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郑氏忽急匆匆闯进积翠苑:“七娘, 你快随我出府。”
萧夕颜放下手中给沈约绣的荷包,清棱棱的眼珠望向她:“娘, 发生了什么事么?”
“来不及同你细说, 是你阿耶与三郎惹上了麻烦……”
萧夕颜却不似昔日那般惊讶担忧,仍是疏淡神情,不急不缓。“那么女儿过去,又有何用?”
郑氏的心更加七上八下, 不是滋味。她目光躲闪:“总之, 你必须得随我来。”
好说歹说, 郑氏还是将女儿拖出了府, 坐上了马车。然而萧夕颜心中已模糊有了些猜测, 内心却愈加失望透顶。
“不瞒你说,咱们侯府在西市做的其实是琉璃生意。今日忽来了个卢夫人闹事, 我看她是存意滋事,毕竟此前的琉璃买卖都是她娘家的卢四郎在经营……”
萧夕颜轻蹙柳眉, 却觉得阿娘或许还有什么并未明说:“可侯府怎会买卖琉璃?权贵世家, 向来也不许与民争利。”
郑氏一叹:“现在哪是说这个的时候。要紧的是你阿弟气不过她强词夺理, 小小设计了她一下, 反倒被那泼妇打回来。她倒是剽悍,仗着夫君是宣威将军, 不知哪寻了一帮打手,扣下了你阿弟。”
话至此,郑氏又有些吞吞吐吐:“此事,唯有你出面才能解决。”
萧夕颜指尖忽一颤,一个念头令她心悸不已。“宝瑜……或是你们, 和外人都说了些什么?”
此时西市, 商铺之中。
卢夫人看着被打手五花大绑捆着的萧宝瑜, 冷笑道:“不过一个乳臭未干、满身肥肉的小子,也敢暗算到你姑奶奶的头上。”
“你说你阿姊,是以后的摄政王妃?”
萧宝瑜生得又白又胖,气鼓鼓的模样,像极了河豚。“臭女人!你还不快放了我,等我阿姊来了,你就知道厉害!”
卢夫人却不急不缓地坐下,看着背后焦急却无能为力的萧侯爷。
“那就等萧七娘来,自见分晓。”
她背后所倚恃的可是卢家与将军。今日的场面并非偶然。自萧家入驻西市,抢占走琉璃市场,如同抢占走一块肥肉,他们就一直心存疑惑。
向来在长安默默无闻的宣平侯府,如何敢如此嚣张?
那俊美淡漠若修罗的摄政王,她也可从夫君口中有所耳闻。
那样心如止水的男人,会对一个落魄侯府的嫡女心许已久?这萧家人岂不是痴人说梦?
卢夫人心中不屑,再说了,就算是真正的摄政王妃来了,这顽劣粗鲁的小子先出的手,她也有理可占。
于是众人等了约摸一炷香,侯夫人同萧七娘就来了。
卢夫人抬眼打量过去,只见女郎身形单薄纤瘦,穿雪青色薄衫。未敷水粉胭脂,却是雪肤玉骨,自有一番清绝气质。
柳眉朱唇,宛如仙子,神情容与疏淡,并不急慌。
她上下打量一番,心中反而有些惊疑不定,试探道:“这位,可是萧七娘子?”
萧夕颜点头:“正是。”
卢夫人转了转心眼,口吻又更缓和了几分:“原是如此,我在贵府的店上,前几日斥重金买了件白光琉璃器。回去几日却发现藏有暗瑕,有以次充好之嫌,这才想来寻人理论一番。”
“然而令弟顽劣,却暗中泼水于地,差点使我摔跤破相……”
萧宝瑜扯着嗓子叫道:“我明明只是在一边玩蚂蚁。阿姊,这贱人还差点扇我巴掌呢!你快让她叫人松开我!”
卢夫人讥讽瞥去一眼,又回头温声:“萧七娘也看见了,这孩子言行粗鲁,我裙上几个脚印都是他踹的。怕他闹大,才不得已让人来捆着他。”
萧夕颜并未理会萧宝瑜的嚷嚷,而是看了卢夫人一眼。
卢夫人穿金戴银,应是富贵出身,又生得壮实。性情虽看起来爽朗。字句间却是绵里藏针,又让人挑不出疏漏之处。
卢夫人又换了副妥帖笑容:“我夫君身为武将,也算是在摄政王手下做事。萧娘子你看,也不知这算不算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呢?”
萧夕颜却并未回答,只是沉静开口。“我可能看一眼那件琉璃器?”
“喏,就在这儿。价值不菲,就买来这么个破烂货……”
萧夕颜细细打量,琉璃此物,十分金贵,可原本该是剔透水晶色的盘子,却黯淡无光,底部也隐隐浮出几点暗斑。若果真有瑕如此,的确是侯府做得不地道。
“娘,此物卖给卢夫人时,就是这个模样么?”
斜后方的郑氏却看着被粗绳绑起的心肝儿,身上勒出了红痕,已忍不住心疼。她的手搭上女郎纤瘦的肩,催促地推晃了一下:
“都说了一概售出,恕不退换,还不是他们卢家讹人,不知使了什么手段,这成色都难看了几分……七娘,你还不快告诉她你与摄政王的关系,让她放人。王爷以前还派江家的马车来接你,不是么?”
萧夕颜听到此言,犹如一片枯叶,被冷冽寒风吹晃了几下,浑身轻颤。
“娘是如何知道的?”
“听宝珍说的。对,该是把你九妹也叫来……她都看见了,上次安乐公主的筵席上,摄政王对你优待有加,最后不是还拉着你的手离开。”
郑氏越说越笃定,愈加胸有成竹:“卢夫人,你可该好好想想,如何同我儿赔罪了。”
卢夫人脸色一下难看起来。
萧夕颜的面颊却毫无血色,抿唇:“兴许只是宝珍错看。”
“不可能!”郑氏却像是掐了脖子,高声叫起来,字字锥心:“太后还点了你陪同入寺,不就是看在王爷的面子上么?”
萧夕颜的呼吸轻颤了一下。
原来在她所不知道的背后,她所谓的亲人,早已觉察到蛛丝马迹,并以此为荣,牟取利益。原来,郑氏让她多住‘江家’,也皆是因为……
他们早就知道,萧七娘与秦王府走得极近了。
甚至将她作为一块招牌,以此薄利,肆意敛财。这桩琉璃生意,或许也是因此而来。
“我与摄政王,并无其他干系。”
萧夕颜开口之后,空气中一下死寂如灰烬。
“七娘?”郑氏愣了一下,难掩语气中的失望至极,握着她的手:“你是不是有什么别的顾虑,才不愿说出来?”
“娘不如趁早将此物折损,赔偿于卢夫人。”萧夕颜却摇头,字音冷清:“冤有头债有主,如此方能解救阿弟。”
郑氏没注意到,她的手冰凉一片,仍喋喋不休。“不可能,宝珍明明说她都看见了……”
“终于暴露了?若非你依仗摄政王的名声,西域商人又怎会将琉璃货物卖给你们?”卢夫人一摇折扇,得意洋洋。“区区落魄侯府,也敢说出这等弥天大谎!”
郑氏心中不甘富贵梦碎,虽是失望,却仍不肯低头:“王爷对七娘心意昭昭,你且等着,他会来给七娘撑腰的。”
她还是坚定自己的直觉没错。
若非摄政王出面,那此前安国公府又怎会如此仓惶退亲?
卢夫人的笑声却更大了:“还摄政王妃?就这么个病秧子,我看摄政王可看不上!”
“也不瞧瞧你女儿几斤几两,区区一个病榻缠身的落魄户,又非什么名门贵女,真是寒碜……”
卢夫人的声音刺耳,郑氏的脸一阵青一阵白,却又一句袒护辩白都说不出。
郑氏的行事,萧夕颜已不是第一次见识。可此时心境苍凉,却觉得自己犹如一只被精心包装的花瓶,被摆在大庭广众下。却兀自碎了,裂了,于是引来众人嘲笑――
看那花瓶,原以为是什么名贵物件,实则多么易碎,廉价。
门口忽投下一道颀长身影,男人肩宽腿长,高大冷俊,字音沉沉:“谁说本王看不上?”
沈约逆光行来,金色薄凉的眸光,在落在孤身一人坐着的女郎身上时,又化作微暖的熹光,将她完全包围。
她若被人打碎了,他会将每一块碎片拾起,小心黏上。
萧夕颜看见他,只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
沈约却已执起她的手,将低落而怔然的小呆兔子牵过来,护在了身后。见她方才黯然失色的模样,他只觉得心疼万分。
沈约回视卢夫人,眼底冰冷如视死物。“你就是如此非议本王认定的王妃?”
堂中众人,面色各异,惊颤者有,怔愣者有,也有喜形于色。
卢夫人被那冷淡金瞳一扫,却只觉得浑身冰冷。想起刚才口中所说的‘病秧子’、‘落魄户’,更是悔不当初,恨不得将自己刚才说的话一巴掌扇回去。
想到摄政王昔日手段,她愈发胆战心惊,急忙告罪:“是民妇有眼不识泰山,失言得罪了萧娘子,民妇实在该死。”
“燕六,”沈约沉声:“去给萧郎君松绑。”
侯夫人却是喜出望外,换成了她得意不已。“我早就说了,王爷会来为七娘撑腰的。”
萧侯爷也被拉着,一齐向摄政王问好致谢。“多亏殿下怜惜七娘,为小儿出头……”
萧宝瑜被松绑,见到阿姊身边站着位看起来尊贵非凡的大人物,应就是传说中的摄政王。又接到阿娘暗示,立马换了脸,嚎啕一声扑入郑氏怀中。
卢夫人心中郁闷,却已不敢再回嘴。
沈约淡淡颔首,想起方才看见她被人品头论足的一幕,眼底仍有愠色,如阴云积郁未散。声音透着森冷怒意:
“萧七娘是本王最为珍重之人,任何人议论于她,就是在议论本王。得罪她,就是加倍得罪了本王。”
第56章
卢夫人只觉得有苦难言, 早知不该替娘家出面,摄政王要查, 定能查出卢家做得也并不干净。她更怕的是累及夫君, 若被摄政王盯上,日后恐怕他们夫妇的前途面子都没了!
可她又如何会想到,向来不沾女色的摄政王,竟真有个捧在心尖尖上的人儿?说出去, 谁信!――
萧七娘还当真是摄政王的女人, 还是认定的摄政王妃。
她面如土色:“七娘子, 还请您原谅民妇吧, 是民妇一人受蒙蔽, 吃了熊心豹子胆,又嘴碎不识好歹……”
萧夕颜静默地立在沈约的身边, 她眉眼低落,忽扯了扯沈约的袖口, “等一等。”
少女纤细的嗓音, 一下抚平了沈约的许多戾气。
沈约低头看她, 声音也放柔下来。“怎么了?”
萧夕颜被他半护在身侧, 方才沉浸在渗骨的冷意中,此时方渐渐回温平静。她抬头去看这混乱的一幕, 只见众人面色纷纭――
郑氏脸上是掩盖不住的喜意,萧侯爷木讷而敬畏地看着沈约,萧宝瑜埋在娘的怀中一抖一抖,像在窃笑。因卢夫人闹得声势颇大,沈约的现身又引足目光, 商铺门外簇拥了不少百姓。三三两两, 议论纷纷。
她方才置身众目睽睽之下, 被人肆意议论的浑身冷意,此时犹然清晰。只是沈约却一直牵着她的手,作为她坚定而可靠的后盾,为她说话。
萧夕颜的躯体如寒僵之木,被一阵春雾笼罩,温暖与力气,也一点点回到四肢百骸。
他的陪伴,令她有了勇气,去面对讥言冷嘲和流言蜚语。
“卢夫人之语的确失礼。”萧夕颜轻轻道:“但夫人既诚心道歉,也就罢了,我不会仗势欺人。一码归一码,至于这琉璃器――”
“尚未定论之前,不知夫人为何让人弄碎了?”
如玉纤指轻抬,众人随之看去,看见卢夫人带来的打手身后半藏着一个包袱。沈约眼色微沉,示意燕六去看。燕六掀开,只见里面堆着琉璃盘的碎片。
原来方才沈约来得突然,侯府众人自然喜气连连,换得郑氏趾高气扬,紧接着又是卢夫人连声告罪。趁混乱之际,卢夫人却以眼色暗示手下,用布匹包裹而以内力震碎了盘子。
但一切,却没有逃开始终安静不发的女郎,那双清湛湛的眼睛。
“若确实是侯府之错,这件便是夫人的证物,不知缘何被夫人教人弄碎?但我想江家也有能工巧匠,可使其复原――”
“再仔细甄别,器物究竟何时黯淡、因何黯淡、原来成色瑕疵如何。如此,再依比例赔偿于夫人。众人在此皆是证人,卢夫人意下如何?”
当那琉璃碎片被发现,卢夫人这下脸色才真正白了,支吾半天:“这是,是……恐怕只是一场误会。就当给娘子赔罪,不必贵府赔偿了。”
卢夫人举止暴露,此时话下更露出心虚之意。众人方回想起卢家原先也经营琉璃生意,不由恍然大悟。卢家长期熟悉此器,若有些阴私手段,也能解释了。
若不然卢夫人除去嘴碎口角,分明占理。若要退钱,又为何教人弄碎琉璃器,也不愿萧七娘提出的商榷赔偿,还如此惊慌?
沈约心下明白,看着卢夫人的视线更冷了。
萧夕颜却只是轻轻颔首,杏眸似湖水迢迢,淡然容与:“卢夫人既如此说,那敝府也不再深究。萧家抢了卢家生意,做工不精,也有不对之处。”
“既夫人愿意,那便化干戈为玉帛,我也受了夫人赔罪,就于此两清。我也可替殿下承诺,不会再累及他人。”
沈约微顿。卢夫人那些折辱于她的冷嘲热讽,他仍沉愠于心,心中已辗转过种种如何替她偿还的念头。
但她既已如此说了,他也只能沉默点头。
见摄政王如此听令于萧七娘,卢夫人如死而复生,更是后怕。一时有些戚戚复杂,又为娘家暗算之事而赧颜。这回是真的心悦诚服了。
她感激歉然:“萧七娘虚怀若谷,民妇实在佩服。是民妇以小人心度君子之腹,再向娘子赔个不是。”
郑氏听清全程,却不依了,咄咄道:“好啊,原来是你们卢家暗使手段!七娘,你怎能如此轻松放过他们……”
萧夕颜却忽开口:“娘,夕颜已不欠萧家什么了。”
郑氏诧异回头。只见女郎雪颜孤清,神色恬淡,字句如冰玉碎瓷落入沉井:
“您昔日以为救阿弟之名,胁迫女儿嫁安国公府的袁四郎,软禁我于侯府。若非袁家退亲,我也已早非萧家之女,而赔上了自己的半生。”
“如今萧家又私下以殿下名义,敛财牟利。恕今后女儿再不愿意,为侯府的错处与您的私心买单。”
萧夕颜淡声垂眸。与此同时,她又想起前世种种,侯府所做令人心寒凉之事。她早已认清这亲情薄淡如白纸,也不值得落泪伤心。
但唯有一点,那就是当牵涉了沈约,她不愿再避让半分。
萧夕颜感到男人的手掌有力包裹着她,心中微暖。她神色微凛,启唇道:“萧七娘与您已互不相欠,今后也与萧家两清了。”
“你这孩子,怎如今还在计较这些……”郑氏心急如焚。
她强颜欢笑,可脸色却实在难看。“你今后若嫁给王爷,宣平侯府可是你的娘家,你怎能和萧家撇清关系呢?”
萧夕颜却仍听出一丝以要挟的意味。事到如今,郑氏还是以利益为先。她心中苦涩,摇头: