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颜并非无理取闹。侯府生养之恩,早在您以女儿求荣之时已偿还清楚。从今往后,无论宣平侯府再有任何事情,我都不会再替您出面。”
沈约心中泛开心疼,不禁更握紧了她的手。
他会始终站在她身边。
“宣平侯府待萧七娘如何,本王皆曾亲眼目睹。夕颜的意思,就是本王日后的意思。”
他没有漏看初来之时,她黯然沉寂的样子。
沈约如壁立千仞,巍巍冷然,挡住了郑氏欲上前拉扯的手。郑氏对上那张冷峻漠然的面庞,也一下哑然。
他声色锋利,响彻厅堂。“本王的王妃,今后自有本王来撑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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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说得毫不留情面,今后,恐怕她要恨透了我。”
萧夕颜坐在马车上,缓鬓倾髻,细颈如夏日将坠的栀子花低垂,琉璃珠般的眼瞳也如蒙上一层水雾般鳌
她此言一出,日后长安百姓恐怕会议论,萧七娘与宣平侯府早已恩断义绝。
但她也并不后悔,若不这么做,只怕郑氏以后会更得寸进尺。唯有今日说清,萧家才无法仗着摄政王的关系有恃无恐。
只是明明她已经看清,可当真正在众人面前与萧家撇清关系,还有今日种种,还是令她感到一丝低落。
萧夕颜低喃:“沈约,以后我都没有家了。”
沈约始终在看着她。一同感受她的寂寥,落寞。直到此刻,他毫无犹豫,斩钉截铁:
“以后,秦王府就是你的家。”
他伸开手,与她十指相握,又顺着力道将人带入怀中。娇躯入怀,男人无声喟叹,眼底露出一丝暗色。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将温香软玉锁在身侧。
沈约低头,在她耳垂边沙沙:“还有今后,长安百姓也会皆有所耳闻我与你的关系。既天下人皆知――
“那么本王,是不是也可以正大光明地娶你了?”
萧夕像只闷兔子,无声伏在他的胸膛前,突然发现好像再没别的理由来反驳,张口嗫嚅无言。忽地耳朵也被男人亲了一下,脸更红了。
“那就答应我了?”沈约声音也透着一层愉悦,瞳如温柔月色,唤她:“王妃。”
第57章
小皇帝沈铎拿着沉甸甸的玉玺在玉轴上盖好了印章, 睁着一双盈满好奇的清澈双眼,忍不住问向眼前人:“皇叔, 皇婶是个什么样的人?”
虽说上次于安国寺他和萧七娘也曾有过一面之缘。但萧七娘几乎不曾开口, 沈铎也不十分了解她。
只还依稀记得,那是一位眉目温柔似水的姐姐。
沈约眼底勾起缱绻,提及她,惯来冷峻的眉目也会下意识变得柔和。
“她是个慢性子的人, 喜欢唱歌, 可以摆弄半天芙蓉花, 绣一夜的衣裳。她的心思细腻, 恬淡温柔, 不喜与人争……偶尔像只兔儿般可爱。”
被她所爱,就像浸在夏日的泉水中。
“有时候也会小心翼翼地躲起来, 太过善良了,谁也不想伤害。骨子里却是坚韧而勇敢。能遇见她, 是我平生之幸。”
女郎的爱意浅淡如薄荷, 又像一缕柔煦的春风。并不显眼, 却无声驱走他的所有焦躁与不安。
沈铎似懂非懂, 然而却听得十分安静认真,将这一番话记在了心上。他在文中也曾读过“琴瑟和鸣”、“萧史弄玉”。他想恐怕那种情愫, 就是皇叔提起皇婶时的这副样子吧。
“皇叔十分珍惜皇婶呢。”分明是半大的少年,稚气未脱,却徒生感慨。“若有幸,朕日后也想听听皇婶的歌声。”
沈约眼底金光流转,又恢复了一贯疏淡模样, 只是口吻听起来也比平日亲和了许多。
“陛下还小, 日后若有缘, 或许也能遇见如此意中之人。”
他话音平淡,却也不难听出矜骄傲之意。
沈铎看着皇叔陌生的样子,一时眼愣愣的,更呆了。
沈约郑重小心地接过玉轴圣旨,沉声。“多谢陛下赐旨。”前世多年夙愿,如今终于得偿。
他前世也曾求得这一张圣旨,然而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娶亡者为妻。除去那冰冷的绫锦与碑文,也再无别的证明,王妃之位,也只能空空摆着骨灰与簪子。
可如今,她却依旧鲜活如初,只等待他来接她回府。
沈约胸口微烫,一时更加归心似箭,只想立刻见到她。男人挺括的身姿匆匆,转身将离。
沈铎忽回过神来,朝着男人背影大声道,“不知皇叔何时定下婚期?朕也想亲自出席,为您与皇婶送上祝福。”
看着皇叔幸福的样子,他也想再同皇婶近距离多接触一些。以后或许可以向皇叔学习,照着皇婶的样子找皇叔说的意中之人。
“还未定。”沈约却步履一滞:“我随时可以,看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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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庭泽在一场噩梦中大汗淋漓地醒来。
他环顾屋内陈设,眼前一扇紫玉珊瑚屏风,墙壁挂着一幅前朝疏枝寒竹图真迹,满眼富贵奢侈,却只觉得分外陌生。
纪庭泽低头看向自己白皙修长的双手,不复闭眼前那双粗糙无力的枯手模样,可见是年轻人的骨骼肌肤。他如在梦中恍惚:“我怎么……还活着?”
然而很快两幅躯壳的所有记忆,如海潮般涌来,交汇与碰撞,更让他头痛欲裂。他眼前浮现上一世种种,历历在目。
前世所有悔恨的不甘,一切始于颜娘病逝的前夕。
娘亲兰氏对他的亲事颇有微词,寄寓于他大展宏图,可他却官场屡遭挫折。安乐公主邀他灯夜私会,同他言明了这朝中局势,背后政敌究竟何人。
安乐公主尔后又频频对他多加抚慰,红袖添香,他一时心怀动摇,醉后忍不住诉衷肠,竟与她不清不楚。
自此错处已铸。他也再无颜面对七娘……然而,那一切都是那个疯女人的设计!
纪庭泽焦躁地猛然坐起,终于明白了自己如今身处何处。
没想到这一世,他竟还是成了沈玉媚的驸马!
只是这一世似乎有所不同,他深寻今生记忆,发现与前世种种偏差之处,不由心跳如鼓。这一世,沈玉媚的计谋竟暴露了,宁国公主也提前回宫了。
纪庭泽又想起了前世。他的第一悔,就是错过了七娘,令她在侯府中独自黯然离世。后来,更有人告诉他,夕颜病逝也因安乐设计之故。
可也是由于自己行差踏错,让夕颜看见了他与安乐私下同游拥抱的一幕。是自己言而无信,也间接害死了她。
尔后,也因此招致了摄政王的报复――纪庭泽一想起那个偏执冷酷的男人,不由得冷汗涔涔。
前世的后来,安乐豢养男宠被人揭露,母亲也知晓此事,深感愧对祖宗而吐血猝死,此为第二悔。
他的绿帽之名也满城皆知,同僚讥嘲,他在外人面前抬不起头。尔后假公主之事暴露,他也被一同牵连贬谪岭南……人到中年,更是不知为何时常心梗,身体虚乏无力。
他与安乐决裂后,如此潦倒孑然半生,最后竟英年早逝,无为而终。此为第三悔。
加之今世所发生之事,一切看来都有沈约暗中手笔。
纪庭泽无数次想过,若是能够回到永宁二年,他定会更坚定清醒,不与安乐纠缠半分。病逝之前,他于那破败的茅草屋中,一遍遍书写四字,悔不当初,悔不当初。
他黯然地闭眼,竟没想到再睁眼时,此刻竟回到了年轻之时。可一切……还来得及么?
屋外小厮见时辰已至,驸马向来作息规律,就如常般进来伺候。却见驸马垂衣散发,满身颓丧地立在屋中,不由关心道:
“驸马,您可还好?”
纪庭泽背对着他,颤声:“我问你,如今,是何年何月?”
“永宁三年七月。您怎么了?可是身体不适,可要小人去同公主说一声……”
他深吸一口气,沉声:“不必了,你先出去。”
纪庭泽握紧了拳,终是下定决心,匆匆礼好衣冠。至少起码,起码还能再见到她……
若来得及,颜娘,我可还能够挽回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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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日西市上,卢家和萧家争执之事,很快在长安之中流传开来。百姓私下不由唏嘘。
“我也曾见过那萧家的七娘子在寺中帮忙布施,举止端庄雅致……”
“没想到,侯夫人竟还打过将嫡女嫁给袁四郎的主意。”
“要说萧七娘也的确是福薄命苦,原来就体弱多病,还被亲娘往火坑中推。谁不知那袁四郎可是个浑人!他前些日不是还欠着天香楼花魁的债。”
有人总结:“那萧三郎也是个纨绔子弟,侯夫人又厚此薄彼。这萧家啊,啧啧,看来的确是待不得。”
一大清晨,古伯就带着秦王府的家丁,有礼有节地持厚礼来了宣平侯府。道是提前接未来王妃回府。
虽于礼不合,但大雍民风开放,并非处处墨守成规。摄政王又是个权柄只手遮天,说一不二之人,也无人敢阻拦反对。
更何况,如今萧家在市井口中也是‘卖女求荣’的名声了。
积翠苑中,和光正帮着娘子收拾箱笼,满脸喜气洋洋。她只觉得娘子是苦尽甘来,终于能脱离苦海了。三郎君和九娘子这对弟妹,娘子日后不见也罢!
和光又询问娘子是否要携带什么书。萧夕颜微怔,从书籍上拿了一卷诗经。轻笑:“这本也带上吧。”
内页所夹,正是彼时沈约伸手摘与她的菡萏花叶。
待一切收拾妥当,主仆二人迈出门槛,就见古伯已在道上等候,笑意盎然:“萧娘子,马车就在外边等候您。这些庶务琐事,您就奴来打点吧。”
萧夕颜轻轻颔首。“那就有劳您了。”
她虽答应了沈约,但仍坚持婚期推迟至秋日之后。然而她也明白,沈约只能让步至此。他是绝不会再让她在宣平侯府度过剩下的时日。
毕竟她彼时就是在这四方的宅院之中,孤寂阖眼而终。这是她前世的遗憾,也是沈约的梦魇。
如今,她终究要别离这曾束缚过她的一方天地了。
萧夕颜面容似水中冷玉,不由有些怅惋。她静静回首,又看了这宣平侯府一眼。
她也曾于此希冀渴望过亲情,却只落得满地伤心黯然的地方。如今一切已是云淡风轻,再不会在她心中掀起任何波澜。
郑氏却忽道:“夕颜,是阿娘以前做得不好。阿娘错了,向你道一声不是。”
不知是因为饱受人言非议,她看起来比以前憔悴了一些。
“你小时,阿娘的确对你疏于关心,忽视居多。长大后,也让你受了诸多委屈……但无论如何,你都是我的第一个女儿。事到如今,我已知道后悔了。你以后,还能不能原谅阿娘?”
萧夕颜眼睫一颤,然而这些话半真半假。她分不清其中,有多少发自肺腑,又有多少是迫于人言,郑氏才不得不自省悔过。
萧宝珍却拈酸道,“娘又何必挽留阿姊!阿姊可是攀上了高枝,以后要去做王妃娘娘享福的。娘要赔罪,恐怕姊姊还不稀罕呢。”
古伯在旁,眯着眼微微一笑:“侯夫人,还请萧九娘子慎言。此话若王爷听到了,可是不高兴的。以及令郎的举止,夫人也可规劝一二――”
只见一旁,萧宝瑜低头拿着一件龙凤玉佩把玩,正是从王府才新送到聘礼抬盒之中摸出来的。
郑氏讪讪,轻呵了一声宝珍,又去将幺儿拉了过来。“稚子年幼不懂事,让您见笑了,还请您多多担待。小女言行无状,府上日后定多加约束。”
萧夕颜将一切看在眼中,并不意外。孰重孰轻,她只是早就被人所轻落的那一方罢了。
但她如今,也已遇见了始终会看向她的人。
“阿娘,我走了。”萧夕颜只是从容清浅地一笑:“愿弟妹日后能少令您操心,您珍重身体,不必送女儿了。”
女郎弱如秋药,窈窕的清影,如柳叶拂动缓缓淡去。
……
“要说萧七娘命苦,能被摄政王捧在心尖尖上,也是别有一番造化了。”
“照这么说,那玉面阎王还真是真心实意的?”
“可不是,秦王府一大早就派了人,携丰厚重礼来迎七娘子入府呢。要说萧家此前嫁女是为了卖女求荣,这回也真是赚得盆满钵满了。”
纪庭泽在往宣平侯府赶去的路上,听到了街巷中百姓的议论声,心中愈发冰凉。更催急了马蹄,直到终于看见即将迈上马车的女郎。
还好……
他气喘吁吁,跌撞下马。“颜娘……我、我可否与你借一步说话?”
萧夕颜回眸看见纪庭泽,也十分意外。
已有数日不曾相见。她只知他与安乐公主已完婚,成了驸马,本该与她再无交集。
眼前的男子玉冠青袍,容颜似白玉濯雨,却仍似彼时。只是那双眼睛,已不复清明澄澈,而沉淀了许多复杂的情绪。
她犹豫片刻,还是避开了众人,留给他说话的余地。
纪庭泽却忽在沉默中福至心灵,苦笑了一声:“你是不是,其实也有前世的记忆?”
萧夕颜露出讶然。“你?莫非……”
可她又想,她既然能重活一世,沈约也有前世记忆。若他也如此,也并非不可能。随即很快接受了这点,只是柳目眼底泛起淡淡困惑。
“是,我也有了前世的记忆。”
纪庭泽垂头:“对不起,颜娘,前世是我辜负了你。我不知沈玉媚私下针对你,作出这等歹毒之事。若能重来,我定不会……”
萧夕颜却摇头:“不必再说了,我都不怪你。”
他眼底如星辰堕暗,却露出一丝恳求。“我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若能重来一次。我会坚定与你完婚,也不会与安乐再纠缠半分。那么当年杏花树下的允诺,会不会依旧作数?”
“那么今日,你会不会嫁的是我?”
萧夕颜轻叹如细雨,眼底露出些许怜悯。她想说,覆水难收,这些早已失去了意义。更何况从一开始,她就……
却如重蹈覆辙,一道冰冷的声音又骤然插入其中。
“她不会。”
沈约身骑骏马而来,目光冰冷睨向来人。他本是来接自己的王妃,却没想到在此看见仍然觊觎珍宝的前世情敌。
沈约心气不顺,声音更沉如寒潭:“你这辈子,最好死了这条心。”
第58章
纪庭泽对上那双琥珀眼, 想起前世种种,仍然不寒而栗。可他还是竭力克服着下意识的恐惧, 挺直脊骨与他对视。
他握紧手心:“你又如何能替她回答?”
每一次, 沈约都来得恰到好处,虽纪庭泽心中已经隐约知道了答案。或许正是上天注定,自己总是输他一筹。连重生一世,他都比他迟了一步。
可他仍然不甘, 凭什么……
沈约坦然与他对视:“纪庭泽, 你知道你输在哪么?你输在优柔寡断, 毫无担当。你和宣平侯府的人并无什么不同, 在更重要的事情面前, 只会将她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