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中却想,姐弟二人口味相同,或许也是一种无形的默契。
柳太后一时眉眼欣慰。雨日清寒,可堂中却流露出温色无声,三人不时的交谈,愈加其乐融融。
-
夜已深了。
柳太后缓缓点上一支香,肃穆跪拜于佛前,庄重道:“感谢释迦牟尼佛,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令信女得觅亲人。”
“如今心愿已偿,特来还愿,酬谢神恩。日后愿为诸佛菩萨塑金身,广修佛堂,烟火供奉。”
又是一拜。
柳太后起身后,眉眼温情脉脉,递了三支香给身旁女郎,柔声嘱咐:“月儿,你也来拜一拜。”
江月有些失神,柳太后的言行举止,正如彼时兄长江鹤州对待她的模样。二者重合在一处。同样相似的,都是对她的关心。
实则在她心中,并非笃信神佛。只是无论是江鹤州还是柳太后的虔诚,都对她有些影响。她心中忽一怔,想起往日江鹤州曾年年于观音寺上香。
江月眉眼恍惚,兄长昔日……就是在观音寺捡到她的罢。
于佛像之下,她垂头闭目的瞬间,眼底却如彼时一般浮现出那清冷如雪的容颜。
紫英姑姑点燃火盆后,柳太后又烧了些金纸元宝。
光火驱散了夜间微薄的寒意,也照出她眼角已生出几条细纹的阴影。她是德高望重的柳太后,不再是彼时年轻的越王妃了。
这些年来,她已经历经了许多。
柳太后缓缓道:“你出生时还十分瘦小,但已看得出骨肉干净白皙,眉眼清灵。当时我就和紫英说,你定是个美人坯子。”
江月沉默地,听着柳太后叙述起那桩尘封在尘土里的往事,与这十五年的经历。
那也是她不曾涉及,却与她息息相关的故事。
“你的性情,实则生得很像你的曾祖母。只是柳家的子孙,这一辈都不太争气。你二伯作出这等肮脏龌龊之事,也与我平日有所忽略脱不开干系。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后来,我每年烧香拜佛,只为求得你的一丝音讯。我冥冥中,总觉得你还尚存人世。直到在观音寺看到了你,第一眼,我就觉得你会是我的女儿……”
柳太后徐徐说了许多,江月知道这些话或许已经藏在她心中,很久很久。她只是静默地聆听着,并没有打断。
对方的话中,仿佛也看见了那些她没有历经的岁月。
江月的心境,也在悄然之中无形有所改变。她不再如起初那般置身事外,无所动容,而是终有了一丝如血脉相牵的实感。
她的确是眼前人怀胎十月所生,寻寻觅觅了十数年的亲女。
江月只听到柳太后声音渐弱,最后不易察觉的轻颤着声,问她:“月儿,你亲口告诉我,这些年你在江家,过得都好么?”
江月对上女人那双强忍泪意的眼睛,微微凝然。
柳太后眼底流露出来的,是一个认为自己亏待女儿数年的母亲,内心最深处的愧疚与担忧,也是她如今最迫切焦虑的疑问。
江月眼底泛开氤氲雾色,却不假思索地点头:“很好。兄长视我如亲妹,从未亏待过我。江家上下也都待我很好。我所享有的,与兄长是同一份,饮食穿住,都是最好。”
这些都是实话。她在江家,在江鹤州的疼爱纵容之下,她所享受到的也与公主并无太多不同。
好到,如今她都不知该如何偿还他。
作者有话说:
上章结尾有一点新增结束
第54章
江月的目光有些虚缈, 眼前不由回忆起诸多细节。有她牙牙学语之时,兄长抱着她给她喂麦芽糖;及笄之日, 是他亲手小心为她梳发戴玉簪……
往日种种, 仍然清晰如此刻。
“和兄长在一起的日子,我都十分开心。”
柳太后泪水终是再按捺不住,张臂环抱住了她:“这就够了。无论你愿不愿意认哀家……只要这些年你都一直喜乐无虞,哀家就已知足了。”
江月偎在她的怀中, 感受着到从未在女性长辈身上得来的温暖。心中微动, 轻声开口:“母后。”
柳太后颤着松开手臂, 从来凤仪端庄的她, 此时却激动到近乎失态:“月儿, 你方才说了什么?能不能再说一遍?”
江月的面孔仍是清淡无澜的模样,声音却轻柔了一些。“母后, 您别哭了。”
她心中有道声音,不想再看见柳太后伤心失望的样子。
事到如今, 见过沈铎, 知悉了所有往事。她已感受到冥冥之中, 与血缘至亲的羁绊。她恐怕仍要回到皇宫, 回到自己真正的亲人身边。
更何况……她也不知该怎么回去江家,该如何面对他了。
-
待书信从行宫传回长安, 已是六月。七月,柳太后正式于太极殿滴血认亲,将江月迎回皇宫。赐封宁国长公主,更名为沈江月,刻录玉牒。
陈年往事, 也已浮出水面。然而对外所传, 仍是修饰过一番。宣称宁国公主实与安乐公主为同胎所生。只是因高僧避灾之说, 此前才一直寄养在江家。
朝廷民间也有些许争议,但柳太后却意外借助到摄政王之手,将流言尽数平息。
柳太后迎亲女回宫之决心,坚定不可转移。于是一时长安众人又皆知,太后对待宁国长公主实在是疼宠至极。
不仅直接赐封一等公主爵位,以国名为封号,更是直接让小皇帝之名下令工部敕造长公主府。如今宁国长公主暂居于兴庆宫,与太后同住。
听闻赐下玛瑙白玉、骏马狐裘等宝物,更是不计其数。
对于沈玉媚而言,却是如闻惊天噩耗。
这些时日,她都在公主府中与纪庭泽僵持不下。不仅每天都对着一张冷脸,驸马还执意分房而睡,不肯与她亲近。
宫中滴血认亲她也并未知晓,消息传遍长安,沈玉媚才得知自己并未唯一的嫡公主了。
可她只觉得一切荒谬至极。她分明是睿宗的第一个女儿,又怎么会多出来个亲姊?还是此前江家与她作对的江月?
沈玉媚匆匆闯进兴庆宫时,正巧见沈江月也在。她穿一袭碧翠色云绸宫装,像只小猫一样趴在茶几上,柳太后刚用篦子给她梳完头发,满眼疼爱。
而这也是柳太后从未对自己做过的亲昵举动。
沈玉媚僵立在侧。随即一种偏心的不甘,与震惊,又齐齐浮上心头。
“母后!她怎么可能是我的阿姊――”
宫人不敢阻拦,若非沈玉媚失态喊出了声,柳太后与还未发现她来了。
柳太后看向她时,不觉面容微沉,声音却缓和:“月儿,你先回去吧。紫英你们也先退下。”
江月也心知有些话,需要柳太后来单独说明,只轻轻颔首起身。
云袖拂动,身后宫婢拥簇着出了门外。她本就生得清冷高贵,柳太后又为她挽了个惊鸿髻,更衬她如神女自云端而至。
擦肩而过时,落在沈玉媚眼里,只觉得自己像是一颗尘埃,被她完全所轻视忽略。
她恨恨道:“江月这个小蹄子,定是用了什么手段,才迷惑了母后您……”
“安乐!”柳太后面色深寒,含怒打断她。“慎言。”
若非柳家失德,她又怎会为父兄的错事承担,容忍这个娇纵脾气的孩子数年。
“封月儿为宁国公主,因为她的确是哀家的孩儿,被你所顶替的了数年的――哀家真正的孩子。”
“安乐,你并非哀家亲生。”
沈玉媚晃了一下,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出了什么问题,可看着眼前柳太后十分冷静,却是言之凿凿。
“母后,您在说什么天方夜谭?我是父皇疼爱的嫡女啊,怎么可能不是您所生的?”
“你是柳家家生子的马夫之妻所生,景泰十年,因月儿失踪,你被抱来顶替……”
柳太后将往事巨细靡遗告诉她,她耐心有限,除此外也不愿再多说:“这就是真相。哀家没必要欺骗你。”
若沈玉媚不至于愚蠢到离谱,就不会将此事泄露出去。
“若你还不信,你就去问与你亲近的二伯母。哀家为何这些年来始终与柳家人疏远?如今月儿被找回来了,她看她还是否会对你阿谀奉承,借你公主之势?”
沈玉媚不愿相信。可她却突然想到多年以来,柳太后对自己始终不冷不热,母女情分十分淡薄。还有自己的肤色体态,也与母后无半点相似之处。然而江月她却……
她只觉得自己的世界,一瞬如天塌地陷。
“马夫之女?怎么可能。”沈玉媚喃喃自语,却愈发偏执:“母后不是我的母后,父皇也……”她心中所赖以生存的骄傲,正在摇摇欲坠。
“我不信,不信!”
“你替月儿享受了多年的恩宠,皇室供养你至出嫁,已是仁至义尽。”柳太后沉声:“但若日后你再作出有辱皇家威仪之事,就莫怪哀家不留情面。”
-
江月从兴庆宫缓缓走出,身侧围绕随侍的宫婢小心翼翼,询问她欲往何处。
她环视四周,有些迷茫:“就随便逛逛罢。”
皇宫十分偌大,江月在园林中随意穿梭漫步,不觉行到一处碧色池子边。
她想起颜颜的喜好,看着池中几尾色泽潋滟的鱼儿,索性也令宫婢拿了些鱼食来。在此漫不经心地喂鱼,打发时间。
然而此地,却正是离兴庆宫不远的皇帝住所之外。
刚下朝不久的小皇帝刚从书房而归,一眼就看见宫中天池边,女郎清冷侧颜。身侧宫人正小心地侍奉着宁国长公主,而公主本人,正一挥清辉玉臂,洒下鱼食。
沈铎有些高兴,又下意识回头看了看身侧的男子,又有些踟蹰。
江鹤州却看出皇帝心思,温润道:“陛下若想与公主亲近,就去吧。长公主只是看起来疏冷,却并非性情冷漠。”
沈铎听了鼓励,不由升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靠近江月。
“皇姐――”
江月闻言回首,第一眼看见的,却是遥处熟悉而萧疏的身影,不由身子微僵。她又低头,目光才恍惚着落在沈铎身上,一礼:“陛下。”
态度婉约客气,却没有沈铎想象中的亲近。
可沈铎因着江鹤州的鼓励,又升起一丝希冀,小心翼翼道:“皇姐可以直呼朕为元瑞。”
元瑞是沈铎的字。
江月意外于沈铎的亲近,却也并不胆怯,落落大方回道。“好,元瑞,你是才刚完成课业么?”
沈铎听到想要的称呼,不由面笑靥,露出一颗虎牙。“是,刚从崇文馆回来。今日学了《为政》《里仁》,还写了篇书法,还有……”
林林总总,说出一串令江月头大的内容。
江月心中不免唏嘘,看元瑞还稚嫩的模样,分明还是个小孩,却要学这么多东西。不由泛起些疼爱之情。毕竟是将来执掌天下的皇帝,担子不可谓不重。
她回想了一下自己的过往:“我在元瑞这个年纪,都还未学过这么多书呢,十分厉害。”
因着江鹤州的放纵,她连女红都不曾经手,更别提功课上的懒怠。倒是随兄长学了不少不学无术的东西,但她也并不感到赧颜。
江月晃了晃手中盛着鱼食的小钵。“元瑞想来放松一下么?”
得到皇姐的赞许,沈铎更为兴致勃勃:“皇姐,我也可以么?”
“嗯。”江月思忖:“待会儿喂够了,不如也试试垂钓。”
于是一朝天子与长公主,就如共商大事一般认真地喂饱了鱼,又派宫人去拿了鱼饵鱼竿。在皇宫的天池边支起小几,竟就这样如孤江垂钓一般钓起了鱼。
两人不时叽叽喳喳,江月乐于分享昔日从江鹤州那习来的垂钓经验。而沈铎则是第一次接触这些新鲜事物,兴奋得满面通红。
若是寻常古板守旧的臣子看见这一幕,恐怕会斥责长公主不学无术,带坏幼帝。但江鹤州只是遥遥立着,注视着一大一小,眉眼温煦如清风。
约摸半个时辰过去,江月却愈发心不在焉。不时错过时机,像是有些坐立难安,心中挣扎。
沈铎凑近悄声:“皇姐,你是不是和江大人发生了矛盾?”
江月有些不自在。她有表露得这么明显么?
“你何以见得?”
“听闻江大人以前有腿疾,可他如今在日头下立了许久,皇姐却不闻不问。只是江大人,以前不是皇姐名义上的兄长么?”
江月瞥了眼看起来纯良无害的小皇帝,“那你还帮我?”
他也不派个小黄门,说一声去让江鹤州回去。
沈铎无辜道:“毕竟你是我的亲姊呀,我当然要站在皇姊这一边。”
但他也有些心虚,毕竟皇姐昔日是江大人的妹妹,他和母后,是不是也算抢了江大人的亲人?
江月被他逗笑了。终是心头无端略躁,索性一甩鱼竿,起身:“行,元瑞等我一会,我先去打发了他。”
江鹤州立在宫柱之前,午后的日光已有些晒了,他却不躲不避。直到看到一片阴翳,是宁国长公主遥遥走来,美人眉眼冷淡似积雪。
“江大人,请回吧。”
江鹤州声音干涩:“长公主……没有别的话,想对臣说了么?”
他心中苦笑一声。他的月儿,终是生气了啊。
江月――如今也是沈江月了。她不想更改原名,太后宠溺,就只是为她赐了姓。
故而她仍然是‘江月’,只是有了更显贵尊赫的姓氏,再非他伸手可攀折的清辉明月。
江月只是不温不冷道:“那就烦请江大人,将天雨送入宫中。”天雨正是昔日在江家伺候她的贴身女婢。
她却垂着头,不看他的眼睛,像是逃避赌气一般。
江鹤州却忽目似璨星,面容温润,蕴着无声的纵溺:“好。臣定不负公主所托。”
他该好好想想,如何哄好她了。
-
因着江月被接回宫中,太后的寺中清修算是告一段落,萧夕颜也同沈约说好,先回到了宣平侯府。
已有一段时日未曾回府,然而侯府府邸却像是浑然变了副模样,摆上了琉璃花瓶,吃穿用度也皆焕然一新。萧宝珍母女俩所用衣裳首饰,也更为光鲜靓丽了。
连带着不同的也是他们的态度。连向来被宠坏的幼妹,都会礼貌地向长姐问好。
甚至郑氏还满脸关怀,十分贴心地给她安排了一个小厨房,说是方便给她煎药。按郑氏所说,是近月舅家与侯爷一起承包了项布庄的生意,如今正蒸蒸日上,进项颇丰。
萧夕颜感到有些异样,但也没再问出更多。她在府中待了几日,又去看了看萧澈。
只是这样清静的日子并不长久,很快一桩意外,就打破了所有假象。
长安西市,素有金市之称。四方珍奇皆所积集于此。
卢夫人迈进一处,背后正是由宣平侯府所经营的商铺。她看了眼伙计,不虞道:“主家可在?我前几日在此所买的琉璃瓶,看起来成色有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