子:“和光,今日我想出门看看。”
“可秋日风寒,您出门容易着凉受冻……”
只是终究抵挡不住萧夕颜的有些执拗的小小请求,看着女郎苍白的笑靥,和光答应了,让慧珠搬出软塌。
积翠苑的小院子里,万物仿佛镀了层温柔的金光。
午后的日光正盛,那抹金色让她感到温暖。萧夕颜身上裹着厚厚的大氅,倚着长榻,远望天空澄澈,秋水明媚。
只是她忽觉得,真可惜呀……
“娘子,等明年春日暖和,婢子同您放风筝好不好?娘子?”和光望着蓝天欣喜地提议,却没有听到任何回音。
和光回头,只看见肤白胜雪的女郎,已浅浅阖上了眼眸,好似午时小睡过去了一般。
她像是一只软软的白兔儿,通身的无暇雪白。连身上也盖着的狐氅也是雪白色,看起来就像提前披上的白布丧衣。质本洁来还洁去。
“……娘子?”
真可惜啊。
这一世,从生都死,她都没能离开这四四方方的侯府墙院。
第25章
宣平侯府萧七娘的丧仪并不重大, 棺材选的是一口普通的黄木棺。女郎逝去的第三天,负责出殡的人已经挑好。所有似一夜之间都准备好了。
毕竟侯夫人说, 她这可怜的女儿, 还是得尽快入土为安才能安心。
这对夫妻哭了几声,就像濒死的鸡发出一声短暂的呜咽。
侯府的所有子女妾室们乌泱泱地站在灵堂,哀伤的气氛并不重。仿佛这萧七娘早已死过了一回,因着这是重复的表演, 故而大多人的神色都麻木而灰暗。
七娘这次真正的咽了气, 所有人也都并不意外, 毕竟本来在他们淡薄的印象中, 七娘也是短寿的。
倒是厅堂外的奴仆侍婢中, 有些下人真情实感地哭了。
抬棺匠见那年幼的弟妹就立在一侧,白净圆润的脸上只有素净的空漠, 甚至连悲伤也没有,只有无动于衷。最小的郎君站了一会, 就忍不住和阿娘喊着肚饿。
并没有人随行扶灵。而这日又不巧, 刚好是摄政王得胜而归的凯旋之日。
为防冲撞权贵, 抬棺的脚夫们只能选择了另一条小径。
此时一墙之隔, 朱雀大街上全是密密麻麻的百姓。
所有人迫不及待瞻仰要摄政王凯旋而归的英姿,只见旌旗飒摇, 骏马踩着高昂的马蹄缓缓而来,将士披坚执甲,凛然威风。
最先领军的男人,竟有一副惊艳冷清的容貌。
所有第一次见到这张面孔的百姓,都忍不住低声发出惊呼。
“原来这就是摄政王?”“是啊, 看那双金瞳……”
“是谁说秦王是个老大黑粗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